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九千歲不介意跟我聊幾句?”祁夙凜說著便往外走,這里不適合談話。 鳳千瑜很自然地跟了上去,他也想知道,太子爺究竟想跟他聊些什么。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御花園,入秋的園子并不似春天生機勃勃,反而有種頹然之色。 太子爺走了沒多久,便開口問他:“九千歲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一個人,可曾想過找個溫婉的姑娘陪著自己?” “太子這是……?” “我聽父皇說,他有意為你指一門親事,但又怕你不喜歡,所以讓本太子來問問你。” 鳳千瑜笑了笑,面具都藏不住他的冷色,嗓音又清又冷:“太子爺多慮了,臣這么多年一直都是一個人,并不需要旁人來陪?!?/br> “九千歲可是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人了?”祁夙凜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捏緊了手中的扇子,“那日在御花園偷聽我談話的小宮女,是不是就是九千歲的心上人?” 鳳千瑜沒回答。 祁夙凜松開了扇子,又繼續(xù)往前走,皮笑rou不笑地說起了玩笑話:“情愛之事,也屬人之常情,九千歲身份尊貴,宮女之身本該配不上你,可若九千歲喜歡,收來做妾又有何不可?” “太子爺多慮了,若真是臣之所好,又怎會讓他人來替我cao心?!?/br> 太子爺頓了一下,神色瞬間就沉了下來,他捏緊手中的扇子,用力到指節(jié)都泛了青白,“那這么看來,九千歲喜歡的不是那位宮女了?那又是誰?” 他不等九千歲回答,又笑道:“九千歲可別跟我說是沈郁?聽說你最近與她走得極近,莫非真是起了什么心思?”他每說一個字,面色上的笑意便沉下幾分,說到最后連聲音都透著冷意。 不知是不是有意而為,太子爺停下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漆梧宮的院子。 沈郁在院子里陪著皇太后納涼,小手剝著荔枝,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果rou,放入太后的小碗中,一邊吃一邊聊,時不時傳來笑聲。 祁夙凜回頭看了一眼鳳千瑜,見他看得收不回目光,冷笑了一聲,“不會吧?九千歲真對她有意思?”他勾起的嘴角帶著三分不經(jīng)意的譏諷,明明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 鳳千瑜雖沒說話,可是他的神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向來都是不善言辭之人,同樣也不擅長說違心之言。 “九千歲,若真是一個小宮女,那自然是任憑你拿捏,為妻為妾都是你說了算??缮蛴羰巧蚝罡ㄒ坏难},又是皇奶奶最心疼的孫女,即便是九千歲權(quán)勢滔天,有些東西也是碰不得的……” 他目光幽深地看著他,終究是袒露出了此行的目的,他就是要讓他知難而退。 鳳千瑜靜靜地看了許久許久,他看向沈郁的目光真的很不一樣,斂去周身的冷冽,就連目光都變得柔和如水,“太子爺,她喜歡我?!?/br> 祁夙凜險些將扇子捏斷了,他忽然笑了起來,冷聲道:“九千歲怎知?” 九千歲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淡定道:“她為我作詩,為我作畫,為我隱藏身份,為我剝板栗,為我送栗子糕,還替我擋掉流言蜚語?!?/br> 這些話聽進太子爺?shù)亩淅?,險些讓他炸開,她不曾為他作詩,不曾為他作畫,更不曾為他剝板栗、送栗子糕,更別說為他擋去流言蜚語,她自己就是造謠的罪魁禍首! 她只會與他作對,只會惹他生氣,只會與他爭吵,只會與他置氣,還把他送給她的玉佩送給了別人…… 祁夙凜氣得心口疼,越發(fā)覺得沈郁就是個騙子,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可是她從來不曾為他做過那些事情,她跟其他愛慕他的人全然不同。