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申時一刻了?!?/br> “母親呢?” “...夫人她......”冬兒頓了頓,在猶豫怎么開口。 “知道了,皇宮又送東西來了吧?”云泠了然,“老規(guī)矩,叫上其他人一起去挑挑看,心儀的、值錢的都留下來?!?/br> 冬兒面露難色:“這次送來的是十幾個宮女,說是皇后挑來伺候小姐您的?!?/br> 云泠聽完,有些嘲諷地笑,“不是稱贊我賢良淑德嗎?怎么不信我能安安分分待家里等著出嫁?” 林皙推了門進來,見她神色郁郁,拉了她手握在手心,以示安慰。 云泠回握她的手,歉然道:“皙姐,當初曾夸下??谝婺銏蟪?,是我太狂妄了,對不起?!?/br> 如今天子敲打云家的重棒落在了她身上,才知道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簡單。她不愿和親,要逃,要反,云嚴昭生平第一次扇了她耳光,臉上的虬髯氣得似要燒起火。 “我云氏三代忠良,列祖列宗在上,你怎么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 云泠捂著臉,怔怔看著自己的父親:“那便用女兒的命,全了您對趙家的忠心。” 她錯誤的估計了“忠”之一字在父親心中的分量,父親當然是愛她的,不然不會赤紅了眼眶,但是這份愛,也不能讓他背棄君主。 或許她這一生的命運就是如此,多茍活這幾年已是僥幸。她認輸。 * 云陽與云燁被云嚴昭雙雙罰跪在云氏祠堂,為了防止他二人沖動行事,云嚴昭下令,云泠出嫁前,他們誰也不準走出一步,否則便逐出云家。 俞白英送來飯菜,心疼地看著兩個孩子清癯的面孔。 “多少吃些吧,你們的身體要是再餓壞了,要我怎么辦呢?”俞白英憂愁的看著兩個倔強地試圖反抗云嚴昭的孩子,淡淡嘆息。 作為妻子,她深知夫君心中有必須堅持的東西,旁人勸不得說不得。而由于明白他心中兩難的痛苦,她甚至連責怪也說不出口。 “師母,小姐她還好嗎?”云燁輕聲問。 俞白英鼻酸道:“能好到哪里去呢?幾日而已,便瘦了許多?!?/br> “父親呢?”云陽問。 “他整日將自己關在房內,看你太爺爺留下的那塊匾額?!?/br> 志慮忠純,是祖上傳下的訓誡。 趙家祖上對云家有一飯之恩,若不是太.祖皇帝施舍的那一碗飯,云家祖上早餓死街頭,不可能有之后跟隨太.祖馳騁九州的赫赫功勛。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唯有肝腦涂地以盡忠心。 俞白英離開后,云燁便望著飯菜怔愣發(fā)呆。 他似突然下定了什么決心,端起飯菜一通狼吞虎咽。隨后站起了身子,淡淡道:“大哥,我要走了?!?/br> “你要去哪里?”云陽不解。 云燁的背影如一棵寒松,倔強而執(zhí)著的挺立。 “我本就不是云家人,你們想做又做不得的事,我便一人去做;你們想救又不敢救的人,由我來救?!?/br> 第36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fā)齊…… 轉眼間, 日子便到了。 按照禮法規(guī)定,整個長安東區(qū)居住的貴胄們都要來為遠嫁的公主送行,整個長安城里張燈結彩, 鳴鑼敲鼓,似過年一般熱鬧起來, 只有鎮(zhèn)國公府內安安靜靜,連一張紅紙也沒貼。 俞白英領著迎春幾個端著東西進屋內, 云泠已安安靜靜的坐在梳妝鏡前, 回頭看見迎春手中的大紅色喜服, 很輕地笑了下:“為我換上吧。” 這金線刺繡的喜服乃宮中御賜,顏色明明紅艷如火, 云泠穿上身后旁人卻只覺得她臉色慘白如紙,生氣仿佛正在一點一點消散。 冬兒強忍住淚, 別過了頭。成婚是人生中的一樁大事, 小姐這么好的人, 理應該與自己的意中人歡歡喜喜拜堂謝客, 怎么著,也不該是現(xiàn)在這一副慘淡光景的。 