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一句“她們還不如我好看”，就能打消父皇和母妃的念頭。

    可是如今再想起那些事，真恍如隔世一般。

    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呢？桓羿也說不出來。如果他那時候娶了門第高貴的妻子，如果他那時候不那么頑劣，穩(wěn)重懂事一些，會不會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呢？

    每每生出這個念頭，桓羿都像是百蟻嚙心，痛得難以言說。

    “兄長?！笔直成贤蝗桓采狭艘黄瑴?zé)??；隔嗷剡^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緊握成拳。被甄涼一觸，才倏然松開。

    桓羿“唰”地一下抽回手，閉目斂去種種情緒，平靜地道，“我無事。”

    甄涼也沒有多問。不一時飯菜送上來，兩人便動了筷子。

    桓羿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神思才漸漸落回了眼前的場景之中。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再怎么自責(zé)，也絲毫沒有更改的可能。何況事情其實(shí)也沒有那么簡單。

    父皇的壽數(shù)是天定的，桓羿再懂事也無法改變。而桓衍既然早就存了這樣的野心，就絕不會錯過那個機(jī)會。

    兄弟二人，終有一戰(zhàn)。

    既然如此，多想這些也不會有任何益處。

    將種種浮動的念頭壓下去，桓羿低頭看向桌面，突然發(fā)現(xiàn)甄涼其實(shí)沒怎么吃飯，反倒是把菜里的調(diào)料都挑了出來，單獨(dú)放在一邊。

    她自己是不挑食的，這些都是桓羿不吃的東西。

    但桓羿從小所受的教導(dǎo)，上位者是不能有偏好的，所以從未表現(xiàn)出來過。最多是菜里有的時候避開，若是味道太重，就索性不用那道菜。反正他的份例本來就吃不了。

    可甄涼還是注意到了，這樣細(xì)致周到，桓羿心里那種很微妙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他沒說什么，兩人靜靜吃完飯，甄涼看他沒什么興致，便帶著他回了店里，換了從宮里出來時的衣物，然后將采買之事辦完，便直接回了宮。

    桓羿一者是情緒不高，二者今天逛了一天，確實(shí)有些累了，因此回來就叫了水，沐浴之后便直接睡了。

    第二日一早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昨兒買的那些東西，都已經(jīng)被拆開了，挨個擺在桌上。

    “甄涼弄的？”他問小喜子。

    小喜子點(diǎn)頭，“甄女史說宮外的東西雖然粗疏，但勝在新鮮有趣。殿下難得出去，這些小玩意兒擺在這里，瞧著心里也高興。”

    看來她沒有說出這些其實(shí)都是桓羿想要的，倒很照顧他的自尊心。

    桓羿坐在鏡子前，看著小喜子給自己梳頭。他身為男子，并沒有那么在意自己的長相，何況今日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心思也很難放到這上面。但這會兒，桓羿不知怎么來了興致，將鏡中的自己端詳了一遍。

    然后突然開口問，“我跟甄女史長得像么？”

    “什么？”小喜子嚇了一跳，扯斷了桓羿的一根頭發(fā)。

    “大驚小怪地做什么？”桓羿從他手里接過梳子，用手指揉了一下被扯到的發(fā)根，“只是昨日喬裝出宮，有人說我和她有幾分相似?！?/br>
    小喜子是知道桓羿喬裝成什么樣的，便也不再疑惑。

    他對著鏡中的桓羿打量了片刻，又低頭去看他的臉，越看越驚奇起來，“奇怪，竟然真有幾分像。”

    “我怎么沒看出來？”桓羿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鏡子壞了。他橫看豎看，都沒看出來哪里跟甄涼相似。但偏偏別人都這么說，總歸不會是胡謅的。

    小喜子連忙擺手，“若只說眉眼五官，其實(shí)是不像的?？墒巧駪B(tài)表情和給人的感覺，卻有幾分相像?！?/br>
    他說到這里，忍不住恍然，“難怪我從前對著甄女史，總覺得心里有些怕似的。我還奇怪呢，明明她對誰都和顏悅色的，這會兒才明白了，原來是她看著有幾分像殿下！”

    怕桓羿，那就很正常了。

    桓羿：“……”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平常是什么樣的神態(tài)表情，可是為什么會像？

    這個問題，小喜子有答案，“聽說經(jīng)常生活在一起的人，氣質(zhì)容貌都會越來越像。民間所說的夫妻相，就是如此了。”

