小沙彌帶領(lǐng)他們走到后院，推開門，便見山坡上那兩株枝繁葉茂的榕樹。

    樹上的彩綢比她們上回來時(shí)掛得更密了，據(jù)說這些彩綢每隔三年會(huì)收拾一次，以便其他香客能繼續(xù)掛上去，而收下來的彩綢則會(huì)用木箱收在一處，埋在佛堂之下，直指腐朽。

    沈新桐想找找上回與岳溪明一同掛上去的彩綢，可惜早已不知掛在哪個(gè)枝丫上了。

    “明jiejie，快來！”沈新桐拉著她又去寫彩綢了，此處不好走，岳將影擔(dān)心她倆摔著，便跟了過去。

    顧如許靜靜地望著這滿樹隨風(fēng)飄揚(yáng)的彩綢，她眼力不錯(cuò)，還能看清不少彩綢上所寫的愿景。

    不愧是姻緣樹，上頭掛著的都是些癡男怨女酸溜溜的詩(shī)句，這些情話啊，說得彎彎繞繞，好些個(gè)她看著都頭疼。

    “想寫一個(gè)嗎？”沈雖白站在她身旁。

    她搖了搖頭：“沒什么可求的，況且自己的姻緣，自己不是最清楚了嗎，求佛祖還如不求自己，佛祖可是在紅塵外的，指不定連情話都不會(huì)說呢?！?/br>
    沈雖白低笑一聲：“歪理倒是不少，你怎知佛祖不懂情話？”

    “出家人不都是忘卻七情六欲的么？”她歪了歪腦袋，看向他，“你寫過嗎？”

    他略一遲疑：“寫過一回?！?/br>
    “掛在那兒了？”

    “沒有掛在樹上。”他從懷中拿出一條折得方方正正的水藍(lán)色綢條，隱約能看到透過布料的墨跡點(diǎn)點(diǎn)，“仲春時(shí)寫的，一直帶在身邊。”

    當(dāng)日岳溪明邀他一起去歸華寺時(shí)，他并未答應(yīng)，但之后他還是去了一趟。

    沒有求平安符，只寫了這么一條愿景，在樹下站了許久，還是沒有掛上去。

    她一皺眉：“既然寫了怎么不掛上去？”

    他無奈地笑了笑：“因?yàn)橛X得這么多的綢條，佛祖許是看不見這一條的。況且你方才不是說，佛祖不懂七情六欲，幫不上忙嗎？”

    她翻了個(gè)白眼：“這是兩碼事，我是我，你是你，犀渠山莊好歹給這家寺廟捐了不少香油錢，佛祖也許會(huì)特別照顧一下你呢？”

    她回頭看了看姻緣樹，向他伸出手：“把綢條給我，我?guī)湍銙焐先??！?/br>
    “這……算了吧?！?/br>
    “唉呀，寫都寫了，不掛多可惜?！彼话褗Z過他手里的綢條，見他面色緊張，不由好笑，“放心吧，我不會(huì)偷看你的小心思的。”

    她拍了拍他的肩，轉(zhuǎn)身輕功一躍，便上了枝頭，攀著樹枝一路往上。

    “小心些！”沈雖白心驚地望著她如猴兒似的越爬越高。

    眼前的綢條密密麻麻，但是對(duì)于不會(huì)武功的尋常百姓來說，自然是往低處掛，能掛到高出的綢條，越來越少，顧如許對(duì)自己如今的輕功還是很有自信的，幾乎轉(zhuǎn)眼功夫就爬到了最高的樹枝上，一手拉著樹枝，一手捏著綢條，雙腳一抵，便站在了樹頂上。

    她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綢條系在最高的那一根小小的樹枝上，本想偷偷看一眼，卻想起自己剛剛才答應(yīng)了沈雖白不偷看的來著，君子言而有信，況且這字條上多半寫的是要跟女主雙宿雙棲的詩(shī)句，她才不感興趣呢。

