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一頓，看了眼日期，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過糊涂了，自從將常智博、常鋒父子從監(jiān)獄里接出來，她這兩天就沒露過面，更沒有給家里報過平安，就一直在市局加班。

    薛芃回道：“好，不過要再過兩天，我這兩天實在忙不過來。”

    張蕓樺：“那這樣吧，我們先定位，等安排好了告訴你。要不然，你肯定又要忘了。”

    薛芃：“好，我沒問題?！?/br>
    *

    另一邊，張蕓樺放下手機，就起身走到常智博的房門前。

    常智博出獄后就一直住在這里，但因為和張蕓樺還沒有法律上的名分，常智博還堅持分房。

    張蕓樺在門上敲了兩下，不會兒，常智博開門了。

    張蕓樺笑道：“我跟芃芃聯(lián)系過了，過兩天找個時間，咱們跟她一塊吃個飯?！?/br>
    常智博一頓：“好啊?！?/br>
    接著就是幾秒的沉默，兩人一時都有些尷尬。

    自從薛益東過世，薛益東生前的朋友、同事，就對張蕓樺母女三人多有照顧，其中也包括常智博。

    年輕那會兒，常智博也曾追求過張蕓樺，后來陰錯陽差，張蕓樺愛上了薛益東，常智博也和常鋒的母親結(jié)了婚。

    其實在薛芃十六歲以前，常智博和張蕓樺都還只是朋友，來往也不算多，直到那年薛奕突然遇害，張蕓樺大受打擊，常智博也遭遇中年喪妻，兩人同病相憐，互相幫忙關(guān)心，彼此走動才頻繁起來。

    幾年后，常智博和張蕓樺開始考慮再婚，誰知常智博在工作上突然多了很多麻煩，沒多久，常智博就坐牢了，他和張蕓樺的事也就沒再提。

    常智博坐牢期間，張蕓樺有空也會去看他，兩人的感情也維持的不錯，到現(xiàn)在常智博都出來了，也是時候領(lǐng)證了。

    但這兩天常智博住進來以后，和張蕓樺之間的相處卻好像隔了一層，比張蕓樺去探監(jiān)時還要生疏，說話做事都客客氣氣的，倒像是來借住的房客。

    張蕓樺笑了下，試圖把這層尷尬揭過去，正準備換個話題，這時就聽常智博說道：“蕓樺，有個事我考慮了兩天，想和你說一聲。”

    張蕓樺一愣，見常智博神情有異，其實心里也有了預感。

    “你是不是……不想住在這里了？”

    常智博低下頭，沒有看張蕓樺的眼睛，只是輕聲說：“我想的很清楚，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來了，但還是有案底在。小芃工作很努力，也很用心，將來要是升職政審，發(fā)現(xiàn)有一個犯過法的繼父，對她總歸不好。我不想因為我的過錯，影響她的前途?！?/br>
    張蕓樺張了張嘴，本想說些什么，卻又咽了回去。

    這要是換作其他理由，張蕓樺還能說服常智博，可是一提到薛芃，這的確是難以跨過去的坎兒。

    而且薛芃對他們兩人的事從來沒有反對過，常智博出獄，還是薛芃主動說去把人接回來，相心比心，他們做長輩的也不好太自私。

    張蕓樺輕嘆了一聲，最終說道：“既然你都想清楚了，那總得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常智博說：“地方我已經(jīng)找好了，離你這里也不遠，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叫我。”

    張蕓樺一噎，沒想到常智博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她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問：“那和芃芃吃飯的事，你還去么？”

    常智博連忙說：“去啊，當然去，正好趁著吃飯的機會，這事也得跟她說一聲。到時候咱們還得多勸著點她，不要太拼了，她還年輕，要拼事業(yè)時間還長……”

    張蕓樺垂下眼：“嗯?！?/br>
    *

    陸儼和許臻來到獄偵科，將協(xié)助調(diào)查的所有報告資料交給副科長陳礎(chǔ)。

    陳礎(chǔ)聽完陸儼的分析，也陷入沉思。

    獄偵科不比外面，平日管理、研究的都是囚犯，工作環(huán)境壓抑，大家臉上的笑容也不會多，陳礎(chǔ)在這個部門干了半輩子，臉上也帶了相，一看就是□□|湖。

    陸儼雖然年輕，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平日里接觸的也都是比自己大的官，比如副市長秦博成、禁毒支隊林岳山等等，慢慢的也會了幾分察言觀色，這會兒一見陳礎(chǔ)欲言又止，似有保留，陸儼心里也有了數(shù)。

    一個簡單的自殺案，獄偵科興師動眾的要求協(xié)助，指不定就是拿自殺案打掩護，暗中是想借這個事查別的。

    而陳礎(chǔ)拿到刑技的報告，又和陸儼這樣面對面坐下了，他臉上流露出遲疑，就恰好印證了陸儼的猜測。

    陸儼不想耽誤偵查罪案的黃金期，便先一步開口，把話鋪墊出來，給陳礎(chǔ)一個捅破窗戶紙的機會。

    “陳科，按理說我們只是協(xié)助調(diào)查，不應(yīng)該插手太多，但是這個案子給我的感覺，牽扯應(yīng)該不只是陳凌自殺這么簡單。若是您有不方便透露的，我們也能理解，那么我們的協(xié)助工作也算告一段落，稍后我的同事在外面有了進一步調(diào)查結(jié)果，我也會如實告訴您。但如果您還有其它地方需要我們進一步協(xié)助，我們也很愿意幫忙?！?/br>
    聽到這話，陳礎(chǔ)一頓，隨即有些驚訝的看向陸儼的眼睛。

