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賬本，分進(jìn)項(xiàng)和出項(xiàng)，后宮的賬本，多是出項(xiàng)，是以你要看各宮用了多少，用在了哪里。尋常百姓過日子，也興有賬本的?！敝v完這句看她一眼，別說，自己這個蠢皇后在燈下還算能入眼。睫毛忽閃忽閃，大眼睛空無一物，顯然未聽懂?！奥牰藛?？”

    荀肆搖頭。

    “那朕再給你講一遍。”云澹真是十分有耐心了，他從未這樣教過思喬皇后。思喬做事向來穩(wěn)妥，應(yīng)當(dāng)她做的事，從來不含糊。無論何時，都將事情安排妥帖。與眼前這個截然不同。耐著性子又給她講了一遍：“聽懂了嗎？”

    沒動靜。

    抬頭一看，胖墩兒睡著了。一只手支著下巴，將臉推到變形，沒法入眼了。無論何時，想睡就睡，當(dāng)真無拘無束。

    嘆了口氣，罷了，自己選的皇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將燭火撥亮，親自看起了賬本。

    聚精會神之際，聽到“砰”的一聲，荀肆的頭磕到了桌面上，這一下磕的可不輕，興許將她那最后一點(diǎn)靈光勁兒磕沒了。只見那胖墩兒抬起頭，手重重拍在桌子上：“讓你磕我！”

    云澹終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

    修年是在封后大典前一日搬進(jìn)永和宮的。

    浩浩蕩蕩一群人，抬著大大小小幾十個木箱。荀肆將瓜子在舌尖轉(zhuǎn)那么一下，吐出了瓜子皮，對北星說道：“這家伙事兒竟是比老娘的嫁妝還要多！”

    北星也是頭一回見到宮里的氣派，在一旁嘖嘖：“這么些寶貝，夠?qū)こＨ思疫^幾十輩子了吧？”

    一旁的存善踮起腳看了半晌，對荀肆說道：“奴才看了，都是思喬皇后留給大皇子的。好多東西上的布罩繡著思喬皇后的小字呢?！?/br>
    荀肆哦了聲：“想來思喬皇后應(yīng)是與三姐一樣，秀外慧中了?！?/br>
    修年在門外躊躇，不敢進(jìn)門。本來父皇答應(yīng)要帶他一起來，結(jié)果被丞相攔住了。

    荀肆看著外頭一個小腦袋出現(xiàn)了，又消失了，來來回回數(shù)次，遂將手中的瓜子放到北星手中，朝宮人門比了噓，而后悄悄走到門口。待修年小腦袋再探進(jìn)來之時，看到一張圓臉，他媽呀一聲向后跳了一步，驚恐看著荀肆。

    “跑什么？”荀肆知他怕自己，就連自己都怕自己，何況修年這么一個小東西。

    修年收了神，站直了身子：“兒臣并未逃，兒臣只是在等父皇。”知曉抬出自己的父皇來壓荀肆，也不算笨了。荀肆點(diǎn)點(diǎn)頭：“今兒下學(xué)這樣早，母后教你徒手劈樹吧？”

    眼見著修年的眼驀的睜大，荀肆大笑出聲。她逗修年的。

    “還不進(jìn)門？再不進(jìn)門晚上就餓著了呦！”荀肆這人嘴硬心軟，她不會做別人阿娘，但兒時阿娘如何對自己的她記得，每回瘋完了回府桌上會擺著吃食的。

    修年進(jìn)門，看到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吃食，荀肆又一屁股坐在桌旁朝他擺手：“快坐下?！鳖D覺受寵若驚。慢慢挪騰到桌邊，緩緩坐下，看著荀肆。

    后者已端起了碗：“咱們比試比試看誰先吃完。”一口米飯塞進(jìn)口中，含糊一句：“輸?shù)囊粫喝ヅ鼧??！?/br>
    修年聽到劈樹二字，直覺天上炸開了響雷，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眼一直盯著荀肆，生怕她先吃完。荀肆呢，故意放慢了速度，要修年吃。是前幾日偶然聽到輕舟和彩月嘀咕，說大皇子打小不愛進(jìn)食，是以體格有些弱。來了永和宮，怕是更吃不下了。荀肆不服，憑什么到了老娘這就吃不下了？老娘不僅要讓他吃，還要讓他多吃，吃成一個rou球！

