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是我父皇他,要人來搬箱籠?” 晉堯失神喃喃著,帶著些不可置信。 他明明記得,搬他母親箱籠的時間,是發(fā)生在建元五年。 田喜回過神來,以為小殿下是不舍他母親的物件被搬走,遂勸道:“或許是圣上要來有急用呢,等用完了,指不定還會給小殿下再搬回來。” 說著忙給旁邊宮人眼色,讓她將案桌上的一精巧小盒子拿來,田喜就打開那小盒子,討好的呈遞到他小殿下跟前。 “小殿下看看可喜歡?今個你大舅父入宮了,特地給您帶來的些小玩意,瞧瞧,這是黃胖,這是摩羅,還有小木船呢,多精巧啊?!?/br> “大舅父?!” 田喜當(dāng)他不認(rèn)得,遂跟他解釋:“就是長平侯府的大爺,前年冬的時候來過咱宮里頭一遭,還給您陶響球的小玩意。您不記得了?” 記得,如何不記得。 晉堯慌忙望望窗外:“大舅父怎么這個時辰來了?” “是圣上傳他入宮面圣?!碧锵驳溃安桓业⒄`面圣時辰,他不敢在毓章宮多留,給您送了小物件又托奴才替他向您問聲好后,就急匆匆去乾清宮了。” 窗外自那烏云壓低的半空落下了一道閃電,刺目的光劃進(jìn)殿內(nèi),照的晉堯的一張小臉煞白煞白。 他父皇從不待見林家人,在建元五年之前從不召見他們的。 晉堯駭?shù)倪B連吸氣。 為什么,如今不是才建元二年嗎? 為什么跟上輩子不一樣了,為什么會這樣? “大舅父去了多久了?” 田喜聽出他說話在發(fā)顫,就忙給他拉了拉被子,又給他裹好了衣裳,“倒也不久,不過兩刻鐘的時間吧。殿下可是冷了?” 晉堯面前陡然浮現(xiàn)一張放大的瘆人的臉,帶著兩個血窟窿,空洞洞血淋淋,干涸的血鋪了滿臉。 他驚恐的啊了聲,雙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眼睛。 “小殿下,小殿下您怎么了?” 晉堯已經(jīng)聽不見田喜焦急的喚聲。 他慌張,驚恐,無措,瑟縮……腦中一片空白。 要開始了嗎?所有人的噩夢都要開始重復(fù)輪回了嗎? 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再一次化作各自的凄慘模樣,浮現(xiàn)在他面前。 他麻木卻又痛苦的搖搖頭。 他以為他可以再面對一回的,可事到臨頭發(fā)現(xiàn)直面這些太過艱難。 那他怎么辦?要如何做? 原本他以為他可以渾渾噩噩的,拖一日是一日的,直至拖到建元五年再說,卻從未想到,才不過建元三年,就容不得他拖下去了。 只有一條路,其實他如何不知,解開死局唯有一條路可走——她,回宮。 他心中不知是掙扎,痛苦,怨懟,仇恨還是其他,各種滋味攪的他五臟肺腑都難受。 田喜見他們小殿下被雷聲嚇得捂著眼抽抽噎噎哭起來,嘴里還似恨恨的咬牙喊著沒風(fēng)吹還是什么的,不免心疼的要命,趕緊幫他捂著耳朵哄著:“不怕不怕,殿下是龍子皇孫,那雷公電母見了您可都要繞道走呢,可不敢過來嚇唬您。” 窗外的雷聲雨聲,田大伴的安慰聲落入他耳中,這些外界的真實聲音,逐漸打碎了他虛幻中的痛苦。 一切都尚未開始。 “大伴?!?/br> “奴才在呢?!?/br> 晉堯吸了下鼻子,不情不愿的開口:“大伴,我想跟你說件事?!币ба?,方道,“我,我做了個夢。” 閃電劃過半空之,照亮了天地。而后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伴隨著愈下愈急的傾盆大雨。 林昌盛哪里料到這雨說下就下,所以進(jìn)宮的時候就沒備傘,偏雨下的時候他正走在宮道上,就是讓公公從旁的宮里借把傘來也來不及了。 待趕到乾清宮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淋的濕透了。 這狼狽模樣自然不能立即面圣,就急急在偏殿收拾了番,待整理妥當(dāng)了,方要匆匆入殿告罪。 可就要在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乾清宮外傳來些喧嘩聲,而后隨著雨聲一道傳來的,還有一小太監(jiān)發(fā)抖的聲兒:“林大人……且慢!” 林昌盛以及乾清宮伺候的奴才侍衛(wèi)們?nèi)疾豢芍眯诺目聪蚰浅雎暤男√O(jiān)。這是什么地,他敢攔人,活膩歪了不成。 