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開始在上海以吳祖清的身份活動。

    一九三零年，赴香港刺殺汪，未果。再赴安徽刺殺某位皖西軍閥，完成。后在南京養(yǎng)傷，從此多了個伍雪寒的身份。

    一九三二年，赴北平執(zhí)行任務(wù)，化名蕭玉安。想來仍取自《塞下曲》中同音字。

    中間幾年活動頻繁，條目眾多。好似這人真是機(jī)器，沒有睡眠。

    一九三七年，在淞滬抗戰(zhàn)屢建功績。

    一九三八年，任情報總部三處副處長。

    一九三九年，脫離軍統(tǒng)，叛投汪偽政府。

    刺目之余，蒲郁注意到一九三零年兩次刺殺任務(wù)。當(dāng)時文小姐說過吳先生為了小郁不知作了什么犧牲，不久前大老板也提到什么癡情種。

    他丟了半條命，只為了她不做什么女秘書。然后時運無常，她還是走上了桃-色間諜的道路。

    蒲郁心下滋味難言。她收好資料，走進(jìn)版房。

    窗外傳來異常的喧鬧，蒲郁忙走近俯瞰。街上烏泱泱，便裝的特務(wù)在街上大肆搜捕。

    蒲郁拿起裝了槍的手袋便下樓，女工說：“先生，外面亂！”

    來不及理會，蒲郁走上街頭，在四處躲散的人里逮住萬霞的手臂往自己身邊拉。

    “蒲小姐！”萬霞驚魂未定。

    蒲郁寬慰了兩句，又道：“你最好回家去。”

    忽然響起槍聲，她們雙雙回頭。只見一位攤販倒在滿推車的水果上。

    “快，我們走。”蒲郁欲拉起往前行，卻發(fā)現(xiàn)萬霞微微發(fā)抖，視線始終無法從攤販身上挪開。

    “槍口不長眼，快走！”

    萬霞囁嚅道：“他就這么死了……”

    沒見過槍殺場面，萬霞這樣已很勇敢了。可下一瞬，蒲郁就改變了想法。萬霞攥緊的網(wǎng)兜里裝著香梨。

    即使是殺人不眨眼的76號特務(wù)，也不會輕易殺尋常市民。那攤販說不好是軍統(tǒng)還是地下黨，而萬霞剛?cè)ベI了香瓜。

    也許是湊巧，但阿七說過“琢磨琢磨”。

    蒲郁拽著萬霞走了很遠(yuǎn)，最后坐在了一間茶肆里。

    “吳太太，我救了你?！逼延舻馈?/br>
    萬霞竭力鎮(zhèn)定下來，“啊，謝謝。”

    “你認(rèn)識那個攤販？”

    “不認(rèn)識?！?/br>
    “我想吃梨子，可以給我一個嗎？”

    萬霞驚疑道：“你還有心情吃梨嗎？”

    “前線還在打仗，死人不是很常見嗎？”

    萬霞小心打開網(wǎng)兜，遞給了蒲郁一個梨子。

    蒲郁沒接，徑直道：“你是什么人？”

    萬霞渾身僵住，“我……你什么意思？”

    蒲郁確定萬霞身份不普通了，淡然道：“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我告訴你吳先生為什么與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同吳先生結(jié)婚。”

    萬霞雙手握住香梨，不自在地劃動指尖，“我不想知道。”

    屏風(fēng)后只她們這一桌客人，蒲郁將手袋里的槍拿出來放在桌上，“我說了，槍口不長眼。”

    “你——”萬霞駭然，“你要拿它打我？”

    “你該問問吳先生，我殺過多少人?！逼延暨h(yuǎn)沒有面上這么輕松，她興奮，同時害怕揭開謎底。

    “蒲小姐，你不會害他的對不對？”萬霞漸漸鄭重起來。

    “你不知道他給76號做事嗎？我怎么害得了他?！?/br>
    “之前你幫我們逃出城……我可以信任你對嗎？”萬霞想著組織交代的“無論任何情況都不能暴露身份”，可面對眼前這個人，她猶豫了。

    蒲郁道：“你還剩下一句話的機(jī)會。”

    萬霞不止說了一句話。

    蒲郁卻有些聽不見了。

    他——是地下黨。

    第69章

    茶肆里，人們談笑、茶蓋碰碗、樓上隱約的琵琶撥弦之聲，嘈嘈雜雜。

    仿佛花周身力氣調(diào)動聽覺才聽見。

    蒲郁冷靜道：“我送你回家罷?！?/br>
    萬霞愣了下，蹙眉底聲道：“蒲小姐，你答應(yīng)我不要說出去?！媲迥抢镆膊灰f?！?/br>
    “我知道，你肯告訴我，是要我寬心。我答應(yīng)你不講出去。”蒲郁話鋒一轉(zhuǎn)，“但吳先生那里，有些事情我必須和他講清楚?！?/br>
    “不行啊，我是聯(lián)絡(luò)員，他要曉得我暴露了身份——”

