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常出天生的卜者，姬無涯更是個中翹楚。而作為卜者，上的第一課就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對于感覺足夠敏銳的人來說，任何一個‘預(yù)感’都有可能在不經(jīng)意間揭露了了不起的真相。

    甘甜如此說，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論調(diào)了。

    如果別的卜者聽到甘甜這一說法，恐怕會覺得冒犯。姬無涯倒是沒有直接對此說什么，而是問甘甜：“怎么有這樣的念頭…師妹應(yīng)該是能夠感覺到的吧？靈感就像是放在眼前的書，只要照著去讀就可以了，然后這就是‘命運’?！?/br>
    并不是說靈力天賦足夠強就一定會在占卜之事上有所作為，但姬無涯相信甘甜在這方面并不是愚鈍之人…對于一名卜者來說，最難以捕捉的是另一名卜者，可與此同時他們也不會錯過‘同類的氣息’。

    “確實…但我還是覺得那個不夠可靠?！备侍鹣袷遣唤?jīng)過思考就天然這樣覺得：“如果所有直覺的命運都如同腳踩在大地之上那般堅實，那我們的人生還剩下什么？”

    說到這里，甘甜眼中露出一抹狡黠：“而且按照你們卜者的想法，最狡猾的就是命運了。既然如此，那么利用卜者對于直覺的自信而進行欺詐，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么？想必沒有哪位優(yōu)秀的卜者能夠一生都不被命運欺騙吧?！?/br>
    這個道理很容易懂…凡是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

    姬無涯此時并沒有意識到，甘甜隨口就做出了一次精準(zhǔn)而致命的占卜——這就是那些能夠感知到命運之人的可怕之處了，很多時候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先所有人一步洞察了全部真相。

    或許關(guān)于未來就隱藏在隨口的一句話中，所謂一語成讖，不外如是。

    姬無涯的人生被甘甜一句話就已經(jīng)概括的清清楚楚。

    命運似乎永遠(yuǎn)都在避免一名卜者知曉自己的命運，所以會想盡辦法遮蔽真相。于是姬無涯這樣一個天生的卜者，隨時隨地都保持著相當(dāng)敏銳的少年，這個時候偏偏沒聽懂關(guān)于自己的‘預(yù)言’。

    好像這就是一場普通的對話，他有些好笑地發(fā)問：“那你倒是說說，是什么樣的直覺出了錯？以至于你這樣‘深有感觸’。”

    生活中反直覺的部分就太多了，如果可以，半部現(xiàn)代科學(xué)史隨處可見‘反直覺’！事實上這也可能是因為那些適應(yīng)直覺的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完了。

    甘甜想了想，挑了個最簡單的：“兩個球，同樣大小，一個是黃金制成，一個是木頭制成，同樣的高度向下扔，誰先落地？”

    “當(dāng)然是黃金球！”一旁的周林林搶先回答了問題。

    說實在的，甘甜有時候都要覺得這個世界的神奇！因為仙人的特殊體質(zhì)，可以觀察到一些原本世界很難觀察、甚至觀察不到的東西…修仙者們可以計算天體運行的軌道，通過計算找到隱藏的星星，卻連最基本的引力都一知半解。

    所以才會在‘兩個小球’問題上憑直覺做出這樣的回答。

    甘甜只是笑，卻沒有揭曉答案：“林林jiejie自己找兩個小球試試看吧?！?/br>
    姬無涯也不定知道‘兩個小球’的落地問題，但他從甘甜的胸有成竹意識到了什么。饒有興致地看著甘甜：“還有么？”

    甘甜想了想：“你們覺得一班弟子五十人，有兩個人生日相同的幾率大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弟子是五十人…遇上同一天生日應(yīng)該很難吧？”還是周林林，其他人就算直覺和她相同，也意識到了甘甜不會隨便說這些，她應(yīng)該是為了證明之前說的才提起這些的…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自喻。

    周林林則不同，她這人快人快語，有時在想清楚之前就說出來了。

    對于周林林的回答，甘甜只是微笑著搖頭：“真的嗎？”