小太監(jiān)聲兒抖得更厲害:“皇,皇太子殿下,駕到——” 第94章 活著 慘淡的宮燈照在空蕩冷清的乾清宮內(nèi), 也映在大殿正中雕鏤金漆御座上的那人面上。 “給你托夢了?” 御座那人不辨喜怒的發(fā)問,晉堯強(qiáng)忍恐慌的站在他跟前,拼命忍住了想后退的沖動, 牙齒打著顫, “是,母親托夢告訴兒臣, 她, 她說想兒臣了,也,也想父皇了……” 話未盡,御座上的人已微微猙獰了面色,額頭青筋繃起, 看得晉堯心驚rou跳。 “母親還領(lǐng)著兒臣去她現(xiàn)在住的地方, 不是像咱這樣的宮殿,而是周圍種了很多竹子的茅草屋, 院子里還養(yǎng)著些雞和鴨?!别埵呛ε? 晉堯也只能繼續(xù)硬著頭皮,用那懵懂無知的孩童語氣接著說,“母親穿著粗布衣裳, 還挎著籃子帶兒臣上山去, 兒臣問她上山做什么,她就說要去采藥來給人治病。她還說多虧了會采藥會看病, 才維持了生計,否則,在當(dāng)年……當(dāng)年離開京城后,早就沒了活路,也就等不來春杏過來尋她了?!?/br> 晉堯能明顯感到, 隨著他將這些信息一點點的吐露,殿內(nèi)的氣氛愈發(fā)的死寂,對面父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刮刀一般。 “誰教你的這些話?” 晉堯咬著牙根搖頭:“沒有人教,是兒臣夢見母親,母親親口告知兒臣的?!?/br> 對面人冷冷盯著他:“你如何知她是你母親,從前你也未曾見過罷?!?/br> 晉堯心頭咯噔一下,可還是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回道:“她說是兒臣母親的,應(yīng)該,應(yīng)該不會騙兒臣的吧?況且兒臣與她的眼睛長得像極了……”說到這他的聲音不可避免的低了下來帶著些顫,隨即他意識到不妥,忙又作懵懂的繼續(xù)道:“只是母親臉上涂了又黑又黃的藥汁,兒臣也看不出與母親其他地方長得像不像?!?/br> 御座上的人呼吸粗重起來,他朝殿外大喝:“田喜!” 殿外候著的田喜冷不丁聽得圣上怒喝,幾乎嚇得是連滾帶爬的進(jìn)殿,匍匐御座前。 “田喜,是你教的太子這些話?”他目光挾著寒光,直逼田喜:“現(xiàn)在認(rèn)罪,尚且不晚?!?/br> 田喜大喊冤枉,指天發(fā)誓:“圣上知奴才的,就是奴才一萬個狗膽,奴才也斷不敢做教唆主子這般大逆不道的事!若奴才敢撒一個字謊,那就讓奴才天打五雷轟,死無葬身之地。” “你可有與太子提過春杏?又可有提過他母親學(xué)過醫(yī)術(shù),會炮制藥物,以及會制那些烏七八糟的藥水?” 田喜砰砰磕頭:“奴才發(fā)誓,絕對未曾與太子殿下提過半字!” 殿內(nèi)沉寂片刻后,田喜方聽到圣上壓抑著情緒的問話,“當(dāng)日城破時,你可曾見過春杏的尸首?” 來乾清宮的這一路上,田喜就已經(jīng)想過這個問題了,聞言就十分肯定的說未見過。 當(dāng)時在符家那些殉國的家仆中,的確沒有見到過春杏的尸首。不過當(dāng)時城開破,上到主子爺下到他這般的奴才,都忙亂的要命,誰會去單獨(dú)去留意一個小奴婢的去向?況且那會林良娣已被逮著了,那她身邊的小奴婢是生是死,就更沒人注意了。 御座的人抬手猛壓了壓額頭,而后驟然盯向晉堯。 “夢里你可問過,她如今所居之地,具體是何處?” 晉堯只覺被那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忙不迭點頭:“問,問過!母親說是,蜀地。” 對面的人猛地起身:“蜀地哪個城?” “好像是……最繁華的那個?!?/br> 蜀,都。 殿外的涼風(fēng)吹了進(jìn)來,刮起了懸掛半頂?shù)拿鼽S色帷幔,翻卷著發(fā)出嘩啦的響聲。 盤龍銜珠藻井殿頂下立著的帝王閉了眼,手掌用力攥著御座扶手,渾身緊繃又顫栗。 蜀都……阿苑! 當(dāng)日林苑他們一行人入蜀地后,對于去何處定居,也是商量了好幾番。至于去春杏他們之前落腳時候的城鎮(zhèn),他們就不予考慮了。之前他們?nèi)ソ鹆陼r為湊夠銀錢已經(jīng)賣了全部家當(dāng),房子也當(dāng)出去了,再回去也沒什么意義,甚至還要額外解釋林苑的來歷,多有不便。 