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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山有木兮在線閱讀 - 第168節(jié)

第168節(jié)

    一池靜水中滿是繁星, 耿曙長長嘆了口氣,仿佛仍看見昭夫人夜半時,挽著長發(fā),徹夜不能眠,走過姜家的側(cè)院。

    仿佛看見她在潯東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一個又一個春秋流轉(zhuǎn),寒來暑往,七年的漫長煎熬, 最終等到了耿淵身亡后,項州為她帶回來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這些年中,則與母親住在安陽城內(nèi),生活雖貧困,卻怡然自樂,父親每隔十天會來看他們,喝點酒,彈彈琴。

    姜昭的身邊,只有一個好動好玩、不知世間人心險惡的外甥兒。那時的姜恒,依舊天真地以為,那就是他的整個人生。

    而現(xiàn)如今,就連最后的這點,也要被奪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要回房時,耳畔卻仿佛響起昭夫人多年前,在這院中所言。那天姜恒不在,耿曙獨自練劍,累了把它拄在地上,想歇會兒。

    昭夫人來到他的身后,忽然發(fā)出很輕、很輕的一聲嘆息。

    那年耿曙不過十歲,疑惑轉(zhuǎn)頭時,見昭夫人神情恬淡,注視黑劍。

    “每個人都將去他該去的地方?!闭逊蛉撕鋈徽f,“這把劍,看似是你爹所持,卻寄托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說黑劍之不斬無名之輩,但照我看來,殺人就是殺人,殺人的目的,是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傆幸惶欤銓⒚靼?,這把劍對你、對恒兒而言,有什么意義。”

    不斬無名之輩……耿曙只覺得自己所為,實在辱沒了父親的堅持,黑劍到他手中,跟隨他沖鋒陷陣,用的機會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話中深意,如今他總算明白了。

    “我知道這意義,我懂了?!惫⑹锍煨呛?,回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聲輕嘆,并收起黑劍,回往房中。

    翌日,姜恒起來便繼續(xù)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無奈道:“歇會兒罷,你怎么回來就忙個不停?”

    姜恒說:“我樂意,你去練劍,別管我。”

    耿曙在回潯東的這一路上,心里仍十分忐忑,畢竟重建姜家宅邸這件事,汁琮一直是知道的,不僅知道,還特地派人來找回了耿淵用過的琴——安陽城中,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燒死了?

    既然汁琮認定他死了,一定會追捕姜恒,他絕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國去。他會不會懷疑姜恒回到潯東,并派人前來查探?

    潯東位于鄭、郢兩地交界,又曾是古越國之地,汁琮要派出大軍堂而皇之追殺姜恒,首先要打下郢國,再打下鄭國。但設(shè)若汁琮把姜恒的蹤跡透露給太子靈呢?

    不,不會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經(jīng)的義父,他根本不會想到姜恒躲回潯東的可能。汁琮只會預測姜恒將不顧一切,為被燒死的“耿曙”報仇。報仇的唯一方法,則是再次投奔鄭,畢竟鄭也是汁琮的敵人。

    血月門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殺手卻極有可能再來,絕不能掉以輕心。

    耿曙持劍,認真地回憶起當年昭夫人所授,當時年少不更事,如今一點一滴回想起來,姜昭教導他的武道之訣,盡是人間大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強記住。

    他想練練黑劍劍法,找回在安陽城一戰(zhàn)時的心境,卻總是定不下神。直到天際再飄起細雨。

    “恒兒!”耿曙說,“到房里去,別著涼了!下雨了!”

    耿曙回身,收起黑劍,聽見姜恒應了聲。

    他推開房門入內(nèi),見姜恒正在整理原本該是昭夫人所住臥室內(nèi),一大堆燒焦的遺物,將其分門別類地揀出來,手上滿是火灰。

    “我來罷,”耿曙說,“別弄臟了?!?/br>
    “不礙事?!苯爿p輕地說。

    面前之物乃從燒毀倒塌的廢墟里挖出,有銹跡斑駁的銅鏡,有斷成兩截的玉梳,俱是母親生前所用之物,姜恒拿起每一件東西,就像觸碰到了昭夫人。

    “恒兒?!惫⑹锊话驳?。

    “我沒事,”姜恒笑道,“挺好的?!?/br>
    耿曙與姜恒一起坐在地上,姜恒拿起一個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說:“你記得它么?”

