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巫師的眼淚
時值五月,陰雨綿綿。 我走出老家的院門,就看到黃土的院墻被打濕,雨霧飛散。我從城里帶來的長裙很快被打濕,黏在了我的腿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不痛快。路過的挑夫帶著斗笠穿著蓑衣,對著我笑了笑。我對那張臉有印象,卻又叫不出他的名字。 “太久不回,娃兒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了家鄉(xiāng)的雨了?” “你看,我這已經(jīng)受到懲罰了?!?/br> 挑夫大笑了起來,黝黑皮膚上的皺紋都在凝聚。這樣大聲爽朗的笑聲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過了。城里的人連高興都要高興得小心謹(jǐn)慎。 “娃兒啊,要敬這雨。因為這雨——” “是巫的眼淚對吧!” 我立刻接上了我熟的不能再熟的這句話。挑夫?qū)ξ覔u了搖頭,轉(zhuǎn)身上山了。那山在雨霧之中朦朦朧朧,我看不到山腳也看不到山頂。只能看到山腰懸在半空,從雨霧里探出頭。 這座山是巫,據(jù)說很久之前是我們的祖先所化。巫是可以和鬼神溝通,為大家祈福,消災(zāi)的一類人。過去有陰風(fēng)拂過大地,農(nóng)田里寸草不生;有洪水涌來,這片土地有一半成了澤國。于心不忍的一個巫投水自盡,死后化作大山將大地遮住。這座山擋住了陰風(fēng),阻斷了洪水,但是巫的法力卻被大家所畏懼。繼承了巫的血脈的人里,幾代之中都可以出現(xiàn)一個真正的巫。之后的人們將巫當(dāng)做是怪物,不愿與之對話,不愿與之來往。但是巫依舊是巫,為大家祈福消災(zāi),因為那就是巫的職責(zé)。 化作大山的巫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地哭泣,那眼淚就是淅淅瀝瀝的雨。 據(jù)說巫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那里包括著所謂的“穢物”。死去的人的鬼魂,久病不起的人的怨念,癡情男女的哀思——一切普通人不想承認(rèn)存在的東西,巫都能看見。據(jù)說在巫的眼中,這雨也有五彩斑斕的顏色。 能看見這些的巫,也被人們當(dāng)做穢物看待。 在泥路上奔跑的小孩抓住了我的裙子,似乎對上面的圖案非常感興趣。我本來不想讓他滿是泥水的手弄臟裙子,低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原來裙子早就被風(fēng)雨搞得不成樣子。我釋然一笑,這才是這片土地的風(fēng)格。我現(xiàn)在心中終于有了回家的實感。 我回家,是因為我心中有個遺憾。那個遺憾很深很深。我在夢中總能夢到一個女人對我低聲呢喃,于是我無法自已地想要回來。 我低下頭看著那個小孩子。 “小娃兒啊,你知道現(xiàn)在巫在哪嗎?” “咦……晦氣?!毙『⒆恿⒖谭砰_了手,跺著腳說道,“為什么要問這個?!?/br> “二舅舅家旁邊的那家好像今天上午叫巫過去了,家里的老人不行了?!?/br> 旁邊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手里攥著一片糖紙,怯生生地說道。 “你家也有人走了嗎?” 孩子們這樣問我,我卻只是搖搖頭。這些孩子們覺得晦氣很正常,因為除了家里走了人,得了病需要做法事之外,沒有人會去找巫。這是這片土地的傳統(tǒng)。 雖然現(xiàn)代的醫(yī)療技術(shù)很發(fā)達(dá),但是人們請醫(yī)生的同時也會讓巫來家里祈福一趟。就像是要一個心理上的安慰。為大家祈福的巫,實際上成了災(zāi)病的象征。怪不得這座山也會哭泣。 孩子們帶著我在泥濘的路上穿行,我老遠(yuǎn)就聽到了哀樂。白花花的紙團(tuán)被雨水打濕,周圍的人穿著黑衣,哭成了淚人。 我不由地?fù)u頭嘆息,這次巫抽到的是晚活。