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她,看出來了? 他覺得應該是的。 可為何她沒有怒視,也沒有怒斥,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平靜? 他心虛,無措,恐慌。她看他的時間越久,他就越六神無主。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她對他說道:“把你父皇請來?!?/br> 她說話總是溫溫和和的,起憐的時候溫和中會帶著溫柔,冷漠的時候溫和中會夾雜著疏遠。 但此時此刻,從她那平靜溫和的聲音里,他聽不出她的半分情緒。 他僵著手腳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偷著回頭看了一眼,可殿里的她已經(jīng)背過了身去,沒有再看向他…… “大伴,我母親,她從前是個什么樣的人?” 寢床前候著的田喜冷不丁聽得這一問片刻沒反應過來,待猛地意識到小殿下問的是何人時,當即狠狠打了個哆嗦,魂都差點嚇散了。 他驚慌失措的急急環(huán)顧四周,而后一個勁揮手,令殿里候著的那些宮人們都退下。 抬袖擦擦額上冷汗,田喜強扯抹笑,哄道:“小殿下的母親自然是好的。不過日后小殿下在人前可千萬莫再這般發(fā)問,圣上會不喜的?!?/br> 晉堯不覺得有何不能問的。反正問不問的,他父皇也都遲早那樣了。想到未來那些種種,他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浮現(xiàn)中難以掙脫的惆悵。 眼見著他的小殿下沉默下來,田喜心里難受了,想著這么小的孩子正是依賴娘的時候,見旁人都有娘就他沒有,這心里如何能是滋味?就連問上一嘴,還被他這奴才給勸著不讓問,想想小殿下也著實可憐。 “小殿下的娘親是個脾性極好的人,溫柔良善,對小殿下更是諸般疼愛。” 田喜到底沒忍住多說了些,又想反正此刻殿里沒旁人,說也無妨,遂又道:“娘娘是最喜愛小殿下不過的,真將您當眼珠子疼,當時還給您親手縫了條繡著金色鯉魚的小帕子呢,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的?!?/br> 田喜邊說著邊比劃給他看。 晉堯就突然有印象了,好似建元九年那會,有一日田大伴突然拿給了條繡錦鯉的帕子給他,可當時他正在氣頭上,也不等田大伴說什么,抓了那帕子就直接扔進了火盆里。 “大伴,我想看看那帕子。” 田喜為難了一瞬。林良娣的物件他一概都沒敢動,全部讓他鎖在了箱子里妥善安放著。尤其是那帕子。 雖說帕子是繡給小殿下的,可田喜知道,林良娣的物件那都是屬于圣上的。 “成,小殿下在這稍等一會,奴才這就去給您拿來?!?/br> 面對小殿下的要求,田喜到底難以拒絕,起身就拄著拐往殿內(nèi)放置箱柜的地方去。 不多時,就捧了條繡錦鯉的帕子過來。 晉堯拿過帕子看著上面金線紅線交織起來的錦鯉,針腳細密,層次分明,錦鯉憨態(tài)可掬,可見繡的人是極用心的。 “真是……她繡的嗎?” 聽到小殿下似懷疑的口吻,田喜趕忙保證:“那可不,奴才那時就是伺候娘娘跟小殿下的,是不是娘娘親手繡的,奴才豈會不知?當時正值小殿下的……”田喜猛地打住,饒是知沒旁人在殿中,他也不敢將滿月宴三個字說出口來。這是宮中禁忌,誰人也提不得。 “那會娘娘就將帕子交給奴才,告訴奴才這是繡給小殿下的,說祝小殿下能一生幸運,順遂?!?/br> 晉堯的目光陡然怔住,托著手里的帕子,驀然覺得發(fā)沉,發(fā)重。 大概是有些話憋在心頭太久,又大概是那林良娣的臨終遺言讓他遲遲沒法吐露出口,讓他始終覺得心頭壓著事遲遲未完成而壓抑的難受,田喜這一刻完全忘了行走宮中第一要素,謹言慎行,忍不住就將林良娣當日的話說了一半出來,“母子連心,娘娘如何能不念著您呢?便是當日那般情形,娘娘還不過拉著奴才殷殷囑托,望奴才告知圣上,千萬要善待您。她說,既然將您帶到了這個世上,那她真心盼著小殿下能一生安好?!?