    他心大，隨口說出的話也沒注意是否合適，倒是桓羿聽得一怔。

    他忍不住想起店里那對小夫妻，做妻子的給丈夫擦去額頭脖頸上的汗水，夫妻倆相視一笑。又想起從前，父皇母妃還在世的時候，每次父皇回來，母妃都會上前替他更衣。明明她自己貴為皇妃，平日里更衣都是身邊的大宮女伺候。

    那對無名的小夫妻也好，父皇母妃也罷，他們說話的神態(tài)表情，確實(shí)有某些地方十分相似。

    桓羿又想起甄涼對自己的種種周到體貼。

    替他更衣、脫鞋，買下他喜歡的東西，挑出菜里他不吃的調(diào)料……她來自己身邊的時間，滿打滿算也才幾個月，可是這份用心，卻早就超過了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其他人。

    桓羿從前就覺得，她那種姿態(tài)，不像是仆人對主人。

    她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態(tài)度是那樣的從容從容，仿佛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那些細(xì)致入微的體貼，不是卑微的討好，不是敬畏的諂媚，而是純?nèi)坏爻鲇谝黄P(guān)懷。

    此刻他終于意識到，那確實(shí)不像是仆人，更像是……一個妻子。

    這個結(jié)論當(dāng)然十分荒謬，任何知曉兩人身份的人，都會覺得可笑?？刹恢罏槭裁矗隔鄥s很難對此一笑了之。

    如果他有個妻子，會是什么樣子呢？

    從前的桓羿沒有細(xì)想過這個問題，只堅定地覺得她一定是天下第一的好。聰明，好看，擁有世間一切的美好的才華和品德。但是就連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

    而現(xiàn)在的桓羿，已經(jīng)不會去想這個問題了。

    可是，甄涼……

    她對桓羿來說，是一個始終捉摸不透的謎。明明她所有的檔案他都翻閱過，可是桓羿還是有種很強(qiáng)烈的感覺，他既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來，更不知道為什么她的選擇會是自己。

    最開始時，桓羿下意識地認(rèn)為他是母妃留給自己的人。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那樣想了。

    桓羿已經(jīng)察覺到了，甄涼的確聰明能干，能常人之所不能，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她其實(shí)只有一個人，背后沒有任何勢力的事實(shí)。如果是宸妃的人，沒道理會孤身一人，跟宸妃留在宮里宮外的各種人脈都完全沒有關(guān)系。

    如果這一切不是自己的錯覺，如果甄涼確實(shí)是在以一個沒有名分的妻子的身份在照料自己，那又是什么給了她這樣的認(rèn)知，或者說，是誰讓她覺得自己擁有了這個身份？

    還有很多次，甄涼看向他的時候，桓羿始終覺得她在透過自己看向另一個人。

    那個人又是誰？

    這一切，會不會都是他的安排？

    那么甄涼呢？她看起來并沒有任何被控制的跡象，那么，她所做的這一切，是出于自己的想法，還是背后之人的安排？

    這些謎題盤旋在桓羿的腦海里，讓他不能不去想。可是，除非有一天他打算跟甄涼攤牌，否則這些問題，或許也永遠(yuǎn)都不會有答案。

    “殿下，成總管來了?！毙∠沧釉诙叺吐曁嵝?。

    桓羿回過神來，轉(zhuǎn)頭看去，就見成總管面色嚴(yán)肅地走了過來，到了桓羿面前，便擺手道，“小喜子，你先下去。”

    小喜子看了看桓羿梳到一半的頭發(fā)，成總管見狀，便伸手接過了梳子。

    他也有好幾年沒有替桓羿梳過頭發(fā)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梳好的頭發(fā)被白玉發(fā)冠固定住，又簪上一支白玉簪，成總管才后退一步，臉上的神情漸漸轉(zhuǎn)為復(fù)雜，“殿下，陛下昨晚幸了百靈兒姑娘，今日一早便有旨，冊封她為美人，封號……鶯?！?/br>
    作者有話要說：    月底了，有剩下的營養(yǎng)液不要放著過期，都空投給作者，待作者菌裹上面包糠下油鍋炸一炸，隔壁的作者都饞哭了！

    感謝在2020-11-2921:30:42~2020-11-3021:57: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3瓶；碧海藍(lán)天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030章 試一試他

    成總管一句話,陡然將桓羿從無數(shù)綺夢之中拉回了現(xiàn)實(shí)。

    他是桓羿，是父母俱亡、困守宮中、大仇未報的桓羿。甄涼究竟是怎么想的，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重要。因?yàn)樗緵]有資格做這樣一場迷夢,那些男歡女愛，那些少年情思,都與他毫無干系。