    “沈雖白！我掛上去了，你看看！”她站在樹頂沖他喊。

    沈雖白仰起頭，望著她，清風(fēng)拂過，滿樹綢條隨風(fēng)翻飛，五彩斑斕，如絢爛的煙霞，她扶著樹干笑著沖他揮手，那一瞬間，天地仿佛都靜了下來。這厚重的紅塵，復(fù)雜的江湖，似是都在那人一笑之間，滌蕩清明。

    他不由覺得，這大概就是世上最美好的風(fēng)景了。

    她從樹頂一躍而下，踏著青枝落在他眼前，晨曦不偏不倚地照在她臉上，能清楚地看見面具下那雙眼睛，盛滿了燦爛的朝陽，仿佛被鍍上了一層琥珀色的光，以至于熠熠生輝。

    “我給你掛在最高的那根樹枝上啦，比其他的都要高，這樣一來佛祖肯定能一眼就看到你的綢條！”她鄭重其事道。

    他凝視著她，眼中仿佛有秋水三千，星河長(zhǎng)明。

    “可有看看那上面寫了什么？”

    她搖頭：“我都說了不會(huì)偷看的?！?/br>
    他莞爾：“也好，看或不看，都沒有關(guān)系。”

    顧如許撇撇嘴，暗暗嘀咕：“誰要看你寫給岳溪明的情話……”

    “什么？”

    “沒什么，走了?！彼蟛诫x去。

    身后山河萬里，錦繡天地，一樹的燦爛因風(fēng)而起，掛在樹頂?shù)哪歉{(lán)色綢條幾乎要飛到云間去。

    若是她方才愿意看一眼，便會(huì)曉得那上頭并未寫著什么酸話情詩(shī)，清秀的墨跡，只書下了兩個(gè)名字。

    沈雖白。

    和顧如許。

    想說下的話多到根本寫不完，這樣窄窄的一條彩綢，能承載的實(shí)在少得可憐，他猶豫了好久好久，最終只是如此寫道。

    佛祖，或許真的看不懂吧。

    不過，也不妨事了，姻緣二字，求是求不來的。

    又等了一會(huì)兒，岳將影將岳溪明和沈新桐的彩綢掛了上去，沈新桐在樹下再三叮囑不許他偷看，故而他也不知自家meimei和這小祖宗究竟寫了什么，這種女兒家的心思，他可猜不透。

    乞巧佳節(jié)，寺中香客比平日多上許多，在寺中閑逛了一會(huì)兒后，他們便去前殿聆聽佛法，滿屋子的善男信女，皆跪坐在蒲團(tuán)上合掌靜聽，方丈所言十分高深，顧如許本就對(duì)佛法不感興趣，無事可做才坐在這聽上一會(huì)兒，可惜聽了這么多，倒是一句都沒參透，沒一會(huì)兒便打起了瞌睡，腦袋一耷一耷地點(diǎn)著。

    沈雖白坐在她身旁，怕她一會(huì)兒扭到脖子，便悄悄挪過去了一些，扶住她的肩，將她輕輕地放平，枕在自己的膝頭上。

    旁邊的香客不由得投來疑惑的目光，他對(duì)那人報(bào)以歉意的目光，示意他不要出聲，而后將自己的外袍蓋在了她身上，繼續(xù)聽方丈講經(jīng)。

    顧如許睡得不巧，醒得倒是巧，方丈恰好說到最后一段時(shí)，她總算睜開了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沈雖白腿上，而他似是渾然未覺似的，依舊專注地聽著。

    她有些不好意思，燦燦地笑了笑，小心地爬了起來。

    “對(duì)不住，我?guī)讜r(shí)躺下去的？”她茫然地問。

    “方丈說到佛祖割rou喂鷹的時(shí)候。”他如是答道，“已經(jīng)過去一個(gè)時(shí)辰了。”

    她不由詫異于自己居然在莊嚴(yán)的大殿中睡得如此之沉，轉(zhuǎn)而尷尬地看著他：“你的腿……還好吧？”

    他面色如常：“還好，就是有些麻?！?/br>
    “……”