/br> 話語一出,一種復雜又陌生的情緒在晉堯的心底悄然發(fā)酵。他呼吸漸急,情緒難安,抬了頭正要再問田喜些什么,下一刻卻脖頸陡然發(fā)硬,兩眼僵直又驚懼的望向田喜的背后。 田喜幾乎瞬間意識到了什么,連回頭不曾,直接噗通跪地俯首,牙齒直打著叩。 離寢床稍遠處的那八扇嵌琉璃的屏風后,影影綽綽立著個高大身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第93章 建元三年 象征帝王的黑舄踩著倒地的屏風, 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沉重的踏地聲響在闃寂無音的宮殿內(nèi),猶如重重敲擊在他們耳膜上, 震得他們驚恐尤甚。 晉堯嚇得忘了反應, 瞳孔里倒映的全是那晃動旒冕后那張不辨喜怒的面孔。直到那明黃色的高大身軀立在他寢床前停住,他方猛地回魂, 倉促將狂跳的眼皮拼命下壓。 此時此刻, 寢床前立著的人,眼里已經(jīng)看不到其他。唯獨那一方小小的帕子,強勢的攫取了他的目光,在他暗不見底的平靜眸底急遽翻絞著,不肯罷休。 “就這一物?” 田喜剎那反應到此話是對他問的, 片刻不曾停頓的顫巍應了聲是。 空氣中寂過幾瞬后, 又聽得圣上問話:“話,可還有其他?” “回圣上, 有的?!碧锵彩冀K伏著身體, 額頭抵著冰涼的玉石地面,往下滴著冷汗,“娘娘還說了, 說是, 她私心是將伯岐與晉滁看成兩個人。” 話畢就砰砰磕頭:“奴才該死,直呼圣上名諱?!?/br> 田喜與晉堯不知道圣上是何時離開的, 只是在感到殿內(nèi)的壓迫氣息不在時,方后知后覺的知道那令他們感到窒息的人已經(jīng)不在殿內(nèi)了。 田喜心有余悸的起身,見他們小殿下正望著自個空空的雙手發(fā)呆,就勸道:“小殿下莫傷心,等回頭奴才找宮人再給你縫個一模一樣的來?!?/br> 晉堯搖了搖頭。將手心的汗往被褥上蹭了蹭, 他長呼口氣,而后虛脫的朝后仰倒躺下。 田大伴哪里知道,先前他父皇朝他走來時,那暗藏血光的模樣,讓他差點以為見到的是日后高坐在朝堂上,那令人聞風喪膽的暴君。 此事過后的幾日,宮里頭一直很平靜。 晉堯一直覺得這種平靜來的詭異。涉及到他母親的事,他父皇如何就能如此平靜?不僅當日沒有當場發(fā)作他跟田大伴,且其后似乎頭疾也并未復發(fā),父皇一如既往的上下朝處理公務,看似是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建元二年的父皇是正常的,即便有情緒也是能克制住,如此一想,也解釋得通。 晉堯一方面覺得是這般原因,一方面心下又隱隱不安。 秋去冬來,宮里的日子就這般一日復一日的過著,看似都一樣,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入冬之后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的飄落,染白了毓章宮的殿宇樓閣。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冬日清晨,可卻因乾清宮那邊透來的消息,而讓田喜感到心驚rou跳。 “真的?”田喜將人又往旁邊拉過,壓低了聲,極小聲的問。 來報信的小太監(jiān)也小聲的回道:“圣上醉酒后跌跌撞撞的沖出了寢宮,口中大呼林良娣名諱,瘋魔般的四處尋人……當時乾清宮的奴才奴婢還有那些侍衛(wèi)都在場呢,多少人看著,這還能有假?” 小太監(jiān)說到這咽咽唾沫,“干爹您說,圣上是不是,是不是瘋了……” “不要命了,莫要胡說。”田喜臉色一變,忙斥道:“閉了嘴將事情爛到肚子里,半個字都說不得,若見到哪個不要命的扎堆嘀咕這事,你想活命的話,見了就趕緊遠遠躲開?!?/br> 小太監(jiān)忙不迭的點頭:“兒子省得輕重,干爹放心?!?/br> 寢床上坐著的晉堯已經(jīng)完全呆住了。 上輩子這個時候,有過這回事嗎? 