    然后就不說話了。

    然而周林林卻被她弄的心癢癢，回頭先去試了‘兩個小球’落地問題——可以想象，得出的結(jié)論是相當(dāng)反常識的…兩個小球是同時落地的！

    “這怎么可能呢？”周林林反復(fù)絮叨這個，弄的祝八百都覺得她神神叨叨的。

    祝八百之所以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周林林不甘心，找他弄了清虛天弟子的生辰名冊。這玩意兒可不好弄，就算沒有精確到生辰，僅僅是生日而已并不算秘密…但到底是弄到了。

    這就是祝八百了，在清虛天人脈深厚…他這個人好像天生就混得開。

    一邊和祝八百說到‘兩個小球’實驗，一邊統(tǒng)計每個班同生日的情況…最后的結(jié)果反直覺，而又不出意料——五十人中出現(xiàn)生日相同的幾率高的驚人，接近于百分百，這當(dāng)然和本能的直覺不同。

    但周林林又是有些預(yù)料到這種情況的，畢竟甘甜不可能無的放矢…更何況前面的‘兩個小球’實驗也算是給了她一些鋪墊。

    “想不通?。∠氩煌ò?！”周林林覺得之前就不該聽甘甜說這些，如果沒有聽到現(xiàn)在也不用過不去這個檻了。

    “有什么想不通的…先說小球，你難道沒想過嗎，如果金球先落地，木球后落地，那用一根短線將金球、木球連在一起，金球落的快，木球落的慢些，有木球扯后腿，落速應(yīng)該在金球與木球之間對吧？”

    甘甜循循善誘，周林林不住點頭——旁邊的姬無涯已經(jīng)沒眼看了。

    姬無涯忍不住提醒周林林：“金球與木球相加才是最重的，按照重量算的話這才應(yīng)該是落的最快的！”

    “啊！”確實是這樣。

    兩種直覺在這個時候相悖了。

    “這到底怎么回事兒？”姬無涯很感興趣，以至于旁邊的祝八百翻了個白眼。

    “說起來這是甜妹兒在打你家的臉吧？你這樣高興的樣子，恐怕有不少人看了要不高興哩！”這話也只有祝八百能說了，主要是祝八百這人身上有一種獨特的親和力，就算是說這種話也不會讓人覺得冒犯。

    姬無涯抬了抬眼，語氣冷淡：“他們不高興的時候比高興的時候多得多，多一點兒不高興又算得了什么？”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甘甜只好費勁巴巴地解釋兩個反直覺的問題。其中‘生日問題’還好解決，這就是一個概率論問題，雖然要解釋清楚這里面用到的概率論知識依舊不容易，但好歹有個解釋的方向。

    但‘兩個小球’該怎么辦？這個問題看起來極其簡單，但相當(dāng)致命??！

    想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等于是要重新推演一遍那些著名定律…而支持這個問題的定律也不是憑空來的，需要一些前置。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有些前置具備，有些前置卻還在等待萌芽。

    有的時候一個問題還真就不只是這個問題…這就像是手工達(dá)人可以自己拼家用電器，看起來并不比拼積木要復(fù)雜到哪兒去。但之所以有這種錯覺，那是因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全靠前輩積累的豐厚‘遺產(chǎn)’。

    特別是其中一些理論的解釋不能空口白牙，非得有真正的實驗不可。

    甘甜可以把其中的邏輯捋出來，但要解釋清楚邏輯鏈條中每一個節(jié)點怎么來的——可以解釋，但沒必要…真沒必要…

    真解釋清楚，幾年時間都不夠。

    看著甘甜已經(jīng)被不斷的提問弄懵了，找了個機會就溜之大吉。姬無涯將目光投向了祝八百：“…我與師妹認(rèn)識時間不長，你和師妹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不，以你們的年紀(jì)來說，應(yīng)當(dāng)說是你看著師妹長大…難道你之前一點兒不知道？”

