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但在下筆前的一剎那,姜恒忽然停筆,這半個月中,在他腦海中盤桓不去的念頭,于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 “太子瀧是個什么樣的人?”姜恒忽然道。 耿曙答道:“問這個做什么?不重要?!?/br> 姜恒說:“你與他相處了四年,就對他一點也不了解么?” 耿曙想了想,說:“你吃醋了?” 姜恒笑了起來,說:“沒有,我問正經(jīng)的?!?/br> 耿曙說:“就那樣。” 姜恒說:“怎么樣?與他爹一樣么?” 耿曙不解道:“為什么問這個?” 姜恒:“你再不老實說話,我要在你臉上畫東西了?!?/br> 耿曙:“你畫吧?!?/br> 說著,耿曙把臉側(cè)過來,想逗姜恒高興,從前在洛陽時,姜恒偶爾會淘氣,趁耿曙睡午覺時,在他臉上畫胡子,耿曙醒來后也不知道,便帶著花貓般的胡須到侍衛(wèi)房換班去了,惹得同僚大笑。 姜恒給耿曙畫胡子,忽然間宋鄒又進(jìn)來了。 “兩位大人!”宋鄒見這光景,忽地一愣,說,“外頭有只……” 緊接著,翅膀拍打聲響起,一只海東青撲棱棱飛進(jìn)廳內(nèi),姜恒“啊”的一聲,耿曙卻道:“風(fēng)羽!” 姜恒伸手,以手背撫摸海東青的頭,耿曙忙道:“別碰它!” 奈何這提醒來得太晚,姜恒的手已經(jīng)挨上去了,耿曙那一驚非同小可,太子瀧數(shù)年前被它啄過,挨那么一下的結(jié)果就是血流成河,手背上還留了一道疤。 姜恒卻一臉茫然,他非但沒有遭受攻擊,海東青還把頭湊過來,親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幾下。 “怎么了?”姜恒說。 “它喜歡你,”耿曙意外道,“居然沒抓你?” 姜恒:“???” 姜恒把海東青抱了起來,像抱著只蘆花雞一般,順了它幾下毛,說:“它很兇么?” 耿曙說:“這是爹與先王汁瑯生前養(yǎng)的,在落雁城宮中只認(rèn)我,誰都碰不得。也對,你是我弟,它能感覺到。” 海東青的喉中發(fā)出幾聲,炯炯有神地看著耿曙。 宋鄒見耿曙認(rèn)得它,便不再多言,退到一旁去,這鳥兒來到嵩縣后,一路飛進(jìn)城主府,鬧出了好生一番雞飛狗跳。 “有張紙條?!苯阏f。 他與耿曙湊在一起,取下海東青腳上的信。 太子瀧終于來信了,也是雍都在玉璧關(guān)告破后,唯一的一封信件。 “汁琮活下來了?”宋鄒尚未離開。 “嗯,奇怪,他怎么解的毒?”姜恒答道,“看來號稱天下神醫(yī)的公孫大人,也配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毒藥嘛,可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話不能說得太滿,宋大人想看看么?” 耿曙聞言欲言又止,想起了界圭所言。 姜恒看過那信,把它遞給宋鄒,耿曙一時反而無法再提筆,坐在案后發(fā)呆。 宋鄒看完信,抬頭說:“雍國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奪回玉璧關(guān),這對他們而言,太重要了?!?/br> 失去了玉璧關(guān)這一屏障,落雁城將面對前所未有的威脅,冬天一過,四國若再度組成聯(lián)軍,破關(guān)而出,塞外便將迎來一場大戰(zhàn)。 現(xiàn)在汁琮唯一的阻敵之計,就只有塞北平原上為期四個半月的冬季,寒風(fēng)大作,任憑是誰想攻下落雁,都要付出慘烈的犧牲。但只要北方的春天一來,結(jié)果便將瞬間逆轉(zhuǎn),城破只在頃刻。 于是雍人必須在來年四月前重奪玉璧關(guān),眼下是十一月,還有六個月——半年時間。 但就在這個時候,代國開始行動了,這將是雍人所面臨的,最大的危機(jī)。 太子瀧的來信很簡單,詢問耿曙情況,字里行間,對他的安全充滿了擔(dān)憂,且情真意切。