老人還沒去之前安撫老人的心,那算是巫的早活。老人已經(jīng)去了,安撫周圍家人的心,這就是晚活。不管是早活還是晚活,我想對于巫來說都不太好受。 我走上前去,在人群中前面看到了他。他帶著白冠,頭發(fā)宛若墨染,身上穿著素袍。在他精致的發(fā)冠旁邊,有幾縷頭發(fā)被風(fēng)吹散,被雨打濕,黏在他的側(cè)顏上。這讓他看起來美若出水芙蓉,我雖是女子卻也自慚形骸。 巫開口了,念著咒詞。他的聲音還是沒變,文文弱弱,仿佛要被這風(fēng)吹碎,揉在雨點里。 我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直到法事結(jié)束。周圍的黑衣人門轟然散去,沒有人再去和巫搭話。巫肯定已經(jīng)察覺到我了,但是他故意不理,埋頭走路。我快步追了上去,差點被絆倒在田壟邊。巫深深地嘆了口氣,終于停下了腳步。 “你還來作甚,昨天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想見你?!?/br> “你還沒有原諒我,所以我不走。” 巫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就像是在看一根木頭,一個石塊。 “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br> 我抿住嘴唇,也不答話,只是站著。 巫俊俏的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神色,他仰頭開了開天邊的雨,最后開口。 “你到底還想要怎樣?” 我遲疑了一陣,最終小聲說道。 “可以陪我會學(xué)校一趟嗎?” 今天是周日,學(xué)校里空蕩蕩的。看門的大爺正坐在桌邊看報。他本來想要出來攔我,但是看到我身邊的是巫,又做下去端起了茶杯。若是沒有要事,這片土地上的人是不會和巫說話的。也沒有人愿意去管巫的事,大家都當(dāng)巫不存在。 我走進(jìn)校門,才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原來是如此之小。但是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這里就是世界的全部。 巫走到一半停住了腳步。我看了看這里,我對這里有印象。這里有高矮不同的兩根單杠,位于圍墻旁邊。單杠是鐵黑色的,漆已經(jīng)掉了,連接處還有紅色的銹,看上去冷冷冰冰。 我閉上眼睛,昨日的回憶依舊歷歷在目。我們將巫的衣服脫下來,然后將他吊在這單杠上。那個女孩朝著他潑水,用從食堂偷出來的很大的盆潑。在我們看來這就像是用開水燙豬,所以我們都笑得很歡。 巫的視線從單杠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我剛想要張嘴說些什么,他卻立刻移開視線,邁步往前走。 “對不起?!?/br> “沒有什么對不起的。我沒有爹媽,沒有親戚,沒有兄弟,還是個巫,你們做什么都很正常。”巫冷淡地說道。 “不,我們只是嫉妒你長得好看,卻又是個男生。我們女生都嫉妒地要瘋了。”我面紅耳赤,小聲地解釋。 “好看,你是說我應(yīng)該自毀容貌才對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巫不理會我,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教學(xué)樓。我只好跟上他。教學(xué)樓里是筆直的通道,地上鋪著墨綠色的地磚。巫在角落處停住了腳步,他的眼神閃爍,雙手攥緊了拳頭。 我見他這樣,立刻躺倒在他面前。 “你做什么?” “你也拖我吧?!?/br> “可笑。”巫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是你嗎?” 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都喜歡玩一個游戲。那就是把巫當(dāng)做馬車,在地上拖著玩的游戲。