他自己都在懷疑,她是否真的喜歡過他? 看著院中給皇奶奶剝荔枝的沈郁,不免想起她與他下棋的時候,那種專注與認真,還有抬頭的那一笑,他整個人就像魔障了一樣。 他勉強一笑,“九千歲,你有所不知,我與沈郁從小相識,她是什么樣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她對你好,不是因為她喜歡你,而是因為我與她退婚傷到了她,所以她在與我置氣?!?/br> “她不是?!?/br> 太子爺回頭,瞥了他一眼,笑道:“九千歲不會真以為她喜歡你吧?你雖身份尊貴,卻是最不可能與她在一起之人,她喜歡你,圖你什么?不過是拿你氣我罷了?!?/br> “她不會?!?/br> 太子爺冷笑了起來,“九千歲了解她嗎?她真喜歡一個人,才不會去百般討好,你看她對我便知,處處與我作對,事事與我相爭,巴不得我的視線一直在她身上。就連我與她之間的婚事,也是她去求來的,她碰不得男人,卻愿意嫁給我,愿意為我改變,這份情意九千歲可懂?” 鳳千瑜還是什么沒有說,他抬眼對上太子爺?shù)难凵?,如寒刃一般凜冽。微微抿緊的唇,有些許發(fā)白,眼眶微紅,死死地盯著他。 祁夙凜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眼神,就像是黑夜里的孤狼一樣,要將什么給撕裂,“我與九千歲說這些,便是不想讓你陷得太深,將來難以自拔?!?/br> “沈郁是個聰明人,她不會自尋死路。”他輕輕拍著鳳千瑜的肩膀,留下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便轉(zhuǎn)身離開。 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面上的笑意陡然沉下,每走一步,都似驚濤駭浪無法平息。 御花園的天不知什么時候沉了下來,狂風(fēng)吹起鳳千瑜的衣擺,他的背影盡顯孤傲之感。腳下的落葉被風(fēng)吹得旋轉(zhuǎn)起來,祁夙凜一腳踏過,目光桀驁,猶如勝者一般干凈利落。 沈郁給皇太后剝完荔枝,拿帕子擦了一下手,聽著太后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忽然就問到了她與九千歲獨行之事,“你與九千歲何時這么交好了,哀家怎么不知道?” 她緩慢地擦著手,有些遲疑,“九千歲他,救過我?!?/br> 本來正要離開的鳳千瑜,聽到她的話停了下來。她說她喜歡太子爺,是因為他救過她,如果救她的人換成了自己,她還會喜歡嗎? 皇太后一下子就沉了臉,連荔枝也沒心情再吃,“他救你,是他分內(nèi)之事。你是皇家的人,他救你不應(yīng)該嗎?” 話雖是這么說,可沈郁還是覺得動容,畢竟在那個時候,除了他沒有一個人撲過來,她就差那么一點,就死在狹道中了。 “哎呀,皇奶奶。”沈郁用小勺子舀了一顆荔枝,親自遞到她嘴邊,“再怎么說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如果不是他,皇奶奶就看不到我了?!?/br> 這倒是實話。皇太后想了一下,忍不住嘆氣,“他救了你,哀家自會賞賜于他,輪不到你去還恩情。你以后見到他不要靠得太近,也不要與他說話,有多遠走多遠,你記住了嗎?” 沈郁感覺太難受了,她搖晃著她的手臂,撒嬌道:“皇奶奶,他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真對孫兒很好,也不會起壞心……” 皇太后當(dāng)即就沉下了臉,“郁兒,大師說過他是不詳人,你與他交好被他害了可如何是好?” 沈郁連忙摸出脖子上的長命鎖,“我有大師送我的長命鎖,我不怕的?!?/br> “你不怕,哀家怕?!被侍笾苯泳蛯⒋耸露ㄋ懒?,“說不定你遇害一事,便是因為他!” “皇奶奶……” “夠了,此事不要再提,你就聽哀家的,哀家不會害你。”皇太后撐著拐杖站了起來,她的身體近日也是越來越不好。 沈郁趕緊扶住她,也不敢再與她有所爭執(zhí),只能暫時答應(yīng),“好,聽皇奶奶的?!?/br> 她扶著皇奶奶進屋,留下空空的院子,就像鳳千瑜此時的心情一樣,空蕩蕩的。