    就連甄涼也知道這一點(diǎn),所以她的好潤物無聲，從不曾高調(diào)張揚(yáng)過，只一心助他復(fù)仇。

    無論什么事,到那時候，才見分曉。

    “殿下？”見他陷入恍惚之中，成總管連忙又喚了一句。

    私底下,他的想法其實(shí)跟甄涼差不多,覺得桓羿對那位百靈兒姑娘只怕真有幾分不同。如今對方身份已經(jīng)截然不同，桓羿卻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由不得成總管不擔(dān)心。

    桓羿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道,“比預(yù)想的更快些?！?/br>
    “……聽說這幾日,陛下日日召她伴駕。”成總管遲疑地道。

    “那倒也不算快?！被隔嗾f,“難怪能初封美人?！?/br>
    “殿下心里是否不好受？”成總管突然問。

    桓羿一愣，“大伴怎么會這樣想？”

    “殿下又何必瞞我？我知道你把人送到陛下身邊,定有打算,可若是因此委屈了自己……”這件事是成總管親自去辦的，如今想來,心里只剩下懊惱，早知如此，就是把人留下又如何？

    一個探子而已,和光殿又不是沒有留過。

    當(dāng)然甄女史和百靈兒是不一樣的。甄女史有能力有手段，對殿下看著也一心一意，那個百靈兒……

    成總管深吸了一口氣，他一個仆人，不便說她的壞話。

    自從頭回拜見殿下，她看殿下的那種眼神，成總管如何看不出來？但是桓羿也十八歲了，早就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紀(jì)?？椿隔鄬λ膊环锤校踔令l頻召見，從前還是隔著屋子隔著墻，如今卻常讓她當(dāng)面唱，成總管自然也高看她幾分。

    終歸一個耍百戲的，翻不起什么浪來。

    誰料一個耍百戲的野心卻不小，那日陛下一來，百靈兒的態(tài)度立刻就變了。

    后面的事，是成總管親自去辦的。桓羿在跟百靈兒見了一面之后，便吩咐成總管，不論她要什么都得滿足，一定要讓百靈兒那一曲艷驚四座。

    百靈兒固然天賦不錯，可那一曲百鳥朝鳳，憑她自己怎么想得出來？若沒有殿下傾力相助，請了不知多少這方面的大家，哪有如今這般活靈活現(xiàn)，叫人聽了如癡如醉？

    結(jié)果百靈兒確實(shí)成功了，大放異彩、艷驚四座，但無論過程還是結(jié)果，都與成總管所想的相距甚遠(yuǎn)。

    在成總管看來，殿下讓百靈兒在皇后的千秋宴上獻(xiàn)演，其實(shí)也是在試她。

    ——這沒什么不能說的，當(dāng)初甄女史剛來時，殿下不也一樣試過她？不同的是，甄女史留下了，百靈兒卻不甘于此。

    所以在成總管私心里，覺得百靈兒走了也好。只看她在千秋宴上的表現(xiàn)，這就是個不安分的。她再怎么歌喉出眾，別的方面也只是平平，只要處處以皇后娘娘為首，恪守本分，皇帝難道還真能在皇后娘娘的壽宴上就難以把持，非要納她？

    結(jié)果她倒好，做的那叫什么事，簡直是把皇后娘娘的臉面放在地上踩。

    奇異的是陛下竟然還真的看上她了。

    得了這么個結(jié)果，這幾日成總管都不敢在桓羿面前提百靈兒這個名字。好在和光殿的人都有眼色，沒人會去討這個沒趣。

    可是事情總不能一直回避下去，如今百靈兒已是嬪妃的一員。往后桓羿見到她的機(jī)會很少，可是聽說這個人的次數(shù)，恐怕會逐漸變多。所以成總管也沒想瞞著，只是替桓羿不平。

    但桓羿是真的不明白，“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殿下難道如今還要替她描補(bǔ)？那百靈兒三心二意、水性楊花，便是留在殿下身邊，少不得往后也要生事，倒是走了干凈?！背煽偣艿溃暗钕绿烊酥?，不知多少女兒家癡心……”

    “停停停，怎么還扯到女兒家癡心上了？”桓羿聽他越說越離譜，再說下去自己就該大婚了，連忙開口止住。

    不過他才剛剛開了竅，正是對這些最敏感的時候，聽到這里也終于明白了成總管的意思，他這以為自己對那百靈兒有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