    修年稀里糊涂吃了一碗飯，欲放下碗筷，荀肆卻指著他面前那碗蓮藕湯：“剩了就算輸。”遂舀了湯來喝。這會兒再瞧新母后面前的吃食，剩的比自己多許多，不擔(dān)憂會輸，這湯也便慢慢喝了。喝過了湯，覺得肚中滿了。從前少有這樣的飽腹感，母后走了后更沒有過，今兒是頭一回，在不為難的情形下吃了這許多東西。

    “吃好了？”荀肆問他。

    “吃好了?！?/br>
    “吃好了便好，等母后用了飯，喘口氣，給你表演徒手劈樹。”言畢朝修年眨眨眼：“母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輸了去劈樹?！?/br>
    修年覺得她講的有道理，點(diǎn)了點(diǎn)頭。

    傍晚天，紅霞天。落日令皇宮溫柔了起來。

    永和宮院內(nèi)可不溫柔。

    宮人門圍成一圈看熱鬧，圈內(nèi)站著荀肆和修年。荀肆換上一身短打扮，rou滾滾亦擋不住的英姿颯爽。

    “大兒子，你看好了！那根粗枝！”荀肆手指著眼前那根粗枝，而后雙腿分開，聚精會神，將力量都聚在右手上，猛的向那樹枝劈去，樹枝咔嚓一聲，斷了。

    宮人門哪見過這種江湖手段？都拍掌叫好起來。修年在一旁嚇的嘴合不上，暗自慶幸自己今日先用完了飯。

    荀肆聽到大家叫好，來了勁，揮手又劈斷一根，從粗枝上折下兩根枝丫遞給修年，自己留下一根：“來，切磋切磋?！?/br>
    “皇后…”一旁的彩月覺得不妥，大皇子不到十歲，能跟皇后切磋出什么來？倒是不擔(dān)憂皇后借機(jī)打大皇子，跟了她月余，她的脾氣秉性多少看到了，要打直接就打了，她腦子不夠數(shù)，想不出那些彎彎繞繞。

    荀肆才不管，手中的枝丫輕輕送向了修年，修年多少與師父練過一些，這會兒見荀肆來勢不兇，便閃身而去，又覺得不想讓她看他不起，于是也出了一招。小臉緊繃著，認(rèn)認(rèn)真真。二人你來我往，切磋了多半個時辰才作罷。

    修年覺得今日當(dāng)真通體舒暢，朝荀肆深深鞠躬：“謝母后，兒臣去睡了?！?/br>
    荀肆意猶未盡，又指著存善：“來，小耗子存善?！?/br>
    存善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不會??！”

    手中的枝丫在宮人面前劃了一圈，大家抱頭鼠竄，登時散了。

    散了，就靜了。

    荀肆孤零零站在院中，仰頭看著繁星亮了。頹然丟下樹枝，口中念著：“破皇宮，沒勁！”

    這話可不好聽，落在還差一腳就拐進(jìn)門的云澹耳中，停下步子，輕聲問一旁的千里馬：“她說什么？”

    千里馬的汗落了下來：“老奴沒聽清?！蓖低悼椿噬系纳裆回灉睾偷娜诉@會兒面上覆上了冰霜。

    “皇上，還通傳嗎？”

    “不傳了，回永明殿?！?/br>
    云澹這回是真的氣了。好吃好喝哄著你，你說皇宮破？沒勁？這樣不識好歹真叫人心寒！哼！衣袖一拂，轉(zhuǎn)身而去！

    第17章 君若揚(yáng)塵路（十二）   明晚不僅可遠(yuǎn)觀，……

    云澹這氣不知打哪兒來的，但經(jīng)久不散?；赜烂鞯钭嗽S久，折子亦批不下去，耳邊時不時傳來小胖墩那句破皇宮，沒勁！

    將折子啪一聲摔桌子上：“放肆！”