再者,逢春的恩師也在那,一旦回去就少不得會盯緊逢春的學(xué)業(yè),尤其那個沈夫子常與他恩師聯(lián)系,若是得知逢春未曾按照他們的期盼去走科舉之路,那他們該如何解釋? 為避免這些麻煩,他們索性就另選定居之處。 落后又偏僻的城鎮(zhèn)他們不予考慮,唯恐官府管轄力度不夠,治安不良盜匪橫行。因而他們思來想去,還是選擇繁華的蜀都。他們也不住離那官府衙門太近的內(nèi)城,就托了城里的掮客給他們在外城尋了個竹林茅舍買下,又花費(fèi)了些功夫給加固整飭了一番,圍了個前后院,種了些竹子、蔬菜、瓜果,養(yǎng)了些雞鴨,此后就在此住下了。 他們居住這地就在外城的邊緣,屋子后面是座山,這倒是方便林苑上山采藥了。 這山腳下居住的百姓不多,可也不能算少,大約能有那么十幾戶人家。林苑他們一行人剛來時,這里的原住民對他們多還有些警惕,有些人家還對他們有些不友好。不過林苑他們也不以為意,畢竟他們是外來人員,對他們也不了解,由此產(chǎn)生排斥也是自然的。 亦如他們所料,隨著相處時日久了,這里的人對他們的排斥就漸漸淡了。尤其在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年代,見林苑他們家有個學(xué)問做得好的儒生,這村落里的人也不由得高看一眼,無形中消弭了許多排斥之意。 待之后林苑幫忙給村里的婦人接生過幾回,村里的人對他們就愈發(fā)親近和善了,融洽的關(guān)系建立起來也就更加容易了。 一晃大半年的時間過去,林苑他們在蜀地的生活也漸漸步入了正規(guī)。 逢春讀書的學(xué)院也早幾個月就聯(lián)系好了,坐落在內(nèi)城中,離他們居住這地方稍遠(yuǎn)些。為此他們特意買了頭牛,后頭加了板子做成牛車,每日上下學(xué)由順子駕著牛車送逢春過去。若是家里頭有需要填補(bǔ)的,當(dāng)日林苑與春杏也會一同坐上牛車,隨著一道入城去鋪子或市肆采買些回來。 而林苑素日則與春杏在家喂養(yǎng)雞鴨,侍弄院里種的那些瓜果蔬菜。再者就是上山采藥,炮制藥材,寫寫一些相關(guān)心得。 她本以為村里的人若知曉她會配藥懂些醫(yī)術(shù),多半會如金陵的那些鄰居般,有個頭疼腦熱的會過來找她看看。誰知在這住了大半年里,找她看病的人寥寥無幾,反倒找她接生的人愈發(fā)多了。 尤其是她上個月從鬼門關(guān)救活了一產(chǎn)后大出血的婦人后,就不止是村里的人了,這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人輾轉(zhuǎn)托到她,請她幫忙過去接生。 如今,旁人見她不再喊木娘子,卻是木穩(wěn)婆。 猶記得第一回 聽著有人當(dāng)面這般喊她時,旁邊的春杏如被電擊了似的,被雷個不輕。 “叫聲木大夫又能怎么著,不是擔(dān)不起這個稱號。”直至現(xiàn)在,春杏還是對那穩(wěn)婆的稱號不滿,時不時的就在她跟前嘀咕。 林苑邊提著水壺給院里栽種的柑橘樹澆水,邊笑笑說:“穩(wěn)婆就穩(wěn)婆吧,稱呼而已,計較那些干什么。再說了,給人接生可不就是穩(wěn)婆的工作?!?/br> 雖然剛開始被人冷不丁的喚聲穩(wěn)婆,她還諸多不適,可得聽?wèi)T了,也不覺得有什么。 也就是婦產(chǎn)科大夫嘛,換了個名稱而已。 春杏還想說什么,可待抬頭見了他們家姑娘提著水壺,閑適自在的給果樹澆著水,到嘴邊的話就咽了下去。 她本想說穩(wěn)婆的稱呼不好聽,畢竟穩(wěn)婆是下九流的行當(dāng),她還想勸姑娘以后干脆就別替人接生了。可此時見了他們姑娘的笑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既輕松又自在,顯然是很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她就突然覺得,管他上九流下九流的,姑娘喜歡就好。 想通這些,春杏也松快起來,拿過地上的鏟子就彎腰幫忙給果樹松土。 “瞧這小果樹那才半個胳膊粗細(xì)的枝干,也不知多久才能吃上它結(jié)的果子?!?/br> 林苑伸手摸了摸翠綠的樹葉,說道:“少說得三年吧。不急,讓它慢慢長,總有吃到它果子的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