云泠捧了桃木梳送到俞白英手中, 道:“母親, 再為女兒梳一回頭吧?!?/br> 俞白英手輕顫了一下,險些接不穩(wěn)這梳子。 云泠安靜坐下, 俞白英手執(zhí)木梳, 慢慢將她一頭青絲梳順:“自你長大后, 就許久沒為你梳過頭了?!痹沏鲂r候和男孩兒一樣淘氣,早上仔仔細細梳好的雙丫髻,到中午便能散亂成一團,她總得拿著梳子追在她后面梳好幾次頭。當時嫌棄梳著煩, 誰也沒想過,最后一次梳頭是送女兒出嫁的時候。 “一梳梳到尾?!?/br> “二梳白發(fā)齊眉?!?/br> “三梳兒孫滿地?!?/br> “四梳——” 云泠抬手按住俞白英的手,望向在銅鏡中與母親對視,淡淡道:“母親,女兒不愿聽這樣的梳頭歌?!?/br> 白發(fā)齊眉、兒孫滿地,在那遙遠的北狄嗎?這樣的祝福她一個都不愿意要,寧愿此生孤獨終老。 俞白英明白女兒心中所想,忍著淚放下木梳,吩咐丫鬟們?yōu)樵沏龃骱螟P冠。 冬兒將金菩薩鳳鳥蓮花紋鳳冠戴上,金色的流蘇墜下,云泠的神情隱在流蘇后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一切準備就緒后,俞白英抖開一方紅帕,云泠微微福身,讓母親為自己蓋上蓋頭。 俞白英拉了她的手,隱忍道:“從今后,一定照顧好自己。” 云泠沒有回答,松開了手,問:“哥哥和阿燁他們來送我嗎?” “陽兒仍被你父親關在祠堂里,燁兒他......” “阿燁如何?” “他走了?!?/br> “走了?去哪里了?”云泠問道。 俞白英搖頭,隨后想起云泠蒙著頭什么也看不見,遂解釋道:“不知道,你父親也著急,怕他做傻事。” 什么是傻事,云泠心中再清楚不過。她說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幾分期待,又有幾分希望他不要來冒險。 門外送嫁的儀仗隊催得急了,留給她們母女二人說話的時間不多,冬兒便摻了云泠,小心地跨過一道又一道門檻,臨出門前,見到了等在門口的云嚴昭。 冬兒愣了愣要喚一聲“老爺”,云嚴昭忙擺手讓她不要做聲行禮。 云泠卻若有所覺,停了腳步問道:“是父親嗎?” 自那次爭執(zhí)后,云嚴昭便一直沒有來看過云泠,他怕女兒怨自己,也不知道該以和面目與女兒分別。一段時間不見,這位威武的大將軍似乎衰老了許多,鬢間生出根根白發(fā),臉上生出刀刻般的皺紋。 “泠兒?!彼麖埧讵q豫了許久,最終只顫著聲喚了聲她的名字。 云泠在冬兒的攙扶下走近,對他福了福身,道:“父親,泠兒今后無法在您二老膝前盡孝,你們務必保重身體?!彼D了頓,接著道:“女兒如今只有一個心愿,等女兒有一日亡在北狄后,希望父親一定要能將我的尸骨帶回大夏,我不想葬在草原上做無主孤魂,也不要葬在長安,就葬在我們在南楚時住的苗寨旁吧。山清水秀,天高皇帝遠,下輩子,便托生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活一輩子?!?/br> “泠兒,我......”云嚴昭想去拉她的手,云泠略微閃身避開了,福了福身,道:“女兒走了。” 她頭也不回地登上喜轎,震天的鑼鼓嗩吶聲響起,威武的儀仗兵為她開道,數(shù)十名街道司兵手執(zhí)金銀水桶,在前灑水開路,又有幾十名盛裝打扮的宮婢跟在轎旁,手執(zhí)紅羅銷金掌扇。 沿途有無知小兒在歡笑道:“公主出嫁啰!公主出嫁啰!”那樣歡樂的聲音,仿佛他們自己也因為安寧公主的出嫁沾到了無限的喜氣。 皇帝攜皇后與眾百官候在城門處,儀仗行至城門便停下,云泠在宮婢的提醒下出轎,皇帝與皇后免了她的禮,皇后哽咽著與她說話,千叮萬囑要她照顧好自己?;实蹌t安慰好皇后,又冠冕堂皇的說了許多贊揚她的話。皇帝此次對云氏忠心的試探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云家依舊很聽話,他自然不會連褒揚的話都不舍得說。 