大半來信看完,俱是告知落雁城的情況:汁琮身體好轉(zhuǎn),預(yù)計盡快帶兵出征,武英公主與曾宇退守關(guān)北。 而代武王則調(diào)集兵員,預(yù)備隨時沿漢中前往洛陽,聯(lián)合鄭、梁二國兵力,給予汁琮當(dāng)頭一擊。代國公主姬霜曾有意與耿曙談婚論嫁,但眼下局勢,尚未訂立的婚約明顯不作數(shù)了。代武王顯然還記得多年前琴鳴天下,那刻骨銘心的仇恨,開始翻臉不認(rèn)人了。 汁琮給耿曙下達(dá)的命令,是在嵩縣募集兵員、準(zhǔn)備配給,做好長期拉鋸戰(zhàn)的準(zhǔn)備,觀察形勢,待得代、梁、鄭三國形成聯(lián)軍,駐軍嵩縣的耿曙,將成為他手中唯一的奇兵,可隨時奇襲敵方后陣。 一萬人的軍隊能做的事有限,聯(lián)軍一旦形成,將是至少二十萬人的規(guī)模,要如何運(yùn)用這點兵,非??简灩⑹锏能娛虏拍?。 汁琮對此提出了另一個辦法,征集嵩縣所有的青壯年勞力,強(qiáng)行募兵,將軍隊擴(kuò)充到五萬人。 太子瀧又隨信附上了詳細(xì)的猜想與判斷,代國參與聯(lián)軍,并發(fā)兵玉璧關(guān)后,說不定耿曙手中的這支軍隊能乘虛而入,從背后奇襲代國國都西川城。這么一來,代武王只能撤軍。 這條計謀,看得姜恒無言以對。 “不用這么麻煩,”姜恒說,“雍人全是死腦筋。” 宋鄒笑了起來,說:“太子瀧對細(xì)節(jié)判斷有誤,大方向卻是不錯?!?/br> 耿曙不明白,朝姜恒問:“哪里有誤?” 姜恒解釋道:“打西川做什么?蜀道難行,西川位處腹地,易守難攻。費這么大力氣將軍隊開過去,代武王都坐在落雁城王座上了。我現(xiàn)在大致能明白太子瀧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了。” “什么樣的人?”耿曙問。 姜恒說:“聽話的人。他不夠自信,是不是很少反駁汁琮?” “從不?!惫⑹镎f,“雍國以父……以汁琮為尊,他的威嚴(yán)太強(qiáng)大了,說一不二?!?/br> 姜恒與宋鄒交換了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耿曙坐下,重新參詳太子瀧的信,姜恒知道他不能不管,畢竟在雍國生活了四年,蒙受汁系的養(yǎng)育恩情,這個時候一封信過去,一走了之自然簡單,可大戰(zhàn)既起,說不得又是無辜百姓蒙受滅頂之災(zāi)。 “恒兒,有什么辦法,”耿曙朝姜恒說,“讓這一仗不用打?當(dāng)然,哥不強(qiáng)求你,你要不樂意就算了。” 姜恒聽到這話時笑了笑,說:“多的是辦法?!?/br> 宋鄒隨之坐下,手指在案幾上敲了敲,但姜恒比他更快給出了最合適的答案。 “他們打落雁城,”姜恒說,“咱們就打梁國的安陽。” 耿曙忽然醒悟,這確實也不失為一個絕好的辦法! “有道理。”宋鄒說,“嵩縣距安陽最近,免去跋涉千里急行軍之苦,梁國兵力傾巢而出,國內(nèi)勢必守衛(wèi)空虛,若指揮得當(dāng),一個月內(nèi)能拿下。” 姜恒朝耿曙說:“梁、鄭二國土地接壤,唇亡齒寒,安陽一破,太子靈必然緊張,必須回守濟(jì)州,如此聯(lián)軍不攻自破?!?/br> 耿曙說:“我聽他們說,代武王剛愎自用,就怕不會退兵?!?/br> 姜恒道:“那是自然,他只會高興得很,聯(lián)軍走了,落雁就是他的了,但咱們不打西川,不代表沒有人能打。送封信到郢國去,郢、代爭奪巴郡已久,雍國愿意為郢國攔住代國回援的兵馬,我相信郢王會很樂意,替咱們襲擊代國國都?!?/br> 耿曙:“……” 宋鄒嘆了口氣,說:“事情也不一定就到了這一地步。雖然我承認(rèn)姜大人的計策有效,只是這么一來……” “這么一來,”姜恒說,“中原就徹底亂了?!?/br> 姜恒也不想最終走到這一步,這將掀起四國的混戰(zhàn)。 宋鄒又說:“稍早前,我還收到了一封來自代國的密信,乃是一位王族公主托商人帶到嵩縣的……信件沒頭沒尾,至于為什么會送到咱們這兒來,我也不清楚。” 