    ‘知道什么？’，祝八百沒說話，但眼神分明是這樣說的。

    姬無涯有耐心地道：“師妹那一套…總該有本而來，那是從哪里學(xué)的？”

    祝八百摸不著頭腦地‘哈哈哈哈’，笑了幾聲之后才正色道：“真不知道…甜妹兒小時候就和其他人不同，學(xué)東西很快，當(dāng)時是我姑姑教我們…我姑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當(dāng)時也只當(dāng)是學(xué)東西快而已，至于其他的…當(dāng)時我還沒入清虛天呢，知道個球！”

    見姬無涯一臉深思的樣子，祝八百好奇地問他：“難道你想到了其中的緣故?！?/br>
    這廝腦子不一般?。‰y道我還是低估了姬無涯？祝八百這樣想著。

    姬無涯點了點頭：“其實也不難想到…就是天生直覺而已！”

    “不是不是不是?！弊０税龠B說了好幾個‘不是’，企圖掰正姬無涯的思考方式：“不是剛剛才說過，直覺不可信嗎？”

    “不是直覺不可信?！奔o涯看著祝八百的眼神有點兒憐憫：“聽說祝師兄于卜算一道是一點兒靈感也無，仿佛是石頭一般…這樣說來的話，這類事就很難理解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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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聽說祝師兄于卜算一道是一點兒靈感也無,仿佛是石頭一般…這樣說來的話，這類事就很難理解了?！?/br>
    emmmmm……

    祝八百：我好像覺得受到了鄙視。

    姬無涯輕輕搖了搖頭,仿佛剛剛說的話無關(guān)緊要：“不是直覺不可信,是有的人直覺不可信！比如說祝師兄這樣的,無論直覺到了什么都是錯的?！?/br>
    祝八百覺得自己快按不住自己的劍了，周林林卻絲毫不體諒他這個‘大哥’的感受，直接道：“無涯你的意思是說甜甜直覺可信，包括察覺到某些直覺不可信，這也是她‘可信’的地方,對嗎？”

    姬無涯微微頷首。

    祝八百卻斷然道：“不可能！若真是如此,便不用我等苦學(xué)了，只要精通卜算之道就什么都行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祝八百這話符合姬家的觀念，確實，在姬家人眼里，只要卜算一道做到極致,其他的也就手到擒來了。

    姬無涯微微一笑：“祝師兄覺得很難解？修仙之道也不過殊途同歸而已,于任何一道上做到極致,其余的便都解了。卜算之道也是如此,于此做到極致，世間萬物就在眼中——卜算之道做到極致就是全知，而全知之后就是全能。”

    “可是,甜妹兒也不可能——”

    祝八百的話被姬無涯打斷了，他看著祝八百搖頭：“怎么不可能呢？我家見過的卜算天才不知凡幾，其中總有一些知道的更多,特別讓人大開眼界…師兄說不可能，大概只是見的不夠多吧?！?/br>
    甘甜是溜上樓了，但并沒有進房間。她就站在樓梯盡頭，是能夠聽清下面的談話的…怎么說呢，很顯然大家都理解錯了什么——然而，她都沒法解釋問題在哪里。

    不過姬無涯的一句話甘甜是贊同的…全知即全能。

    這大概也是這個世界修仙之人都在學(xué)習(xí)的原因了。

    學(xué)習(xí)是不可能停的…甘甜第二天又得去上她的文法課，這段時間快要年課了，也就是期末考試。但是清虛天的仙師們顯然沒有搞復(fù)習(xí)的傳統(tǒng)，所以即使是快要期末考試了依舊在照常上新課，沒有因為年課而有任何調(diào)整。

    “今日講解天象篇…”于頡仙師依舊是半閉著眼睛…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看不見東西的于頡仙師什么都知道，在幾次被震懾到之后就沒有人敢在這門課上亂來了。