他站了許久,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抬起通紅的眼睛,就如那顆血玉珠子一樣猩紅。 第87章 相顧無言 沈郁扶著皇太后進屋, 感覺她的身子真的大不如從前,忍不住詢問:“皇奶奶,我走之前你都還好好的, 怎么現(xiàn)在都沒有精神?” 皇太后扶著椅子坐下, “哎,人老了, 不中用了, 天氣稍稍轉(zhuǎn)涼便覺得渾身都疼。” “御醫(yī)可看過?” “天天都來請脈,也沒見有什么用?!被侍蠼舆^常嬤嬤遞給她的藥,喝了一口覺得沒什么胃口,便放下了,“昨夜頭痛欲裂, 久久無法入睡, 一想到你跟九千歲獨行,便覺得心里頭墜了個石頭, 砸得哀家喘不過氣?!?/br> 沈郁同樣覺得難受, 一邊是九千歲,一邊是皇奶奶,她不知該怎么去平衡。 皇太后輕輕拍著她的手, 手心微涼, “郁兒啊,昨晚哀家又夢到了昭奉公主, 她小時候真的跟你一模一樣,又乖巧,又聽話,哀家一想到她去的那么早,這心里就像有把刀在剮……” “你是她唯一的女兒, 哀家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求你平安喜樂、一生順遂。九千歲雙手沾滿鮮血,戾氣太重,誰與他交好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哀家見你最近與他走得極近,不得不提醒你啊,你明白嗎?” 她擦了擦眼淚,眼角的淚水刺痛了沈郁,皇奶奶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如今病痛纏身,她不該再讓她為自己擔(dān)心,“是,郁兒明白了?!?/br> 她陪著皇太后用完湯藥,扶著她去床上休息,皇太后從床頭摸出一個箱子,里邊裝著一道圣旨,為她擇婿的圣旨。 沈郁幾乎都能猜到皇奶奶會與她說些什么,她連忙按住箱子,急切道:“皇奶奶,你不必為我cao心,你先養(yǎng)好你的身體?!?/br> “把你的終身大事解決了,哀家就沒有可cao心的事了。”她拂開沈郁的手,打開箱子,拿出那道圣旨,親手交給身旁的常嬤嬤,“你總是猶猶豫豫不肯下決定,是否心里還念著太子?當(dāng)初這門婚事是你求來的,他不懂得珍惜,你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不必再為他掛懷?!?/br> “這道圣旨,在哀家這里也放得夠久了,既然你做不了決定,那就哀家替你做,省得將來,看著你白白浪費了大好年華……” 皇太后忽然咳了起來,沈郁趕緊起身為她順氣,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常玉,明兒一早,你替哀家宣旨吧。” 常嬤嬤捧著圣旨,也看出了沈郁的不愿意,可皇太后又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沈郁似乎也默認了,她只能答應(yīng)下來。 皇太后喝了茶水,總算是緩過了一些,她的身子大不如前,不得不替沈郁擔(dān)心,“下半年,你便十八了,哀家也不可能一直護著你,只盼著你尋一門好親事,將來能靠你自己,或是靠你夫家,讓你平安無事地過完這輩子?!?/br> 盛寵之下,必是極衰。 沈家人都不在了,太子爺也與她退了婚,皇太后若將來有一天護不住她了,那她的下場真的可想而知。所以皇太后感覺自己身子變差之后,才會寢食不安,著急為她尋個后路。 沈郁都明白,她抓住皇太后的手,有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旁邊的常嬤嬤聽了皇太后的話,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離開漆梧宮的時候,明德看到她眼睛紅紅的,特意放下手中的事務(wù),送了她一程,兩人聊著聊著,又聊到了九千歲頭上。 明德說:“前天太子爺半夜三更跑宮里來告狀,太后都還沒起,他愣是等到太后起床,將你與九千歲獨行的事告訴了太后。太后生了氣,就讓太子帶了幾個公公,去捉你回來,結(jié)果無功而返,你今兒要是還不來,估計太后真要氣好久了?!?/br> 沈郁就猜到是這樣,原以為退婚之后,他便不會再與她作對,誰曾想他會變本加厲,“你讓皇奶奶不要cao心我的事,先讓她把自己的身子養(yǎng)好。” 