    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宮人聽到這句放肆，都跪了下去，千里馬尤為快。過了會兒，沒聽到動靜，緩緩抬頭，看到主子正在那生悶氣呢！忙蹭到云澹腳邊，輕聲說道：“皇上，氣大傷身吶?！?/br>
    “這皇宮怎就沒勁了？吃的用的哪里不必隴原好？不識好歹！”

    千里馬一聽，果然是為這個，眼睛一轉(zhuǎn)：“依老奴看，皇后應(yīng)不是嫌棄皇宮?！?/br>
    “那她是何意？”

    “您想啊，皇后在隴原，整日在外頭跑，勝在一個自在；身邊又有玩伴，又勝在熱鬧。而今進(jìn)了宮，縛了手腳，收了心性，多少會覺得委屈。這不是沖皇上亦不是沖皇宮，過段時日便好了?！?/br>
    “你雖然近不得女色，但說的頗有幾分道理?！?/br>
    千里馬聽出主子言語中的擠兌，忙點(diǎn)頭：“是是是，奴才而今近不了女色了，這還要感念皇上的恩德…”委屈上了還！

    云澹幽幽看他一眼，這會兒氣消了，覺得千里馬說的對，將一只跑慣了的野驢關(guān)起來，驢還得瘋呢！何況荀肆那樣大一坨女人。思及此，笑出聲。走罷！帶胖墩兒透透氣！

    那頭荀肆正在聽內(nèi)官與她叮囑明日冊封大典一事，聽到云澹來了，心中一聲哎呀！哎呀這廝是不是也來訓(xùn)我？哪知云澹朝她擺手：“走?！?/br>
    ？走去哪兒？

    “快，朕數(shù)一個數(shù)，再不抬腿就不帶你出去玩了?！?/br>
    出去玩？荀肆腿比腦子還快，一個箭步躥到云澹身邊，云澹只覺一只rou丸子朝自己撲了過來，忙閃了身擔(dān)憂她撞到自己。就愛玩，不帶你玩，就說宮里沒勁，說帶你玩，跑的比兔子還快。什么人吶！

    轉(zhuǎn)身出了永和宮，轎子已在門口候著，二人上了轎，看到轎上擺著的衣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局促。

    “朕閉眼，你先換?！?/br>
    “成?！?/br>
    云澹閉了眼，又微微睜了個縫，將荀肆看了個囫圇。心中不住驚嘆，嘖嘖，腰若檐下缸，臂若院中柳，胸…中衣遮著，依稀并不肥膩。眼睛一閉，心中有了數(shù)，大概知曉明晚該從哪里下口下手?；?，怎么想起這等事來了？齷齪！思及此，喉結(jié)一動，又微微睜了眼，見那胖墩兒正在系扣子，眼睛一抬，對上了云澹的眼。

    荀肆緩緩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頭看著云澹。那人這會兒已睜開了眼，眼神晶亮，好似適才偷看的不是他？剛要開口，便聽云澹幽幽說道：“提前領(lǐng)略而已，不必介懷。”

    ？

    當(dāng)今萬歲爺竟是這樣一個烏糟玩意兒！荀肆氣不打一處來，這叫什么事兒！“臣妾要看回來?！?/br>
    “哦？”云澹眉一挑。

    “是。臣妾也要提前領(lǐng)略皇上的身姿?！?/br>
    云澹竟不自在起來。但一想到自己貴為九五之尊，還怕了你個小rou球不成，于是動手去解自己的衣扣。有心要嚇?biāo)粐?，干脆將上身脫了個干凈，露出光潔的胸膛。平日里看著勁瘦之人，內(nèi)里卻大有玄機(jī)。荀肆忙移開眼睛，有甚好看！

    “朕作為男人，理應(yīng)大方些。比皇后多脫一件，讓皇后看個爽利?！毙闹欣薰?，嘴上卻逞強(qiáng)：“明晚皇后不僅可遠(yuǎn)觀，還可把玩?！?/br>
    … …

