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老喬拎著袋子,欲言又止道:“王垠丘,齊滿米...” 王垠丘好像突然頭疼了一下,皺起眉,把手插進褲子口袋里,沉默了會兒,忽然說:“老喬,我感覺這一年像做了一場夢。做夢就沒有不醒的道理。” 齊滿米仍舊哭著,蹲在自己的行李邊上。老喬只好說:“要不你也當(dāng)做了場夢吧?!?/br> - 那天晚上,深夜,齊滿米拖著自己的兩只大行李袋,硬生生把袋子拖回了春曉苑。他外套里還放著春曉苑的鑰匙。齊滿米打開房門,側(cè)柜上的琉璃小燈亮著,王垠丘躺在沙發(fā)上,窩在被子里看小說。一切都還是尋常溫暖的樣子。 王垠丘聽到開門聲,抬起身子。齊滿米的眼睛一下又紅了。他哭著說:“哥,對不起...” 王垠丘看著他,沒有過去,也沒有說話。齊滿米走過去,王垠丘像被針扎了一般,站起身,推了他一下,說:“你怎么還沒走?” 齊滿米絞著自己的兩只手,嘗試著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解釋:“當(dāng)時,我只是想去拿回我的花瓶。哥,我想給你看看我買的花瓶。我不知道派出所的人在那里。我真的對不起,我...” 他笨拙又努力地解釋著,一著急,說話又帶滿了方言口音。楊杜鵑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王垠丘打斷了齊滿米的話,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拎出了春曉苑的房門,說:“趕緊走吧,不要再來了。” 齊滿米差點被自己的行李袋絆倒。他和王垠丘的四目相對的時候,分明看到王垠丘悲傷得好像也快哭出來。齊滿米死死拉著王垠丘的手,搖著頭說:“求求你,你相信我。哥,我真的...” 王垠丘甩開他的手,說:“趕緊滾。本來就是想跟你玩玩知道嗎。你不是說攢滿五百塊就走的嗎,現(xiàn)在賴在這里要干嘛?” 齊滿米愣神看著他,問:“我們...” 王垠丘理了理自己被扯變形的袖口,冷淡地嘆道:“覺得你好玩,玩得太久了而已。沒讀過書真的就那么笨那么好騙?!?/br> 那天梁阿寶值完班回家,在樓梯口看到的就是那樣一幕。那個男孩愣在原地愣了很久,好像在努力消化著王垠丘話里的意思。王垠丘要再開口說話的時候,齊滿米伸手打了他一個巴掌。那還是他第一次動手打人。打完之后,他自己好像痛到了一樣,手抖著,又打了王垠丘一下。兩個人不知道僵了多久。齊滿米流著淚狠命把王垠丘推摔到墻上,走進屋,把自己的兩只行李袋拽出來,一點一點蹣跚著拽下樓去。 梁阿寶看著他,很慢很慢地挪下樓,挪出春曉苑,從輕工學(xué)院大門口那條路燈不很明亮的路上消失。那是梁阿寶最后一次見到齊滿米。 幾天后,王垠丘自己收拾好行李,住進了市里唯一那座精神病院。梁阿寶去看過他幾次。他們算是煙友,又是樓上樓下的鄰居,他之前一直很欣賞王垠丘。 王垠丘穿病號服,看起來就跟和他靠在學(xué)校角落里抽煙那樣閑適。梁阿寶問他:“病有好點嗎?” 王垠丘看著他,過一會兒,笑起來。那笑容不知深意。2001年同性愛從精神疾病冊中剔除,梁阿寶這回算是第一時間在報章的角落里看到了。他看著豆腐塊大小的一條新聞,想起了1998年9月,他在市精神病院的探訪室里看到的王垠丘。 王垠丘在洪水褪去后,落滿干燥陽光的室內(nèi)朝他安靜地笑。 第25章 分手(二) 王垠丘最討厭的東西是送藥車,相比之下,軟壁病室和約束服都還算溫和。護士推送藥車到大廳,安定片、奧沙西泮、氯丙嗪,張丹,張開嘴,看看舌苔下面,確定吃下去了嗎?劉國勇,邵仙娣... 王垠丘站在隊伍中間,排在他前面的女孩子有段時間認為自己是一只孔雀,這陣子又覺得自己是一只點唱機。病院下午時段常會廣播一些當(dāng)下的流行樂。那個女孩子站在王垠丘前面,唱王菲的《紅豆》,唱幾下,模仿點唱機卡殼,又繼續(xù)唱。 空氣里充滿酸酸的藥味。王垠丘拿過自己的藥和一小杯水。每周三的下午,護士拿一只亮橘色的小籃子,挨個給大家分發(fā)指甲鉗。有些病患站在一堆指甲鉗面前會陷入仿佛世界末日一樣的苦思。他最終選一只帶有小花圖案的,挑完之后又鬧起來,說著:“不喜歡,不喜歡。” 病院里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空間里很容易失去時間,繼而失去自己,變成一個一個有效與無效的療程。 王垠丘是最積極配合治療、看起來“最正?!钡哪穷惒』肌K稍陔姄舸采?,主治醫(yī)生讓他回想回想一些時刻。王垠丘閉上眼睛,腦海里首先想起的是齊滿米傻乎乎地伸手抱他,笑說:“哥,這是感謝的抱抱?!彪姄羝靼阉麖椪鹌饋恚吹米屓俗彀桶l(fā)苦。王垠丘流下了眼淚,哥,需要一個安慰的抱抱嗎?電擊器再度啟動。 楊杜鵑常來看王垠丘。他們坐在探訪室的兩端,就像坐在造紙廠職工宿舍的餐桌兩端,無話可說,一輩子無話可說。楊杜鵑嘆氣說:“王國銘還在很努力地幫你擺平那件事。你只要配合治療就好了,懂嗎?” 王垠丘也像當(dāng)年楊杜鵑扔給他一點錢叫他自己解決晚餐一樣,看著桌面點點頭。但是下次楊杜鵑再去,病院的人跟她說,王垠丘謝絕所有探訪了。 王垠丘每天上下午排隊領(lǐng)藥,每周進行兩次電擊治療,幫著護士抄寫病例??烊攵?,推著推車,給每位病友分發(fā)厚的病號服。因為他是為數(shù)不多會使用電腦打字的人。院長開始叫他幫著輸入一些電子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