重新輪回的人只有他自個,他也沒法抓過田大伴或?qū)m里其他人來詢問,上輩子建元二年的這個時候,乾清宮有沒有出過這回事。因而也只能獨自拼命的去想,試圖能搜索到零星半點的記憶。 最終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印象。 不過想來也是,那時他也不過是個稚童,素日感興趣的不過是吃喝玩罷了,他哪有興趣刻意去聽這些話,再說即便聽到耳中也不見得能落下印象。 晉堯捂了捂眼,腦袋混亂如麻。 不應該,不對,如今才不過建元二年,他父皇如何就有了發(fā)瘋的征兆? 或許,只是酒后發(fā)狂? 在爆竹聲中,迎來了建元三年。 這一年晉堯已經(jīng)滿三周歲了,可還是如以往一樣,前朝后宮都不會給他舉辦生辰宴,唯有毓章宮的那碗長壽面以及宮人齊刷刷的一句‘賀大皇子生辰喜’,方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有生辰的。 這一年也是不平常的一年。 建元三年二月初一,金鑾殿上圣上令人宣讀圣旨,冊立大皇子晉堯為皇太子,授以冊寶,正位東宮。 之后圣上帶著皇太子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正式定下皇太子的身份。 至此,毓章宮方是名正言順的東宮。 田喜他們這些毓章宮內(nèi)伺候的奴才們無不喜氣洋洋。 雖他們早有侍奉東宮的認知,可大皇子一日沒有被正式授冊寶,就不算名正言順的皇太子,他們的心就隱隱提著,唯恐未來事情有變。畢竟圣上正值壯年,遲早要選秀大開后宮的,屆時一個個可愛的小皇子出生了,誰又能保證圣上不會生出旁的念頭來? 此時晉堯穿著特意給他縫制的合身的小號五爪團龍皇太子服,正坐在殿外的高階上,還是茫茫然的往北邊乾清宮的方向看。 冊封他為皇太子的時間,與上輩子并無出入??磥恚磺幸惨琅f還是在命運的軌道行駛不是? 按照上輩子的軌跡,宮里還有兩年平靜的光景。 之后呢,他難道就要一直這般做個旁觀者來看? 可要不然呢,他要改變什么嗎?他又能改變什么? 一張張的面孔從他的面前閃過,從瘋癲的,慘烈的,不瞑目的,到支離破碎的,凄涼含笑的……晉堯捂了雙眼,悶悶的將臉埋進膝蓋里。 “怎么了殿下,可是困了?” “……嗯?!?/br> 田喜就讓人抱了他去睡個晌覺。 等拍哄著寢床上的小殿下睡著了,田喜方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搖頭無聲嘆口氣。他也不知小殿下是怎么的,成日的悶悶不樂,要不然他再讓那些出宮采買的奴才再搜羅搜羅,看看宮外可有什么小孩子喜歡的稀奇玩意。 晉堯感到這一覺睡得有些久,再醒來時,瞧著窗外天都有些暗了。 “大伴,什么時候了?” 田喜這會正在殿里指揮著人輕著手腳搬動箱籠,聽得小殿下含糊不清的喚他,麻溜的拄著拐來寢床邊。 “才申時呢殿下,外頭是要下雨了天兒才暗了,您其實睡得不久?!碧锵才滤鴽觯o他披了件小衣裳,“是那些奴才笨手笨腳的吵醒您了,您要沒睡夠的話,就再睡會?!?/br> 晉堯就抬頭往奴才的方向看過去,就見那幾個奴才幾人合力抬著紅木箱子,從他內(nèi)殿往外搬搬抬抬的。 他突然意識到不對。 本來睡意未全消還懶懶倚在床頭的他猛地坐直了身,抬手搓了搓眼使勁往那些箱籠的方向看去,待下一刻看清了那些箱籠熟悉的顏色形狀后,眼睛剎那瞪得大大的。 “大,大伴,他們搬那些箱籠干什么?” 那些箱籠平日哪個也不敢動半分,怎么今個竟將箱籠往外搬?搬哪去? “哦,是圣上讓人傳令,要將這些箱籠都移到乾清宮去?!?/br> 田喜接到傳令時也納罕非常,要知道自打昔年林良娣遇害之后,圣上就聽不得與林良娣有關的任何事,半個字都聽不得,更何況是看見她那些遺物了。 所以他就將林良娣從前用的穿的物件就統(tǒng)統(tǒng)鎖在了箱籠里,后來圣上登基接了小主子入宮,他就一并將這些箱籠給帶到了毓章宮。 田喜想,既然圣上愿意見故人的物件了,或許是已經(jīng)釋懷了吧。畢竟,也過去那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