    荀肆到底是女兒家，聽他這樣口無遮攔，拿起一旁的書丟向他，小臉氣的通紅。云澹一掃不悅，大笑出聲。

    靜念聽到他的笑聲，嘴角微微一扯?；噬弦荒_踏進(jìn)煙火人間了！

    轎子臨到鬧市之前停了下來。

    云澹和荀肆一前一后到了永安河。這永安河是京城一景，入了夏，河邊燈影綽綽，小商小販接連排開，吃的用的一應(yīng)俱全。隴原是見不到這樣的光景的，荀肆這回開了懷，一頭扎進(jìn)了人群，云澹眼見著那兩條小胖腿兒倒騰進(jìn)了鬧市，忙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荀肆聞到隴原的辣子香，鼻子動了動，一路聞了過去。見那面攤兒上老板正在將一勺油澆在面碗上，口水流了下來。伸出一根胖手指：“一碗?！?/br>
    一旁的彩月忙上前輕聲制止：“主子，不可…大典前三日，忌食…”

    “無礙。”云澹跟上來說道，儼然是一個rou球了，少吃那三日能如何？又看向老板：“我也要一碗。”

    老板應(yīng)了聲，看云澹，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面撈出來，熱油的功夫猛的想起來，多年前，有個小男娃時常跟在王妃后頭。媽呀！是當(dāng)今圣上誒！慌忙抬頭看云澹，皇上正笑著，將兩個銅板放到案板上，沖他搖了搖頭。

    這是不讓請安吶！老板不傻，將兩碗面做好，放到二人面前的小桌兒上。

    荀肆吃了一口，頓時感覺回到了隴原，太好吃了。又夾了一口，腮幫子鼓了起來，心中樂開了花。再瞅云澹，低頭不語，用心對付眼前的面條。猛的想起，進(jìn)宮月余，二人竟是從未正經(jīng)坐在一起用過飯？這會兒看他吃飯，倒不女氣，但亦不慌張，一口一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二人在永安河繞了一圈，荀肆興高采烈，東看看西瞧瞧，沒見過世面一般。

    “外頭好玩嗎？”云澹突然開口問她。荀肆點(diǎn)頭：“好玩?！?/br>
    “是吧？好玩往后也不許你出來?！痹棋Ｖv完這句，心中憋著的那口郁氣終于是吐出來了，朝荀肆眨眨眼，擺明了是在氣人。

    荀肆哼了聲，脖子仰起來，邁著四方步走了。

    回到宮里，頭沾著枕頭，剛?cè)雺舯惚徽t拉了起來，迷迷糊糊睜開眼：“怎么啦？”

    “主子，該起了。今兒封后大典呀！尚衣局、尚儀局的掌事姑姑已在外頭候著了，宋先生也到了?！?/br>
    荀肆低低哦了聲，起了身，任由彩月輕舟為她囫圇套上衣裳：“主子，奴婢先為您隨意穿上，待一會兒篦了頭涂了花黃再穿鳳袍戴鳳冠。”

    “好。”荀肆應(yīng)了聲，想起先生還在外頭，便說道：“要先生進(jìn)來吧？先生身子單薄，切莫被深夜的濕氣打到?！?/br>
    歐陽夫人被請進(jìn)門，荀肆忙安頓她坐下，這才坐到梳妝鏡前，要喜婆幫她篦頭。從前聽大姐、二姐提過，這成親之日第一道關(guān)便是篦頭和開臉兒，那會兒荀肆嗤之以鼻，能有多疼？今兒臨到自己頭上了，才知曉那不是玩鬧的。本就難過的人，被那篦子在頭皮上生生一扯，鼻子一酸，淚便落了下來。

    宋先生坐在一旁見她如此，柔聲說道：“皇后想家了吧？聽瀾滄說西北戰(zhàn)事吃緊，原本荀將軍和荀夫人要來京城的事耽擱了?！?/br>
    荀肆搖了搖頭，指著那篦子：“太疼了。待會兒弄完了，看我不撅折了它！”

    宋先生看荀肆動手抹掉面上的淚，心中犯了難。昨日收到太后的信，心中叫她瞧一瞧這繼后心中可有當(dāng)今圣上，二人能否過到一起。打她進(jìn)門起，未在荀肆面上看到一絲雀躍，加之那神情中的落寞又深，再傻的人也該清楚了，眼前的人不情愿誒！

    荀肆閉了眼任人折騰，待鳳袍披上，尚儀局的姑姑又捧來鳳冠，這九龍四鳳冠不同于前幾日她們帶來的那一個?！皳Q啦？”正紅忙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