明德笑了起來,“郁姐兒把自己照顧好了,太后那里怎么都好說……” 沈郁一想到這里心里就堵得慌,還有那道馬上就要公布的圣旨,九千歲知道之后該有多難過?可本來,她與他就是沒有緣分的。 她急忙走了幾步,忽然撞上了九千歲,他就站在路口,似乎是在等著她。聽到腳步聲他緩緩回頭,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袍,相顧無言,兩人之間好像從來沒有這般陌生過。 他說:“沈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說。” 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沈郁深吸了一口,笑道:“九千歲,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吧?!?/br> 她說完便從他身側(cè)離開,大步跨過,沒有留下一句解釋,也沒有一絲遲疑。 他沒有叫她棉棉,她也沒有叫他暮玉,就好像從霖山之上下來之后,那份情意便分崩離析,從記憶深處徹底抹去。 秋風(fēng)蕭瑟,卷起一地枯葉。宮墻高高在上,紅磚碧瓦,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以為自己觸碰到了紅墻之外,卻原來,不過鏡花水月一場。 天色忽然變暗,下起瓢潑大雨,將他威嚴的官服淋得徹底。路過的宮女都沒認出他,走進了才看到是九千歲,全都唯恐避之不及。 他仰頭望著陰暗的天空,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雨水打濕了身上的石青色,變得沉重暗淡,冰冷的雨順著他的面具滑落,落進猩紅的瞳孔之中,他眸中最后殘留的溫色被這場雨徹底打散了開。 終究還是,自己一個人。 —— 太子府一片寂靜,祁夙凜負手而立,望著門外的瓢潑大雨,神情凝重。這場雨好似下盡了太宸全部的力氣,下得轟轟烈烈,將過往的一切全部重新打亂。 嵐三站在他身邊,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他這般凝重,覺得太子爺還沒從沈郁那事走出來,想要安慰他,可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太子爺從小金枝玉葉,要什么有什么,就算是得不到的他也會盡全力去得到??善蛴羰莻€例外,太子爺討厭她的時候,她纏著他怎么都推不開,太子爺在意她的時候,她又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離開。 這可真是太子爺?shù)慕侔 ?/br> “爺?!睄谷滩蛔〕雎暎澳呀?jīng)在這里站了很久了,要不回去歇息一下吧?!彼嬗悬c怕太子爺想不開,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可祁夙凜腦子里卻很清醒,這場雨讓他冷靜了下來,他想了很多事情,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嵐三,你喜歡酸菜嗎?” 嵐三紅了老臉,別扭道:“爺您說什么呢,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太子爺點點頭,長呼了一口氣,平靜道:“喜歡就要去爭取,你去準備點酸菜喜歡的東西,明兒我?guī)闳ド蚝罡?,你與她好好培養(yǎng)感情,莫要讓旁人搶了先?!?/br> 嵐三突然想到了望言,還有那道芙蓉糕,心里一下子就警惕了起來,“太子爺說的對,屬下這就去準備!” 秋意正濃,冷風(fēng)入骨。 祁夙凜獨自在屋檐下站了很久很久,昔日里那么講究的一個人,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擺他也毫不在意。他想了這么久,終究是想通了,他到底是最適合沈郁的人,只要他愿意,沈郁就會回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