我們讓巫在外面淋雨,好把后背的衣服打濕。然后找個人騎在巫的肚子上,另一個女孩抓著巫的手開始在這走廊里拖著走。 我大部分時候都是在看,但也有幾次坐上了巫的肚子。但是我從沒有拖過他,那一般是另一個女孩負(fù)責(zé)的活。每次結(jié)束后,巫的后輩都遍體鱗傷。大家都戳著巫背后的傷口,思考著什么時候能好。因為等巫傷好了,就可以進(jìn)行下一次游戲了。 每次玩著游戲,班上就跟過了節(jié)一樣。在陰雨綿綿的日子,這是我們最好的調(diào)劑。 可是現(xiàn)在我每每想到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不由感到羞愧難耐。我在讀書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好的那一邊。在西游記里,我是孫悟空,棒打妖精??墒堑任议L大,轉(zhuǎn)學(xué)到了縣里的高中讀書,我才能客觀地反思這個“游戲”。我這才明白,我不是孫悟空,我是那些妖精小嘍啰。我根本不是個好人,我才是惡棍。 我忍不住在巫的面前跪下,對他道歉,痛哭流涕。我不知道他看到我這副凄慘模樣,內(nèi)心會不會有一絲釋然。 其實我完全不懂巫,甚至無法猜測巫的想法。他在童年經(jīng)歷了這些事情之后,內(nèi)心被撕開再愈合,愈合再被撕開,最后究竟成了什么樣子。 我只能祈求他的原諒。 巫像是沒有看見一般從我身邊走過,走進(jìn)了教室里。在教室的黑板旁,那個女孩曾經(jīng)用粉筆將巫全身涂得五顏六色。她說這是在畫板報,我們卻都在笑。這種行為連老師都是默許的,家長們也知道,但是他們也都憎惡著巫。他們覺得巫是災(zāi)病的源頭,但是他們遇到災(zāi)病時卻又要依賴巫的力量。平時對巫敬上三分,背后卻有教唆孩子們?nèi)テ圬?fù)他。 巫就處于這個扭曲的漩渦之中。 我忽然一個機(jī)靈,感覺到了一股陰冷的視線在注視著我們。但是那視線轉(zhuǎn)瞬即逝。巫似乎渾然無覺,他邁步走上了樓梯。在那樓梯上,巫曾經(jīng)被我們推下去過千百次,每次都被撞得鼻青臉腫。他的血讓地面打滑,所以老師還要求他把自己的血清理干凈。 教學(xué)樓有三層高,樓頂上還有一個狹小的閣樓。這里是我們的秘密基地,當(dāng)然對于巫來說這里是他的地獄。巫和我貓著身子走進(jìn)了閣樓,這里堆滿了雜物:廢棄的桌椅,丟掉的參考書,破舊的排球。潮濕的空氣讓閣樓充斥著一股怪味。 我們傳說巫有特別的能力,他們可以在夢境之中預(yù)知未來,可以通過查看物品看到和物品相關(guān)的過去。他們可以扭轉(zhuǎn)生死,cao控萬物。 所以我們就將巫放倒,然后在他的肚子上放上一張廢棄的桌板。巫被壓住了胸腹,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桌板隨著他的呼吸上下起伏。所以那個女孩就給桌板上放上了書。她加上一本,然后看看巫是不是還能呼吸,還能的話就再加一本。一本本的書不斷摞上去,巫的臉因為缺氧變得青紫,四肢抽搐,兩目大睜。 我們喜歡看到巫這個樣子,這樣他比女生還俏的臉就不復(fù)存在。他的臉會變得丑陋無比,被鼻涕眼淚和唾液所浸濕,被閣樓里的灰塵弄臟,被猙獰的表情所破壞。我們爆發(fā)出狂笑,鼓掌,倒立,打滾。 這就是我們對巫所做過的事情。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低著頭站在閣樓里,變成了一個只會重復(fù)這句話的機(jī)器。巫靜靜地看著我,突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對于你們來說,巫究竟是什么呢?” 我喉頭哽住,說不出話來。 “巫沒法cao控任何東西,體力也比一般人弱一點?!蔽椎卣f道,“有時候我可以聽到一些聲音,但是我懷疑那只是我已經(jīng)瘋了。那是我的環(huán)視和幻聽?!?/br> 巫輕聲說道。 “巫只是個普通人,是你們讓他成為巫的。最早,巫被叫做‘污’。你們讓他去做一般人不愿意去干的活,然后再讓他背上污名。