    以后還是不聽佛法論道了。

    待講經(jīng)結(jié)束，已是午時(shí)，寺中備了八方素齋，送去廂房供他們享用。

    “這八方素齋是歸華寺遠(yuǎn)近聞名的齋菜小宴，聽說掌勺的師父曾是宮中御廚，手藝可遇不可求?！鄙蛐峦┑馈?/br>
    的確，滿桌的素齋色香撲面，光是聞著便已經(jīng)令人食欲大振。

    “宮中的御廚怎會(huì)在這歸華寺中做掌勺？”顧如許好奇地問了一句。

    “這就不知了，興許是在宮中犯過什么錯(cuò)，被降罪后離宮了吧?！鄙蛐峦┮舱f不清楚，不過這八方素齋倒是值得人慕名而來，人家都看破紅塵了，往事也就隨之而消了吧。

    用完齋菜，顧如許便在庭院中走了走，消消食，冷不丁與一位僧人迎面撞了，回過神來，那僧人忙合掌道歉，連聲阿彌。

    此人面貌方正，不過身上帶著蔥花香與煙塵味兒，與其他僧侶似有不同，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他走遠(yuǎn)后，恰好有小沙彌前來收拾碗筷，她便問了一嘴。

    “那是寺中的了然師父，方才那桌八方素齋，便是出自他手。”小沙彌老實(shí)答道。

    “噢……”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御廚和尚，原來是這般模樣啊。

    午后歇息了一個(gè)時(shí)辰，他們便起身下山去了，回到蕪州城時(shí)，城中通往向月樓的街巷兩旁，已經(jīng)掛滿了燈籠與花束，牛郎織女的傳說被畫在了走馬燈上，掛在向月樓門前。

    沈雖白進(jìn)去訂了一間二樓臨河的廂房，一會(huì)兒晚飯便在此處吃了。

    燈會(huì)還未開始，街上已聚集了不少等著看熱鬧的百姓，橋上橋下，來來往往，很是熱鬧。

    在街上逛了一會(huì)兒，他們就買了不少小零嘴兒，待逛得餓了，便回到向月樓。

    酒菜一端上來，便濃香四溢，與中午吃的八方素齋全然不同。

    “向月樓的糖醋魚和烤鴨名聲在外，今日不妨嘗嘗?！鄙螂m白道。

    眾人紛紛下箸，顧如許十分屬意那道糖醋魚，正欲動(dòng)手夾，卻被攔了一下。

    “這糖醋魚用的是玉皇江的鯉魚，刺多不好下口。”沈雖白忽然道。

    她一愣：“??？”

    一晃神功夫，她面前已經(jīng)放了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放了一塊魚rou。

    只聽他道：“吃這塊吧，我把刺挑出來了?！?/br>
    四下突然就沉默了，看著她碟子里的魚rou，她忽然有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真實(shí)感。

    這男主……是不是太貼心了些？

    岳將影的眼神充滿了狐疑，他只得干咳一聲，解釋道：“紅前輩喜歡吃魚，但容易被魚刺卡住，我只是順手代勞?！?/br>
    “哦?！痹缹⒂懊鏌o表情地將那一盆魚都推到他面前，“這魚刺挺多的，我們也怕被卡住，看你很閑的樣子，不如都剃了吧？”

    沈雖白：“……”

    看著他默默開始剃魚刺的樣子，坐在對(duì)面的岳溪明忍不住偷笑。

    顧如許也曉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的道理，但此情此景，這樣的沈雖白還真有些莫名的委屈，她不厚道地笑了一聲。

    窗外日近黃昏，湖面波光粼粼，沒多久，天色便暗了下來。

    街上的花燈接連點(diǎn)起，河岸兩邊不知何時(shí)擺下了一排河燈，用細(xì)繩拴著，從橋下一直綿延到向月樓，像一條璀璨的長(zhǎng)街，令人著迷。

    街邊的攤販也都在自己的木車上掛上了燈籠，綴上了花，茶樓中不厭其煩地講述著織女牛郎的故事，卻是座無虛席。

    沈雖白一行人離開了向月樓后，便在這街上湊熱鬧。

    眼前是燈火通明的街，絡(luò)繹不絕的人，耳邊傳來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輕軟小調(diào)，唱得人骨頭都要酥透了。