    “我會讓你坐穩(wěn)這個吳太太?！逼延粜ψ约簩ρ矍叭司巩a(chǎn)生了憐惜之情，“不過，你還對他心存念想嗎？”

    萬霞默了默，道：“也許你不懂，就像戲文里說的，得不到的才讓人掛記?！?/br>
    怎么不懂，每一寸靠近都是她努力掙來的?？傻浇駮r，也不能說得到了。

    誰又能得到誰，屬于誰，時局如此。

    蒲郁在街口的電話亭打電話給車行，招了輛汽車一同送萬霞回吳宅。

    天快黑了，吳祖清還沒回家。

    “他周日也這么忙？”蒲郁問出口也覺得是廢話。他們這種人得閑了才奇怪。

    萬霞道：“自打當(dāng)了這處長，我很少見他笑?！皇侨饲澳欠N笑?！?/br>
    蒲郁點頭。想起那晚在洋樓里，遠(yuǎn)遠(yuǎn)地見他笑了。

    他為什么跟過來了，卻沒有上樓？興許他有要緊的差事，興許單純是膩味了。她從來琢磨不透他。

    吳祖清在日向柳文的辦公室。

    日向?qū)?6號今日在租界內(nèi)大肆搜捕反日分子的行為極其憤怒，私下也因私生子喪命，多少有些虛偽的悔意。終匯成辱罵，悉數(shù)沖吳祖清轟來。

    “日向課長，我立馬處理這群廢物。”

    日向冷聲道：“不過，你們也算有收獲，死了一個，活捉三個。我要你親自挨個審問，揪出殺害惠子的元兇?！?/br>
    吳祖清他們計劃借76號的行動脫身，事先讓萬霞遞去消息，卻是遲了。76號那幫人殘暴成性，放出去便如栓不住的瘋狗。

    特高課的車將吳祖清送回極司菲爾路76號，在田秘書陪同下，他步入了審訊室。

    他面對的是同志，他皮鞋上濺的也是同志的血。

    赤-旗永存，但他身體里有什么一點點死了。

    半夜，吳祖清才回家。何媽接過他的外套，斂眉道：“蒲小姐在二樓客廳?！?/br>
    怎么急得主動過來了。轉(zhuǎn)念想到，是了，一月之期就要到了，刺殺日向的任務(wù)他沒有完成。

    吳祖清拾級而上，感覺普藍(lán)色的地毯像多年前月色下的港島的海，它變得這樣蒼涼。

    “吳先生?！痹缏剟屿o的蒲郁立在沙發(fā)前。

    “小郁，應(yīng)承你的事，這次我沒有做到。”吳祖清藏住眉目下的凄苦，卻無法藏住渾身的血腥氣。

    蒲郁怔了下，“你是說……刺殺的事？”

    “如果你為了此事而來，那么你可以走了?！?/br>
    “我不是為了……”蒲郁忽然說不出話來。

    為了要她相信，他說的“今生今世”是真的，他當(dāng)真展開行動。

    “吳先生，坐罷?！逼延袈氏嚷渥?。

    吳祖清欽鈴讓廚房送些茶點過來，三兩下解開領(lǐng)帶丟在一旁，道：“你還有什么別的事？”

    “我們攤開講罷?！逼延魺o數(shù)的問句換做一句陳述，“戴主任讓我做你的情人?！?/br>
    “不要罷?！?/br>
    蒲郁笑了下，“我沒得選。”

    “我也沒法給你76號的情報?！?/br>
    “那沒關(guān)系，我可以自己獲取?！?/br>
    吳祖清敞開領(lǐng)口還覺得束縛似的，陸續(xù)摘下腕表與戒指。他道：“不要委屈你自己?！?/br>
    她問過，只有情-事讓你惦念嗎？如今他這么答。

    一室沉默。待茶點送過來了，她呷了口茶，復(fù)才出聲：“祖清同志?！?/br>
    吳祖清猶疑地看過去。

    “我翻了你的檔案，還有唐小姐的?！逼延舻?，“我很奇怪，為什么你們明明像是有聯(lián)絡(luò)，檔案上卻找不出線索。原來啊——”

    “小郁?！眳亲媲宄谅暣驍唷?/br>
    “不可說是罷，那我問你，是什么時候變節(jié)的，還是從來都是？既然是，又為什么讓我進(jìn)軍統(tǒng)？”

    吳祖清喉結(jié)滾了滾，“組織的決定?！?/br>
    “你還有什么是真的嗎？”更像嘆息。

    “你更適合這個位置。”

    “位置？所以一切都是設(shè)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