你們把他搞到發(fā)瘋,讓他變得神神道道,然后從他那里聽取預(yù)言和祈福?!?/br> “這就是巫的真相?!蔽椎卣f,“你知道人們是怎么認(rèn)定一個孩子是巫的嗎?” 我睜大了眼鏡。 “要是一個孩子出生不久后就沒了父母,那么村子里的老人們就會把他稱為巫。沒什么原因,只是這樣的孩子沒有人疼,比較方便罷了?!?/br> 巫說的這些事情我都不是很驚訝。我在走出了這片封閉的土地之后,逐漸已經(jīng)猜到了。所以我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所以我才回來祈求巫的原諒。 “老實說,我還不相信你?!蔽妆尺^臉說道,“我覺得你只是來揭開我的傷疤,來笑話我的。但是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不,我是真的……” “那她呢?”巫用冷淡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那個女孩呢?你要是真的想要道歉的話,為什么不把那個女孩帶過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嗎?” 沒錯,那個女孩。那個對著巫潑水的女孩,拖著巫在地上滑的女孩,用粉筆在巫身上涂涂抹抹的女孩,在絕望的巫山上壓上課本的女孩。 “我……聯(lián)系不到她?!蔽覈肃榈卣f道,“我試過了,但是找不到她?!?/br> “什么意思?”巫皺起了眉頭。 “我們在進(jìn)了高中之后就分開了,她很快退學(xué),然后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我來之前本來想找她,但是聽說她已經(jīng)回老家了。但是我向這里的人打聽,卻也沒有找到?!?/br> 巫凝視著我,看了半晌,突然勾起了嘴角,露出了嘲弄的笑。 “我懂了,說了半天你還是想要拜托我找人。什么道歉都是虛假的,你只是想找到你的朋友而利用我罷了?!?/br> “不是的,我是真的!請你要相信我!” 巫快步走了過來,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jīng)長得要比我還高了。 “好啊,我會幫你找到她。”巫的聲音比外面的雨還要冷,“但是不是因為我相信了你。我只是想要看看過去欺負(fù)我的人的臉,現(xiàn)在究竟變得有多丑了。” 那個女孩的家住在半山腰,我和巫爬到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晌午。我曾經(jīng)到這里來過一次,卻一無所獲。那個女孩的家人對我熟視無睹,一點信息也不透露給我。這樣我就更加覺得她就在這里,只是躲了起來。 但是這次不一樣,這次我是帶著巫來的。 開門的老嫗看到我就皺了皺眉頭,看到巫的是時候臉上卻又失去了表情。 “娃兒啊,你怎么把巫帶來了。這么想讓我這把老骨頭走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巫伸手?jǐn)r住了我,直直地盯著老嫗看。 “她問你問題,你如實回答。你知道的,我可以看穿你的心思,你是瞞不住我的?!?/br>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巫,因為我不覺得巫真的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但是老嫗聽了這話卻開始渾身發(fā)抖。 “作孽啊,作孽啊,為什么我這么一大把歲數(shù)還遇到這種事……” 老嫗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門,走進(jìn)了里屋。 巫轉(zhuǎn)過身對著我,露出了輕蔑的表情。 “就是這些老人把我選定為巫的,她對我心里有愧。這樣的愧疚堆在她心里長年累月,她就真的相信我有特別的力量。她害怕我報復(fù)她,害怕死后還得不到我的祈福,所以什么話都會說的?!?/br> 我啞然失笑。 “搞得好像你真的有法力似的?!?