    “記得,”耿曙說,“第一天來的時候,夫人不當心,將這杯子摔了?!?/br>
    “她是拿杯子砸你,”姜恒說,“我在外頭,都看見了。”

    “也許罷?!惫⑹镎f。

    姜恒說:“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br>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是我娘,恒兒?!?/br>
    耿曙摸了摸姜恒的頭,姜恒傷感笑笑,找到一支筆管,狼毫已燒焦了,清出幾塊炭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大的銅匣,鎖已經(jīng)被燒得扭曲了。

    耿曙注視那銅匣,想起昭夫人與衛(wèi)婆離開家,剩下他倆相依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恒從匣中翻出了一件皮襖,出現(xiàn)在昭夫人房中,自然是昭夫人吩咐衛(wèi)婆,去為耿曙做的。

    姜恒用一把匕首撬開鎖,打開匣子看了眼。

    當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墊著的一塊皮還在,血跡斑斑的,看不出是什么皮。

    耿曙沉默不語。

    姜恒說:“那天我就有點奇怪,這究竟是什么?可以洗干凈,給你做個衣服的內(nèi)襯……”

    “這是你生下來那天,包裹著你的襁褓襖子?!惫⑹锖鋈徽f。

    姜恒:“?”

    “這么多血!”姜恒翻來覆去地看,他從不知母親生下他時,遭遇了如此多的磨難。

    “恒兒?!惫⑹锖鋈徽f。

    姜恒把那狐皮襁褓放回箱底,不明所以,看著耿曙。

    耿曙始終沉默,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姜恒又問:“怎么了,哥,你想說什么?”

    “這是界圭帶來的?!惫⑹镎f,“十九年前,他用這塊狐皮裹著你,將你帶到了夫人面前。”

    “什么?”姜恒一時間沒聽懂耿曙之言,他小時候與界圭有什么關(guān)系?

    耿曙不敢看姜恒,低頭注視那塊皮,他將這匣子的出現(xiàn)解讀為天意,時間到了,他不能再瞞下去,哪怕結(jié)果再殘忍,他也必須去面對。

    姜恒忽然睜大雙眼,瞳孔劇烈收縮,一手無意識地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覺地用力。

    “界圭為什么……”姜恒喃喃道,“我……我不是在潯東出生的嗎?為什么?哥?你知道什么?告訴我!”

    姜恒怔怔看著耿曙的神情,一時如墜冰窟。從半年前起,他便總看見耿曙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不明其意,只以為耿曙有心事,這一路上,耿曙的心事重重,更是讓他幾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終于感受到了,在這一切背后,所埋藏著的某種危險。

    猶如姜家的大宅在下一刻便將再次無情垮塌,將他們埋在下面,姜恒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開口了。

    “你的生辰是冬至。”耿曙說,“冬至那天,你在落雁出生,界圭為了保護你,將你偷偷帶了出來,不遠千里,先到安陽,想將你……托付給咱們的爹?!?/br>
    “但爹那時尚且……置身危險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護不了你,于是他寫了一封信,讓界圭抱著你南下,來潯東找你娘。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把這封信交給界圭,讓他一起帶走?!?/br>
    耿曙始終沒有抬頭,他不敢多看姜恒的反應,接著,他從懷里,慢慢地取出了那封用油紙包著的信。

    “你的親生父親……是汁瑯,”耿曙發(fā)著抖,慢慢地拆開油紙,顫聲道,“你娘是雍國王后姜晴,當年他們都以為你死了,你的另一個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還供奉在雍國宗廟的,玄武座前,恒兒……恒兒!”

