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耿曙不知為何,被百步外閣樓的一個人影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長身而立,轉(zhuǎn)臉時,仿佛有一道不明顯的反光,正是這道亮光,讓耿曙警惕起來。 “沒什么?!惫⑹锵肓讼?,說,再轉(zhuǎn)頭看項余。 項余顯然也注意到了,拍手之時,稍一仰頭,盯著那道人影。人影起初趴在高處欄前看戲,這時似有察覺,一閃消失了。 不片刻,第三出戲上了,這出戲乃是講述的晉天子之死,是近年來所改的新戲。 姬珣駕崩那一刻,姜恒就在宮中,頓時與耿曙都忘了別的事,聚精會神地看著。奇怪的是,郢國并未將錯歸結(jié)到雍國頭上,而是視鄭國為仇敵,整出戲從頭到尾,都將鄭國演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逼死姬珣,屠殺洛陽百姓,全讓趙靈頂了這口漆黑的大鍋。 靈山之變后,雪崩涌來,扮演姬珣的那少年郎被一名武將裝扮的男人摟在懷中,點燃宮闕,三聲巨鐘敲響,整個戲臺與包廂一時全暗了下去,唯余星星點點的燈火。 耿曙驀然回神,輕輕抽出烈光劍,姜恒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因為那是姬珣與趙竭的故事,也是他與耿曙的故事。 “哥。”姜恒低聲說。 “嗯。”耿曙沒有感覺到危險逼近的氣息,放下心來,轉(zhuǎn)頭看了眼隔壁的項余,項余卻聚精會神地看著,戲臺四周、閣樓、走道上已被安排上了侍衛(wèi)。 在那暗淡的燈火之中,戲臺上,琴聲響起,伴隨著少年郎溫柔的歌聲。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那正是姜恒昔年所唱,沒想到一幕幕的重現(xiàn),竟是奇異地重合。當(dāng)時殿內(nèi)只有他們?nèi)?,耿曙則遠(yuǎn)在城墻高處,不會再有人知道,排戲之人想必憑想象猜測了這一段,卻恰好直擊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山有木兮,木有枝?!备舯诘捻椨嗍种篙p叩酒案,隨著那歌聲唱道。 “心悅君兮……”耿曙也跟著那熟悉的琴律唱了起來,依據(jù)界圭所言,略去了下半句。 戲臺漸漸變暗,最后亮了起來,三場戲全部結(jié)束,包廂內(nèi)、廳中贊嘆聲不絕。 項余叫來侍衛(wèi),吩咐離開示意,姜恒卻依舊坐著,心頭是有千萬思緒。 不多時,那少年郎帶著扮演趙竭的瘦高男子上來,拜見客人,又給姜恒與耿曙敬酒。 “唱得真好,”姜恒笑道,看了眼那瘦高男子,說,“仿佛天子與趙將軍再世?!?/br> “說笑了。”那瘦高男子表情冷峻,雖是戲班出身,卻顯然也習(xí)練過武藝。耿曙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道,判斷出他的武藝一般般,便保持了一貫的漠不關(guān)心。 “我們是父子倆,”瘦高男子說,“小真是我撿來的孩兒,能有各位恩客賞光,是我們的榮幸。” 說著,瘦高男子帶著少年,跪下朝他們拜了三拜。 “真的很像,”姜恒說,“連最后那一幕都很像。” 那名喚“小真”的少年聲音很清脆,笑道:“我爹排的戲,我說不該有這一出,天子駕崩時,哪兒又有閑情逸致唱歌呢?” “不,”姜恒正色道,“有這一出,因為,當(dāng)時我就在天子身邊?!?/br> 兩人頓時有點不知所措,姜恒喝了那酒,說:“我敬你們一杯,演得太好了,來日若有機(jī)會,還想再聽?!?/br> 項余走過來,看了兩人一眼,吩咐人掏了賞錢,便示意該走了。 “有緣再會。”姜恒又朝他們一揖,瘦高男人忙回禮。 “今天是我特地為你點的戲?!表椨喑阏f。 姜恒說:“我很喜歡?!?/br> “喜歡就好?!表椨嗾f,“前兩出唱得好,后一處是新戲,多少倉促了,那孩子年方十三,尚未轉(zhuǎn)嗓,再過幾年,也唱不得了?!?/br> 耿曙走在姜恒身邊,離開朱雀宮,項余想了想,又說:“兩位這就請回王宮,今日江邊、街上統(tǒng)統(tǒng)排查過,子時開始會嚴(yán)加巡邏,只要留在宮中,絕不會有問題。后天就是立春,王陛下將前往祭祀宗廟,跟在陛下身畔,更不會有事,大可放心。” 耿曙點了頭,上馬車,沿途什么事都未發(fā)生,一路回到殿內(nèi),讓姜恒更衣洗漱。 姜恒今天當(dāng)真經(jīng)歷了許多事,打了個呵欠。 耿曙卻依舊很精神,身上衣裳未除,喝了一杯茶,倚坐在寢殿正中。 姜恒先前已近乎完全忘了自己快被刺殺的事,回到寢殿時又想起來了。 項余派來了不少人,在寢殿外重重把守,房頂還能聽見侍衛(wèi)輕微的腳步聲。 “困了就睡,”耿曙朝姜恒說,“睡我身旁?!?/br> 姜恒強(qiáng)打精神,說:“不困,他們怎么還不來?” 姜恒對這個預(yù)告有點煩了,早點來殺,大家見個分曉,也好讓人安生睡覺,可也許這就是這伙沒來歷也沒身份的刺客的戰(zhàn)術(shù),讓他膽戰(zhàn)心驚,度過足足十二個時辰。 “這要問你,”耿曙道,“怎么說的?是十二個時辰結(jié)束后才動手嗎?” 姜恒已忘了確切說法,那婦人似乎說的是,十二個時辰后你就死了。卻沒說何時動手,也許明天午后才來,也許提前來。 “你說他們是什么人呢?”姜恒問。 “抓個活口,問問就知道了。”耿曙說。 姜恒:“你不會留活口的,真打起來,也不能輕敵?!?/br> 敢如此囂張,朝他發(fā)出預(yù)告的人,想必早就知道耿曙的身手,事實上鑿船沉江,就是試探,如今才是正式動手。 也正因如此,姜恒更清楚刺客不好對付,耿曙必須全力施為。 “尸體也會說話,”耿曙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說,“屆時就清楚了?!?/br> 暗夜之中,一名身材修長的刺客戴著遮擋了左臉的銀面具,握著一把劍,飛檐走壁地下了朱雀宮。 一名婦人抱著衣裳,徒步穿過小巷,卻被那刺客擋住了去路。 “上王宮去?”刺客冷冷道,“東西挺多,要幫你拿么?” 婦人不過三四十年歲,抬眼,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你的同伴呢?” 刺客道:“沒有同伴,你在江邊尸骨無存的男人,是另一個人殺的,是不是很意外?撞上我,總比撞上那人好。” “為什么?”婦人慢慢地解開包袱。 “因為由我下手,你至少還能留個全尸?!贝炭痛鸬?,“纖夫、浣婦、相士、走販、侍卒、胡人……還有誰?你的同伙呢?” 婦人沒有回答,從包袱里取出一把兩尺長的短劍。刺客所說,正是輪臺鳴沙山門中,派出的十二名殺手,每一名殺手,以中原的一類人為名,俱是隱于市野的無名之輩。 “聊聊天嘛,”刺客說,“這么急著動手做什么?” 婦人說:“聊天不如試本事,你當(dāng)真有這么厲害?” “那就只好動手了?!贝炭瓦z憾地說道。 王宮寢殿內(nèi),姜恒打了好幾個呵欠,耿曙看了他一眼。 “恒兒,”耿曙忽然說,“過來,到我身邊來?!?/br> 姜恒收拾困意,坐過去,耿曙怔怔看著他,片刻后說:“躺一會兒?!?/br> 四更時分,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冬雨,姜恒沒有再堅持,爬到耿曙身邊,耿曙騰出一手摟著他,讓他伏在自己胸膛前,依舊懶懶散散地倚坐在正榻上。 另一手依舊按在烈光劍的劍柄上。 “天快亮了,”姜恒困倦地說,“你也睡會兒罷,萬一是虛張聲勢呢?” “知道了?!