/br> “你可不要多嘴?!蔽讓ξ艺A苏Q劬?,微微一笑,“我法力的奧秘要是被人說出去就不靈了?!?/br> 巫的笑容一剎那間讓我失神,我的心揪緊,就像重新變成了一個懵懂少女。我想到了我愿意跟著那個女孩欺負(fù)巫的真正理由。不是因為那個女孩作為朋友帶壞了我,不是因為隨大流,也不是因為真的憎惡巫。我只是想要接近他,卻不知道如何縮短和他的距離。我羞怯,忐忑,所以就做出了違心的行為,在一種特別的意義上讓巫對我難以忘懷。 說不定那個女孩也是這么想的。 想到這一點,我深深嘆息。 在昏暗的光線在,老嫗坐在床邊,臉上的皺紋很深。巫淡然地坐在老嫗的對面。 “你們要找那個娃兒,那個娃兒已經(jīng)回來了,她也知道你們再找她。但是她不敢見你們?!崩蠇灁鄶嗬m(xù)續(xù)地說著,“而且那個娃兒也不敢見我,那不是個好娃兒?!?/br> “為什么?”我不由地探出身子問道。 “她不是閨女了,還懷著不知道哪里來的野種,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回來了。”老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問她是誰的種,她也不說,打她她就哭,整夜整夜的哭。人心都是rou長的,我們也下不去手了。就是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 我和巫面面相覷,卻也想不到是這個結(jié)局。但仔細(xì)想想,卻又合情合理。巫得知了那個女孩的境遇之后,臉上是一臉復(fù)雜,無法釋然的表情。 “那讓她把孩子打掉?”巫試探地問道。 “她不愿意。帶到醫(yī)院里又哭著出來了。她在地上打滾,一直在哭,哭得全樓的人都聽得見。醫(yī)生見她鬧就不愿意動刀子,他們怕?lián)?zé)任?!崩蠇炚f道,“其實我們本來想找你過來的?!?/br> “找我?”巫聽了后一挑眉毛反問道。 “是啊,我們想讓你做法把那個野種除掉。”老嫗?zāi)﹃约簼M是繭的手掌說道,“但是那個娃兒不愿意,死活都不愿意。她不敢見你?!?/br> “是嗎……”巫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 “她說你一直在看著她,她知道你看得到,你可以看得到村子里的每一個地方。所以她把自己關(guān)在廂房里,用木板把窗戶釘起來,她害怕你看到她?!?/br> 我實在無法將老嫗口中描述的人和我記憶里的那個女孩對上號。巫卻像是接受了似的聳了聳肩。 “然后呢?” “然后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崩蠇瀲@氣道,“眼見那個娃兒的肚子越來越大,我們都沒注意,所以就叫了她二叔。她二叔早年在部隊里當(dāng)兵,后來退伍了就在城里安家了,據(jù)說還開了什么公司,道上也混過。她二叔說一不二,做事有主意。但是他二叔性子很烈,一定會讓她動刀子的。所以——” “所以?” “她跑了?!?/br> “跑了?什么跑了?”巫白皙的臉開始漲紅。 “就是離開了,我們有一天去給她送飯,發(fā)現(xiàn)屋子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杯子疊好,桌椅擺整齊,人也不見了?!崩蠇炚f道,“這就是跑了。我們?nèi)ネ饷嬲伊艘蝗]找到也就放她走了。她走了對我們也都安心。” “你在說什么鬼話?”巫氣得不行,“她懷著身孕又能走到哪里去,沒有人幫她你讓她怎么辦?” “那你讓我們怎么辦?”老嫗干枯的雙眼也閃動了淚光,“把她找回來她又要尋死覓活。她二叔回來了非要打死她不可。我們又能怎么辦?” “對啊,你們還可以眼不見為凈?!蔽缀曊f道,“就想你們對我做的一樣,把所有污穢退到她身上就完事了。她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也是你們教的嗎?” 老嫗呆了一下,空氣沉靜了一瞬,隨后她爆發(fā)出打雷一樣低沉的叫聲。我過了好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老嫗的哭聲,那就像是野獸的悲鳴。