    今天講解的內(nèi)容并不算少，主要是‘天象’這一塊。所謂‘天象’是指的來自于天空的字，像日月星辰、電閃雷鳴、雨露霜雪和這些有關(guān)的字全都是今天要講解的內(nèi)容！一堂大課這么多內(nèi)容，肯定是記不住的，所以才需要課后自己用功。

    這也是所有課程的共同點，每次上課信息量都很大，不可能在課上完全消化，只能課后花時間完成自己的理解。

    “與‘日’相關(guān)者不少，而星、昌、晶、明之屬并不在此列。”

    對于甘甜來說這等于是重新復(fù)習(xí)一遍曾經(jīng)所學(xué)，她小時候?qū)W的最多的就是這些了，顯然親爹甘澄是盡可能給她打基礎(chǔ)的。

    如果只知曉這些字現(xiàn)在怎么寫，或者只了解到近古字的字形，學(xué)習(xí)文法就會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凡學(xué)文法必先學(xué)習(xí)各種古字，學(xué)通之后就是事半功倍！

    當(dāng)然，學(xué)習(xí)這些文字也不只是說說而已！學(xué)習(xí)第一種文字是比較容易的，然而后面再學(xué)的障礙就不同了，這就是所謂的先入為主——現(xiàn)在需要學(xué)習(xí)的文字基本上都是同一種文字不同時期的樣子，倒是容易許多。

    但這種容易又伴隨著‘傻傻分不清楚’，可以說是另一種困擾了。

    ‘星’的古寫，上面不是一個‘日’字，而是‘晶’。至于‘晶’，本身就是指星星很多、閃閃爍爍的樣子，而且和‘精’同一音系…上古字音系非常重要，同音字或許最開始沒有分家，或者是‘親戚’關(guān)系。

    同音字之間互相借走對方的某種含義，或者最開始就是同一個字，后來分家成幾個，于是有共同的意思…這都是很正常的。

    ‘晶’與‘精’都有光亮的意思，其中代表大概就是‘水晶’一詞了，古時候都是叫‘水精’的。

    心中默默復(fù)習(xí)著今天上課的內(nèi)容，一一和于頡仙師所說的對應(yīng)。甘甜手上拿筆，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像是不經(jīng)意的，一幅簡單的星圖就被畫在了紙上。

    他們天文課進展的程度已經(jīng)比較深了，這種隨手畫星圖的功夫別人不一定有，甘甜卻是練出來了。就和以前上地理課一樣，能夠從輪廓分辨出省、國只是最基本，厲害的學(xué)霸都是能隨手畫圖的。

    現(xiàn)階段仙師對弟子們的要求只是能夠‘認(rèn)圖說話’，但甘甜對自己要求更高一些，是要熟練掌握‘徒手畫圖’技能的！

    大概是剛剛想起‘星’字的文法知識，她一下入了神，隨手就畫了星圖。

    “甘甜…月與夕有何分別？”于頡忽然叫到了甘甜。

    “遠(yuǎn)古時沒有分別，后來才有不同，月是多一點的‘夕’，這一點表示的是明亮！”甘甜對答如流。

    在對天空的表達(dá)中，畫一點常常是表示明亮，這就和漫畫人物的眼睛里畫一個點表示高光是一個道理。

    于頡仙師輕輕點頭，然后走到甘甜身旁，低聲道：“我的課就不要畫星圖了…姬仙師若是知道你是這樣用功，也不會滿意的?！?/br>
    這就是冤枉了，自己上課的時候雖然不是總跟著老師走，但從來沒有一門課上做別的功課的！不管于頡仙師相不相信，甘甜還是解釋道：“仙師不是呢…我是聽講到‘星’，隨手畫下的?！?/br>
    甘甜已經(jīng)不去想于頡仙師為什么能知道自己在畫星圖了，這可不是于頡仙師第一次展現(xiàn)自己的‘神奇’。

    他的眼睛確實是看不見的，但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并沒有讓他比別人少看些什么。

    于頡仙師怔了怔：“是這樣啊…”

    “那這幅星圖可不要輕忽了，這可是學(xué)習(xí)《六書》時最可遇不可求的‘感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