百官跪地高聲呼喚圣上圣明,安寧公主深明大義。 云泠什么也沒有說,她只覺得耳邊吵得疼,這群虛偽的人還要拉著她演多久的戲才愿意罷手呢? 皇帝戲癮過完,手一揮吩咐道:“時間不早了,便出發(fā)吧。” 云泠跪謝圣恩,登上早已候在城門外的馬車。此去北狄,由驃騎將軍蕭遠率隊護衛(wèi)至玉門關外,與北狄迎親的隊伍交接。 皇帝領著百官登上城樓,與遠行的馬車依依惜別,百官盡職盡責地沖馬車揚起的沙塵揮手,直到最后一顆沙塵也落下了,皇帝滿意地點頭,轉頭離去,百官這才如蒙大赦,悄悄揉著酸痛的手臂,小聲抱怨幾句。 史書記載這一日:文帝領王宮宰相,幸城門以送安寧公主,上與公主悲泣歔欷,久不愿離。 * 這一路走得并不算匆忙,云泠除必要外,整日只能在馬車上度過,昏昏欲睡了多日。 撩開車簾偷向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只有荒無人煙的黃沙與偶然路過的商隊,向這邊的車馬投來好奇的目光。 “安寧公主可是急了?”蕭遠這話說得戲謔。 當初云泠于射獵比賽上當眾讓他出丑,這仇他記了多年,如今看見云泠出嫁和親,他心中可痛快極了。故意率隊走得緩慢,就是為了讓云泠多經(jīng)歷下這種惶惶然的痛苦。 云泠沒有理會他,放下車簾,蕭遠仍不愿罷休,聲音透過簾子傳進來:“公主您別急,玉門關就要到了!” 玉門關就要到了。 第37章 我心悅君。 北狄派來接親的使臣并不多。記仇的北狄人眼里, 云泠是他們老仇人家的女兒,就算安了個公主名頭也無濟于事。 因此,想以國家之禮恭敬相迎, 不可能。 北狄也不是傻子,云嚴昭乃大夏一等一的功臣, 大夏皇帝選他的女兒來和親,擺明了是要試探這位鎮(zhèn)國公的忠心, 也就是說, 云泠是一顆棋子, 云嚴昭乖乖聽命,在大夏皇帝眼中她就已沒有價值。一顆失去價值的棋子, 何足為懼? 這樣想著,北狄人眼里的輕蔑就更重。 求和、聯(lián)姻不過都是緩兵之計, 大夏皇帝與云家的不和只會越來越重, 而北狄只要有了足夠的喘息空間, 待到云家式微之時, 定能一舉吞下大夏的土地。 糧食、美人、數(shù)之不盡的財富,樁樁件件, 有朝一日都將由北狄這樣真正的強者接管! 蕭遠領著隊伍走近, 北狄的迎親隊伍也相應地朝他們走過來。 蕭遠咽了咽口水,他雖然靠父親的蔭庇封了個將軍, 但作為家中獨苗, 他老爹對他寶貝得緊, 壓根沒讓他真正上過戰(zhàn)場,此次來迎親的幾個使者幾乎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北狄人,他見到人家那氣勢,心中難免有些發(fā)憷。 說起來, 此次和親明明大夏是戰(zhàn)勝國,乃上國的公主下嫁,可當被北狄人陰鷙的眼神盯上時,他卻始終覺得自己向是求和的使者,是被獵鷹鎖定的兔子。 蕭遠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朗聲道:“接下來的路便交由北狄護送了!” 北狄那邊沒人聽得懂大夏話,幸好蕭遠的父親貼心地為他備了一個懂北狄話的侍者,將他的意思傳給了北狄使臣。 領頭的使臣點了點頭,派人替下馬車的車夫。 “人我們帶走了,回去吧!”使臣道。 侍者額頭出了冷汗,這北狄人說話忒不客氣,這哪里是戰(zhàn)敗國該有的口氣,若是將話原樣傳達,將軍發(fā)怒牽連到他可就糟了,當下心思一轉,將使臣的話美化一番后轉述出來,還增加了許多對大夏的贊美話語。 蕭遠聽出話中的卑微之意,心中對北狄的怯意少了些許,連連點頭,也不想再多留,假意與云泠告了別。 “沒用的懦夫?!笔钩伎粗镏蠹拇笙年犖?,不屑一笑,“等著吧,若是大夏沒有了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