姜恒望向耿曙,揚(yáng)眉,意思是那自然是你的未婚妻了。 耿曙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朝姜恒解釋道:“我從來沒與她見過面,也不曾說過話?!?/br> 姜恒說:“你一直朝我解釋這個做什么?” 耿曙拉著姜恒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說:“我是怕你多疑?!?/br> 姜恒說:“這有什么可多疑的?哪怕真是我嫂子,我當(dāng)然也不會生氣啊?!?/br> “哦,”宋鄒恍然大悟,“原來是將軍夫人嗎?我這就將信取來?!?/br> 耿曙:“宋鄒!” 姜恒一臉不樂意,盯著耿曙看,耿曙想解釋,又怕越描越黑,有點窩火,姜恒卻笑著拿來布巾,在他臉上擦了擦,原本被畫了兩道胡子的耿曙,反而被擦得滿臉黑,于是姜恒忍不住指著耿曙,大笑起來。 耿曙也樂了,看著姜恒笑,那模樣更是滑稽,姜恒笑著笑著,忽覺無奈。 “只要咱倆不分開,去哪兒都一樣,是不?”姜恒說。 耿曙認(rèn)真點頭,又看看案上,太子瀧送來的信,極難割舍,但最后還是下定決心。 “你不想管就不管。”耿曙說,“我們回去滄山,去你師門,在那里過一輩子,也是很好的?!?/br> 姜恒說:“也讓我為你做點什么罷?!?/br> 耿曙靜靜看著姜恒,最終點了點頭。 第54章 求救信 嵩縣下起了小雪, 南方的冬天讓人覺得很愜意,猶如潯東的氣候一般。姜恒泡在木浴池里,耿曙又讓他過來, 躺在自己身上。 姜恒拿著那幅絹, 上面寫了不少小字, 字跡娟秀,看起來十分親切。這絹顯然是臨時撕下, 交由商人匆匆?guī)ё叩模词乖谑f火急之時,寫信之人也絲毫沒有慌亂。 “汁郎親鑒, ”姜恒念道, “你我雖素未謀面, 卻已是有緣……” “父王自王叔薨于安陽后, 性情大變,近年早已今非昔比。王兄自作主張,安排你我婚事, 已屬冒犯。亡人之身,又豈敢冒昧一求?” 姜恒正色道:“看來嫂子的處境很不妙啊?!?/br> 耿曙沒有回答。姜恒又念道:“雍軍失玉璧關(guān),天下盡起, 王兄持聯(lián)盟之議,苦苦勸說父王, 未果被囚……” 耿曙答道:“代武王有二十七個兒子,大多被派往代國全境,執(zhí)管封地, 只有太子與三名王子, 留守朝廷,協(xié)助掌管朝政。” “這位‘王兄’, ”姜恒說,“應(yīng)當(dāng)就是李謐了。” 耿曙說:“對,他叫‘太子謐’?!?/br> 姜恒雖多年來身處海閣,卻從未不聞世事,羅宣時而會朝他解釋諸國情勢,楓林村內(nèi)又有不少過路商人,帶來天下的情報。而當(dāng)年在洛陽時,這大爭之世的局勢,更是脈絡(luò)分明、就里清晰,畢竟天子百官管不得正事,打聽打聽閑事,總是可以的。 十多年前,耿淵琴鳴天下,代國武王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公子勝李勝死于黑劍之下,從此代王便性情大變,原本暴躁的脾氣愈發(fā)激烈。但很快,他也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逐漸將朝廷權(quán)力,過渡到了嫡長子李謐手中。 兄弟死后,代武王開始日夜酗酒,隱居深宮,少問政事。 代國太子未曾繼位,卻已成為代國實際上的國君,與雍的聯(lián)盟、婚事,亦是太子李謐一力促成。等待在他面前的,將是一盤艱難的棋局,面對這盤棋,他只能暫且摒棄仇恨,放下琴鳴天下之恨,與敵人雍國姑且攜手。 但就在鄭、梁二國出此奇謀,刺殺汁琮,大破玉璧關(guān)后,國內(nèi)局勢一夜間改變了。 代武王重掌朝政,推翻了先前的所有戰(zhàn)略,決定朝汁氏復(fù)仇,討回當(dāng)年的血債。李謐極力勸說,當(dāng)場被代武王勒令下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