    姜恒已轉(zhuǎn)身,離開那臥室,沖到廊下,看著雨水,耿曙從身后追上。

    “恒兒!”耿曙最怕的一刻終于來了,他伸手去握姜恒的手腕。

    “你是我的弟弟,”耿曙說,“爹娘還是你的爹娘,只是你的出生,與你一直以為的不一樣,我永遠是我,恒兒!”

    姜恒全身發(fā)抖,呆呆看著耿曙,眼里現(xiàn)出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恒卻一轉(zhuǎn)身,沖進了雨里。

    “恒兒!”耿曙馬上背起黑劍,追了出去。

    姜恒快步跑過門外長街,茫然面對鋪天蓋地的雨水,這天地竟是對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沒有再靠近姜恒,跟在他的身后。姜恒回身,忽然大喊道:“別跟著我!”

    姜恒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往前走去,耿曙卻寸步不離,緊跟在姜恒五步之外。

    臥房內(nèi),一陣風吹過,展開的信落在地上。

    吾妻昭:

    【雍宮局勢一如當年你我所料,汁瑯之死,仍有內(nèi)情?!?/br>
    【令妹生下汁炆后,大薩滿藥石乏術(shù),終不得救,晴兒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與界圭所料,毒死兄長,汁瑯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兒被界圭偷出落雁,本意予我寄養(yǎng)。但我業(yè)已目盲,又在安陽,恐不得保全……】

    “恒兒!”耿曙深一腳、淺一腳在雨里跟著姜恒,姜恒漫無目的,走過積水橫流的街道。

    他的心里空空蕩蕩,一瞬間猶如靈魂離體,茫然地審視著這個世間。

    【現(xiàn)將他交予你,為令妹與汁瑯唯一骨血,你可自行決定其生死與去留。其后腰處有一胎記,太后若親眼所見,定能辨認……】

    信件不過匆匆數(shù)行,尚未寫完,十九年前的墨跡洇在發(fā)黃的紙張上。耿淵也許改變了主意,覺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說了,最終這封信,仍舊不曾寄出。

    潯東城內(nèi),奔馬經(jīng)過,耿曙馬上拉住了姜恒,擋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城中巡邏的隊伍,為首的武官大聲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緊了黑劍劍柄,同樣大聲答道:“潯東人!”

    武官看了兩人一眼,以為姜恒是女孩兒,小兩口吵架跑了出來,便沒有多問。雨越下越大,淋得姜恒全身濕透。

    “回去罷!”武官說。

    天頂閃電劃過,照亮了三人的臉,姜恒忽然覺得那人有點眼熟,想起來了,他是當年潯東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這個時候動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漸漸清醒過來了,意識正在一點一滴地回來。

    治安官縱馬離開,姜恒轉(zhuǎn)頭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臉上的是淚還是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卻恐怕令他更為難受,但就在兩人對視之時,姜恒眼里,依舊是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恒兒。”

    “哥。”姜恒輕輕地說。

    耿曙終于放下心來。

    姜恒說:“我……我沒事,哥,我只是……我沒有想過,我……從來沒有想過。”

    及至此時,姜恒總算明白了,傷感才一瞬間涌上心頭,他抱著耿曙,在雨里大哭起來。耿曙抱緊了他,低聲說:“沒事了,沒事了,恒兒,一樣的,都是一樣的?!?/br>
    “不一樣,”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樣……”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大的傷感與虛無,一剎那淹沒了他倆,就在這場雨里,一切從此變得不一樣了。

    姜恒說不出變化在何處,也尚未想清楚,這對他而言究竟是痛苦,還是轉(zhuǎn)機,但此刻耿曙的心跳與胸膛、肩膀,他的體溫,已發(fā)生了不易察覺的變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們卻在一剎那同時脫胎換骨,猶如蛻繭而出的蝴蝶,展開輕盈的翅膀,翩躚追逐,飛往天際。

    第160章 清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