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走啊——!走!”姜恒見勸不住耿曙,當(dāng)即拖起車,朝著相反方向跑去,喊道,“別來!” 耿曙:“……” 耿曙距離姜恒尚有千步之遙,只見姜恒為了讓他保命,竟沖向雪崩的方向,甚至不回頭看他一眼。 耿曙手持黑劍,四處斬殺,逆流而上,只為盡快趕到姜恒的身邊。 然而,剎那間,他被奔逃的戰(zhàn)馬撞翻在地,被飛射的箭矢穿透,倏然流箭飛來,將他釘在了一棵樹上。 耿曙握著穿透肩胛的箭,忍著鉆心的疼痛,將它一下折斷。 姜恒轉(zhuǎn)身,又要朝耿曙跑來,雪崩距離他已不到五十步,他知道跑不到了。 他們只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彼此。 耿曙嘴唇動了動,眼里帶著絕望。 姜恒:“……” 所有的聲音在那一瞬間,全部消失了。雪崩涌來,剎那沒過了姜恒的頭頂。 耿曙閉上雙眼,抓著抽出來的箭矢,跪倒在地,反手將箭矢朝向自己的心臟。 奔馬踐踏,近十萬亂軍在雪崩下四散,狂沖,再次撞翻了耿曙,朝峽谷出口奔去。 耿曙的鮮血染紅了雪地,緊接著被更多的雪所覆蓋,兩側(cè)山谷開始朝其中崩下了更多的雪,巨響如萬道雷鳴。 晉惠天子二十九年。 天子姬珣崩,六百年傳承,晉家天下亡。 是年元日,雍、鄭、梁、代、郢,五國會戰(zhàn)于洛陽,王都盡焚。十萬聯(lián)軍于雪崩之下,坑于靈山峽谷。 世間一片靜謐,千里雪地上,小雪再度溫柔地下了起來,數(shù)丈深雪中,埋著戰(zhàn)馬與它們的主人。 無數(shù)斷折的松枝,就像深埋在雪地下的這十萬人的一座座墓碑。 山巒無棱,冬雷震震,天地相合。 待得又一年春來之時,冰雪消融,一切終將被深埋地底,桃花依舊絢爛盛放。 ——卷一·十面埋伏·完—— 卷二·歸去來辭 第23章 透骨釘 靈山峽谷下, 冰河。 一場大戰(zhàn)自山巔至山腰,自山腰至山腳,上千年的積雪與冰川垮塌后, 沿著靈山峽谷無情涌出, 淹沒了王都北方, 堵住了玄武門。雪浪無處可去,猶如潰堤的洪水, 沖出西南走向的山谷外,一路摧枯拉朽,直到洛水前。 松樹折斷, 亂石滾落, 洛河冰面崩塌, 百萬斤滑坡涌下的雪, 裹著泥石,傾入河中,壓垮了冰層。 一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拄著杖, 帶著一名青年人,趕著一輛驢車,來到洛水岸邊。初初渡過河后, 老者在河邊亂石上坐著,擰開酒袋, 喝了幾口酒。 青年人則跪在山腳下,用雙手刨開積雪。 “羅宣啊?!崩险哒f。 被喚作羅宣的青年沒有回答,右手手指上, 滲出的鮮血染紅了一小塊雪地。 老者年逾古稀, 卻顯得精神矍鑠,酒袋上繡有四只當(dāng)值神獸的圖案, 一側(cè)以篆文勾勒出古老的名諱:鬼師偃。 這個名字,中原人所知道的,已經(jīng)不多了。 有關(guān)那神秘的滄山與長海,而滄海上,云霧之中所建起的仙境般的樓臺,以及那最終被湮沒于時光中的名字“鬼先生”,如今再無人提及。 羅宣挖開了積雪,被鮮血所染的雪下,出現(xiàn)了青紫色的一只手。 這是今天他挖出的第十六只手。 從山坡到山腳,到處都是高舉的手,成千上萬,凝固了千奇百怪的動作,在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zāi)面前,每一只手都努力地凌空抓撈,想抓住求生的最后一點希望。 但這只手不一樣,它按著一截木頭,臨死前,似乎仍在守護著什么。 “先生,”羅宣看見那只手,便回頭說,“找到了。” 鬼先生喝完袋中的最后一滴酒,沒有站起來,以眼神示意羅宣動手挖就是。 羅宣于是繼續(xù)徒手扒開積雪,現(xiàn)出底下一輛破碎的木車。木車已在雪崩下傾翻過來,壓著身材修長的項州。 看見項州的時候,羅宣便再次跪了下來,抱住了僵硬的尸體。 項州身上的血已結(jié)冰了,他的眉毛、頭發(fā)上滿是積雪,表情仍保持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雙目瞳孔擴散,五官卻沒有任何慌張的表現(xiàn),靛藍色的臉龐上現(xiàn)出一如既往的溫柔,嘴角還凝固著笑意。 他一手撐著身下,背脊撐起了壓向他的木車,另一手稍稍前伸,手臂折斷以一個奇異的方向曲著,擱在車柵旁。 朝暉轉(zhuǎn)過群山,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側(cè)臉上,“棄”字熠熠生輝。 羅宣鉆進雪坡下,握住他骨折的右手,把他抱在懷里,將死去的項州從那狹小的空間里用力拖了出來。 而在項州的身下,還有另一具軀體,被拖車的繩子胡亂纏在項州身上。 姜恒緊閉著雙眼,一手緊緊抓著項州的衣襟,于山巒崩塌的最后一刻,與他相依為命。 鬼先生看著眼前這一幕,點了點頭,用拐杖敲了幾下石頭。 “既然找到了,就走罷?!惫硐壬f,“不必進王都了?!?/br> 羅宣跪在雪地上,將項州抱在懷里,低頭看著他,小心地?fù)扉_他眉毛上、額頭上的冰碎與雪花。 覆蓋項州的冰雪,在羅宣呼出的熱氣下慢慢地融化了。 