她渾濁的眼淚涌出,將床單打濕。 “造孽啊……造孽啊……” 巫皺著眉頭,轉(zhuǎn)身離開了老嫗的房間。我連忙跟上他,邁入雨中。 淅淅瀝瀝的雨似乎讓我們冷靜了下來。我想到曾經(jīng)好友的境遇,不由地開始默默流淚。 “她說,不想讓我看見……”雨霧中,巫突然開口了。 “那是指……?” “她覺得我可以看到村子的任何地方,那她能躲到哪里去呢?”巫看向了我,“她只能躲到我可以看到,卻不愿意去看的地方……” 我渾身一個機(jī)靈,突然明白了。 “學(xué)校……對吧!” “沒錯,是學(xué)校的那個閣樓。”巫說道,“只有那里能藏人了。怪不得剛才我隱隱約約察覺那里似乎還有別人?!?/br> 本以為找不到那個女孩的我喜出望外,我一拍巫的肩膀。 “你真的有法力?” 巫看了一眼我放在他肩上的手,卻也沒有再避開。 “巫沒有法力,巫只是比一般人更加多愁善感。巫可以理解那些悲傷的人的想法,因為巫一直都感受著悲傷。” 我和巫快步走回了學(xué)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我們小心地走到了閣樓之中。這里很大,卻被無數(shù)的桌椅和板凳和覆蓋。我們呼喚那個女孩的名字,卻沒有得到應(yīng)答。 “要把這個所有的桌椅雜物都搬開嗎?”我問道。 “這樣太費勁了?!?/br> 巫沉吟了一陣,突然看向了窗外。我隨著巫的視線看去,外面陰雨依舊,只是云霧顯得更大了。云霧之間,那座山若隱若現(xiàn)。 “你看到了嗎?”巫對我說道。 “看到什么?” “看到巫?!?/br> 我不解地看著窗外,隨即恍然大悟。 “是了,這座山也是巫,是一座一直在哭泣的巫。所以她也不想被這座山看見?!?/br> “所以她一定躲在一個看到不到這座山的角度。” 巫在房間里打量了一陣,突然指出了一個角落。我和巫搬動著雜物和桌椅,我們隱隱約約聞到了一些刺鼻的氣味。 不好的預(yù)感涌上心頭,我們不由地加快了動作。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在桌椅夾縫之中有一片空地,那里鋪著簡單的被子,地上有散落的速食包裝。 被子上還躺著一個人,無聲無息。 巫似乎察覺到有什么不妙,直接將剩下的雜物推開沖了進(jìn)去。他一把掀開被子,被子下面都是血。 我在一瞬間看到了一個青紫色的rou團(tuán),但巫立刻用身體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我不由地開始干嘔起來。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只有我嘔吐的聲音在徒勞地回響。 巫緩緩地將被子蓋起,他用手撫摸著女孩的臉頰。我說不清那是不是我所認(rèn)識的那張臉。她的面容被病痛所糾纏,顯得蒼白而又憔悴。我閉上了眼睛,但是她的臉依舊在我的大腦之中浮現(xiàn)。這就是我所期望的臉嗎?這就是巫所期望的臉嗎? 巫緊緊地握住了女孩的手。 “她才剛走,孩子也是?!?/br> 巫轉(zhuǎn)過臉看著我。閣樓昏暗的光鮮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 “我們來晚了?!?/br> “是嗎?”我咬緊了嘴唇,但是話語還是忍不住傾瀉而出,“你能救她嗎?” 巫的表情是如此的悲傷。我立刻理解了,我不應(yīng)該問這個問題的。若是巫可以救他,巫現(xiàn)在就不會是這種表情。若是我早點察覺到這一點,不問出口,巫也不會是這種表情。 巫只是巫,是這個凡人罷了。 “巫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到的。”巫低下頭,用冷靜地聲音說道,“巫很弱小,比一般人還要更加弱小。因為巫或許有著一點點小能力,或許沒有。所以巫永遠(yuǎn)也無法學(xué)會接受事實。一般人可以跨過去的悲傷,卻會輕而易舉地?fù)舻刮?,就想暴雨擊倒一顆秧苗。因為巫會想著,要是我的話說不定可以……” “那是普通的巫,而你并不普通。”