    穿越至今，顧如許還真沒有什么閑情逸致來逛燈會(huì)呢，這等熱鬧的場(chǎng)景，令人不由得心生歡喜，本想端著的高冷架子，也隨著越來越止不住的笑意而煙消云散了。

    沈新桐和岳溪明，一個(gè)難得下山，一個(gè)難得離開楚京，逛起來就像撒歡的野馬似的，岳將影在后頭幫她倆拿零嘴都快騰不出手付賬了。

    顧如許沒好意思湊熱鬧，一直在后頭不緊不慢地跟著，而沈雖白也靜靜地走在她身后。

    “其實(shí)你可以去陪著岳郡主的?！彼Ａ讼聛?，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這廝正站在一個(gè)小販面前，買糖葫蘆，壓根沒聽她說話。

    “你說什么？”他拿著三串糖葫蘆，茫然地望著她。

    “……”她突然什么都不想說了。

    沈雖白將一串糖葫蘆遞到她面前：“吃嗎？”

    眼前的糖葫蘆似乎是剛做好的，明艷的山楂裹著金紅的糖衣，暖黃的燈火下，晶瑩剔透，她憋著一口氣：“這不是小孩兒吃的零嘴兒么，吃多了該長(zhǎng)牙蟲了?！?/br>
    他眼含笑意：“那……你要吃嗎？不吃的話我只好扔了?！?/br>
    她遲疑了片刻，從他手中接過那串糖葫蘆：“……沒說不吃，你怎么這么囂張？”

    他莞爾一笑。

    另外兩串，給了岳溪明和沈新桐，顧如許依舊走在后頭，一言不發(fā)地吃著糖葫蘆。

    沈雖白一面走一面給她講蕪州的傳說：“相傳織女與牛郎相會(huì)的鵲橋，就在蕪州之上，故而蕪州的乞巧節(jié)比其他地方熱鬧許多，這燈會(huì)也是每年都辦的?！?/br>
    “你以前也來看過？”她問。

    他點(diǎn)點(diǎn)頭，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燈火通明的長(zhǎng)街：“從前經(jīng)常帶著新桐和我小師妹一起下山看熱鬧，新桐和十一都愛吃糖葫蘆，所以每年都會(huì)買?！?/br>
    “哦……”她咬了一口糖葫蘆，不可否認(rèn)，的確挺好吃的。

    他走幾步，還會(huì)去一旁的店鋪里買一些糕點(diǎn)，她一路走還能一路吃，他也不厭煩，就這么一路給她捧著。

    街上愈發(fā)熱鬧了，走到橋上時(shí)，恰好能望見不遠(yuǎn)處的百姓在放河燈，談笑聲不絕于耳，沈新桐卻沉默了。

    “小祖宗，怎么了？”岳將影發(fā)現(xiàn)她臉色不好，“這就逛累了？”

    聞言，其他人也都看了過來。

    沈新桐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十一大概不會(huì)來了……”

    燈會(huì)都逛得差不多了，還是沒有見到她，那封信也沒有任何回音，雖說她也沒有抱太大希望，但失望的時(shí)候，還是有些難受的。

    她垂頭喪氣的樣子，瞧著有些可憐，那眼神失望中帶著一絲委屈，遺憾之色藏都藏不住。

    對(duì)此，岳將影也沒什么法子，只能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寬慰她片刻。

    “其實(shí)我曉得的，十一不可能來的……”她的聲音似乎摻雜這一絲悶聲悶氣的哭腔，竭力在忍耐著心中的失落。

    顧如許望著她，暗暗收緊了拳頭，忽然低聲對(duì)沈雖白道：“我有東西落在向月樓了，去去就回?！?/br>
    說罷，轉(zhuǎn)眼間便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