他把驢車趕來,先是把項州抱上驢車,放在車斗上。 失去了項州后,姜恒側(cè)著身,依舊蜷縮在那人形輪廓撐起的保護空間中。片刻后,羅宣把姜恒也抱了起來,放在項州身邊。 鬼先生沒有問徒弟,為什么要多帶走一具尸體,羅宣也沒有解釋。直到他套好車,跳上車去,坐在一旁,為項州的尸體蒙上布時,手指觸碰到姜恒的臉頰。 先是一碰,羅宣便縮手,繼而想了想,再一碰。 “先生,”羅宣說,“這孩子還活著。” 鬼先生隨口答道:“你想救他?” 姜恒的氣息非常微弱,兩腿被破車壓了不知多久,膝蓋以下已折斷了,斷骨處高高腫起,滾下山坡的沖撞,令他正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夢里滿是桃花,一條溪流橫亙在他的面前,溪水不過到膝蓋深。 彼岸,昭夫人端坐在桃林中,花瓣溫柔四散,遠(yuǎn)遠(yuǎn)傳來琴聲。 昭夫人的身邊,坐著一名黑衣男子,以黑布蒙著眼。 “爹!娘!”姜恒笑著喊了出聲。 他涉水而過,走進冰涼的溪水里,接連喊道:“爹!娘!” 剎那間,溪水一片血紅,開始沸騰,浸在身下的水流,化作滔滔血水,猶如千萬把呼嘯而過的利刃,剜去了小腿上的血rou。 姜恒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一個踉蹌,失去支撐,摔倒在溪流中,恐懼地大喊。 “救我——救我!” 溪水淹沒了他,無情地剝離他全身的每一塊血rou,姜恒變成了一具白骨。 一聲大喊,姜恒從劇痛中,驀然醒了過來。 陽光明媚,從窗格外投入,照在他的臉上,四周泛著刺鼻的草藥味。 姜恒全身上下都在痛,兩腿尤其鉆心地疼,身上、臉上,甚至就連張口大喊,嗓子亦火辣辣地疼。腿上就像被打進了許多鐵釘,令他受盡折磨。 我在哪兒?姜恒生出念頭,苦忍著疼痛不過頃刻,便又在劇痛的折磨中意識模糊,發(fā)狂地大喊起來。 他發(fā)著抖,掀開蓋在身下的被子——看見了自己的兩腿。 腿上沿膝向脛,再到踝,左右腿各被釘上了血跡斑斑的近二十枚釘子。 姜恒深吸一口氣,痛得臉色蒼白,伸出手按著榻畔藥架,想靠自己的努力坐起來,卻按翻了架子,發(fā)出一陣雜亂響聲。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青年的身材擋住了日光,他穿著一身武服,身上、額上全是汗,走到榻前,看也不看姜恒,扶起藥架,從房間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一個破碗,左手手指在碗里捻了一把,再回到榻前,左手覆上姜恒臉頰。 霎時間睡意襲來,姜恒喘息數(shù)聲,雙目失去神采,歪倒下去,失去了意識。 不多時,他再次醒來,剛想開口,那青年男子聽到呻吟,便起身,依舊拿了那破碗,拈出少許碗中粉末,按在他臉上。 姜恒毫無抵抗之力,再次沉沉睡去。 如此反復(fù),日轉(zhuǎn)夜,夜轉(zhuǎn)晨,姜恒連著醒了七次,青年也依樣施為七次。 直到第八次時,外頭下著雨,姜恒腿上疼痛稍減,睜開眼,再不見先前青年。 又是一天到來,姜恒忍著痛,躺在榻上喘息,汗水把褥子與被、枕浸得濕透。 他不敢看自己受傷的兩腿,只盯著天花板,咬牙忍耐。 他聽見外頭一個稚嫩的、卻毫無感情的女孩聲音說:“他醒了,羅宣,你該去看看?!?/br> 不一會兒,房門再次被推開,那名喚羅宣的青年走了進來。 姜恒臉色依舊蒼白,疼痛卻較第一次醒來時要輕,他終于得以收斂心神,看面前的救命恩人。 回想起雪崩瞬間,記憶正在一點點地回來,他知道這人救了他的命。 青年身長七尺有余,不似項州高大,身材看似十分單薄,穿著并不合身的武服,眉眼清俊,卻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戾氣。 他的頭發(fā)被削得很短,臉上也洗得不干凈,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動物的氣味,邋邋遢遢,就像曾經(jīng)第一次來到家里的……人,那個人是誰?姜恒忽然有點混亂。 “謝謝,”姜恒發(fā)著抖說,“謝謝你……救命之恩,我永遠(yuǎn)不會忘……” “羅宣?”外頭那女孩的聲音又說。 姜恒知道這青年人叫羅宣。 羅宣在房里的另一張榻上坐了下來,沒有回答。房外,腳步聲遠(yuǎn)去,女孩走了。 姜恒注意到,他進來時,右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姜恒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被羅宣的手背吸引了目光。他的左手手背,分布著鱗狀的硬甲,就像長在了肌膚上,又像手上的皮膚因藥物硬化后,留下的傷痕。 那鱗片閃著光,直蔓延到小臂,手指甲卻是修得很短,而五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金鐵般的光澤。 羅宣沒有看姜恒,低頭玩著手里的匕首,以金鐵般的左手摩挲匕刃,發(fā)出了磨刀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