我搖了搖頭,“你比一般的巫更加多愁善感,卻又遠(yuǎn)比一般人更加聰明?!?/br> 我走到了巫的身邊,拉起了巫的雙手。巫不解地看著我。 “你原諒她了嗎?” “當(dāng)然原諒了,怎么可能還不原諒?!?/br> “時看到她死了之后才原諒的嗎?” “比那稍微早一點點吧?!?/br> 巫轉(zhuǎn)過臉,皺著鼻子忍著哭腔說著。我不由地對他露出了微笑。 “的確,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救不了她了。”我握緊了他的的手,“但是,這個‘現(xiàn)在’卻還沒有發(fā)生?!?/br> 巫驚訝地瞪大了雙眼。隨即,巫像是察覺到了什么似的看向了窗外。本來淅淅瀝瀝的小雨逐漸下大,那是透明而又閃著五彩光澤的雨珠。一課一粒都宛若珍珠。 “我聽說,巫可以看到五彩斑斕的雨,原來這是真的。” “不,根本沒有五彩斑斕的雨,現(xiàn)實里不會有這種東西的。”巫喃喃自語,“那種東西只會出現(xiàn)在愛做夢的巫的想象里。像是長不大的孩子夢想著可以飛翔在天空,像是無法被社會所接受的人想象自己很受歡迎——” 巫用力盯著我。 “這里不是現(xiàn)實,這里是巫的預(yù)知夢。你到底是誰?” 我用手撫摸著巫的頭發(fā),平復(fù)他緊張的心情。 “我第一次來找你的時候,你就預(yù)感到有什么會發(fā)生。所以你就嘗試看到未來的情境——” “不,我什么都沒有預(yù)感到。我只是不敢去面對你們,不敢去面對我過去的傷疤。所以我才要偷窺,至少是在夢里——” “你構(gòu)建了這個夢,不管是我,還是這里已經(jīng)死去的她,都是你虛構(gòu)的人物——” “因為我害怕,我害怕你們會說出我不想聽到的話,會讓我痛苦,至少在夢里你們會溫柔一點——” “是你塑造了我,你讓我的本質(zhì)不是那么的壞。這一定是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期望——” “不,這只是我天真的妄想罷了。我只是個空想家,沒有長大的孩子,期待著所有的事情都像童話一樣發(fā)展。這樣虛幻的夢,我這些年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次——” 閣樓的窗外,雨霧朦朧。 “告訴我,”巫問道,“這些夢里哪些是現(xiàn)實,哪些是虛幻?” “我不知道。但是這個女孩的確已經(jīng)失蹤了,她也可能懷有身孕,十分危險。這些事你只要去確認(rèn)一下就可以知道。我希望你可以救她?!?/br> “那你呢,你到底是不是真實的。真實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蔽冶傅貒@氣,“誰也不知道,只有真正的我知道。真正的我可能已經(jīng)悔改,也可能依舊想要利用你。她可能在看你的笑話,亦或者是想要對你進(jìn)行補(bǔ)償?!?/br> “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要醒過來?!蔽讓㈩^埋了起來,“現(xiàn)實太可怕了,我不要回去?!?/br> 我輕輕地拍著巫的背,就像是在哄孩子入睡。 “但是你必須要堅強(qiáng),因為你是巫,你有能力去改變一般人無法改變的事情?!蔽艺f道,“我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你要你真誠地面對這個世界,那么你永遠(yuǎn)都不會后悔?!?/br> 巫哭了,他的哭聲很凄厲。所以我也哭了,眼淚就像是決了堤,無法止住。我看向窗戶,在反光里,我和巫的臉原來是這么相似。 不僅是我的臉,死去的女孩的臉,老嫗的臉,挑夫的臉,每一張臉都和巫如此相似,而每一張臉卻又都在哭泣。 我將巫緊緊摟在懷里,因為我知道巫馬上就要醒來,去面對那個殘酷的世界。 窗外的雨聲和巫的啜泣聲相互交織。陡然之間,我想到了那個傳說。 ——五彩斑斕的雨是巫的眼淚。 或許這并不是只是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