惫⑹锍谅暤?,順手摸了摸姜恒的頭,依舊望向院中,雙目深邃明亮。 “萬一不來呢?”姜恒說。 耿曙說:“不來不是正好么?本來也不喜歡殺人?!?/br> 姜恒說:“我可沒有騙你,也沒有騙項余?!?/br> 耿曙莫名其妙道:“你當(dāng)然不會騙我,怎么突然這么說?” 姜恒搖搖頭,把臉埋在耿曙胸膛前,蹭了幾下,趴在他身上,漸漸睡著了。 清晨時分,外頭霧蒙蒙的,依舊很暗。耿曙摟著姜恒的左手,手指間玩著一支未蘸墨的羊毫筆,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熊安午后的那個提議,說實話讓他動心了。曾經(jīng)他以為與姜恒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雍國過一輩子,但自從在郎煌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世后,耿曙便有了預(yù)感,他們遲早有一天,要與汁琮對上。 留在郢國,會不會比雍更好? 否則未來需要非常小心,因為那是一個不死不休的局,刺客會不會就是汁琮派出來的? 不……不應(yīng)該。耿曙心里翻來覆去地想,這幾年里,他漸漸地開始想得更多,尤其姜恒回來的這一年中,讓他的世界發(fā)生了許多變化,他開始學(xué)著像姜恒一般,去揣測別人心中所想。 汁琮派出刺客來殺姜恒,對雍國有什么好處?除非他早就知道了姜恒的身世,可是他有證據(jù)么?會不會在某個地方,有著鐵證,能證明姜恒就是…… 忽然間,耿曙聽到了響動,緊接著侍衛(wèi)一瞬間喧嘩起來。 耿曙銳利的雙目瞥見了一個灰色的人影,人影從宮墻外躍入,撲進(jìn)了他們的寢殿! 那速度簡直堪比海東青飛翔,耿曙沒有出劍,甚至沒有動,摟著姜恒一側(cè)身,左手出,甩手。 羊毫筆剎那化作一道虛影射去,一聲輕響,那道人影卻沒有倒下,一個踉蹌,仿佛被什么架住了。 緊接著,人影身前鮮血狂噴,胸膛露出一截劍刃。 劍刃被抽走,現(xiàn)出背后的界圭。 界圭戴著半面銀面具,冷冷道:“早知道你一直等著,我就不來了?!?/br> 界圭腹部正在往下淌血,浸濕了他的半側(cè)武褲。耿曙看見那銀面具時,震撼比刺客的突然造訪更甚,剎那放開姜恒,定定看著他。 界圭扔下一句話:“這伙人不好對付,你還是當(dāng)心點?!?/br> 話音落,界圭抽身而去,消失在屋檐上。 侍衛(wèi)們才大喊道:“有刺客!”繼而一擁而上。 姜恒頓時醒了,看見殿內(nèi)倒伏的尸體與一大攤血,忍不住大喊一聲。 耿曙在榻上甚至沒有起身,瞇起眼,他第一個念頭是去追界圭,卻恐怕中了敵人的調(diào)虎離山計,不能離開姜恒身邊。 項余也匆忙來了,顯然一夜未睡,正候在宮內(nèi)側(cè)殿中,看了房內(nèi)一眼,已大致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表椨喑谅暤?。 侍衛(wèi)們將那殺手翻了過來,仰面朝天,正是浣婦。她的雙目圓瞪,身上有不少交手留下的血跡,右眼處被耿曙擲出的羊毫筆直插入腦,她沖進(jìn)寢殿,剎那挨了這么一下已死,背后又被界圭追上,補(bǔ)了一劍。 姜恒:“……” “是她嗎?”耿曙問。 “是,”姜恒道,“就是她,我認(rèn)得,怎么只有她一個?” 項余說:“她被另一個人,在城中追逐了整整一夜,暫時應(yīng)當(dāng)沒有別的同伙,否則同伙一定會來救她,你們可以休息了?!?/br> 姜恒怔怔看著尸體,耿曙卻依舊出神。 立春當(dāng)日,姜恒很精神,耿曙卻很困且有點煩躁,緣因他還是不放心,昨夜又守了一夜,生怕那殺手的同伙還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