    若說之前陳礎(chǔ)還有點吃不準，覺得陸儼這么年輕就坐上這個位子，多半是靠背景吃飯，不一定有真槍實彈，這會兒也有小小的改觀。

    這個陸儼，心思也算細密。

    陳礎(chǔ)不太自然的笑了下，說：“其實在這個案子里，我們的確是有顧慮，之前所有調(diào)查都是秘密進行的，就是怕打草驚蛇。而且我們和陸隊您這邊也是第一次打交道，所以有些情況我們不得不保留。不過就我聽剛才陸隊的這些分析，倒是對我們正在調(diào)查的案件幫助很大，我們也很希望能再進一步密切合作。”

    這之后，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打了幾分鐘的官腔，進一步探了虛實，陳礎(chǔ)才終于拿出一份更詳細的資料，遞給陸儼過目。

    其實陳礎(chǔ)的保留和為難就和陸儼預設(shè)的一樣，不管是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guān)，還是獄偵科，每個部門都有自己的辦事規(guī)則和不能對外透露的內(nèi)情。

    他們來到獄偵科的地盤，自然就要遵照獄偵科的游戲規(guī)則來，而且雖說是協(xié)助，到底還是外來的，陳礎(chǔ)有自己的顧慮，對案情有保留，他們也能理解。

    陸儼接過資料，不動聲色的翻看了幾頁，隨即就聽到陳礎(chǔ)描述“內(nèi)情”。

    “其實陳凌生前一直都是我們獄偵科發(fā)展的特情線人，方紫瑩也是。陸隊以前在禁毒待過，特情的要求你應(yīng)該不陌生。她們之間是不知道對方身份的，以‘特情’的身份協(xié)助我們內(nèi)線偵查的案件也不一樣?！?/br>
    陳凌和方紫瑩都是獄偵科的特情？

    陸儼一頓，這一點倒是出乎意料。

    像是服刑犯或是勞教人員，他們這種身份本身就具備很強的掩護性，也比較容易控制，和其它服刑犯接觸頻繁的時候，不容易被懷疑，往往就會成為特情線人的首選。

    尤其是陳凌一直有胃潰瘍，需要定期找獄醫(yī)拿藥，有時候還會保外就醫(yī)，她就可以利用這些機會向獄偵科匯報情況。

    當然，發(fā)展特情必須是專人領(lǐng)導、單線聯(lián)系，特情之間也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份。而獄偵科發(fā)展特情線人，也有幾個標準，比如囚犯有立功的愿望，希望減刑提前釋放。

    陳礎(chǔ)：“我們之所以發(fā)展陳凌為特情線人，主要是因為她和海米那這條線關(guān)系密切，她也向我們坦白，說一直都在跟李冬云拿藥，是因為自己的病，晚上離不開這種藥。聽陳凌說，李冬云的藥，都是從一個叫劉曉露的囚犯那里得到的，劉曉露會定期給李冬云散貨。但是劉曉露的又是從哪里來的，我們還在調(diào)查。現(xiàn)在除了李冬云和劉曉露，其實我們還鎖定了幾個人，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趙楓?！?/br>
    陸儼皺了下眉，問：“您說的趙楓，就是陳凌隔壁床那個趙楓？”

    許臻也流露出驚訝。

    先前他們只是猜測趙楓很擅長演戲，私下里一定有要刻意掩飾的犯罪行為，只是想不到竟然也和海米那扯上關(guān)系。

    陸儼：“幾人都住在七號房，但現(xiàn)在搜出海米那的只有李冬云，如果趙楓也在這條線上，她倒是很聰明?！?/br>
    最主要的是，趙楓把海米那藏在哪兒了？

    陳礎(chǔ)拿出一張借書卡，遞給陸儼：“不僅聰明，還有一點反偵查的能力?！?/br>
    陸儼接過掃了一眼，轉(zhuǎn)而遞給許臻。

    借書卡上差不多有七成是法律和哲學書籍，還有三成是小說。

    陳礎(chǔ)：“就方紫瑩說，趙楓每次從圖書室借回來的書，像是法律和哲學類都是她自己在看，這些小說基本上都會借給陳凌和其它宿舍的服刑犯人。”

    許臻：“這么看……趙楓和陳凌的關(guān)系還算不錯。”

    陸儼垂眸沉思幾秒，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不止。如果我是趙楓，有些話我想和別人說，但是又不希望有其他人聽見，我就可以以借書的方式傳達消息?！?/br>
    陳礎(chǔ)：“沒錯。一開始我們發(fā)展陳凌為特情線人，陳凌的表現(xiàn)也一向不錯，在調(diào)查李冬云之前，陳凌就立過一次功，我們也給她減過刑，應(yīng)該是下個月就刑滿釋放。這也是為了她的病情考慮，希望她能早點出去，得到更好的治療。當然，我們也希望陳凌出獄之前，能再接觸一下李冬云這條線。最初的進展也很順利，但自從半年前陳凌保外就醫(yī)查出胃癌，從那以后就比較消極。原本通過這條線，我們已經(jīng)開始懷疑趙楓了，但陳凌卻不再配合工作，我們的調(diào)查到這里就停滯了。”

    自這以后，獄偵科又開始考慮發(fā)展其他特情線人。

    結(jié)果就在內(nèi)部討論的期間，方紫瑩借一次家屬探監(jiān)的機會，先一步跟管教民警通風報信。

    管教民警將消息轉(zhuǎn)達給獄偵科，獄偵科和方紫瑩接觸之后，很快就從她口中得知了一些寶貴線索，決定發(fā)展方紫瑩為七號房第二個特情線人。

    而方紫瑩告發(fā)的內(nèi)容，就是跟陳凌、趙楓有關(guān)的。

    方紫瑩不僅親眼看見，陳凌跟李冬云拿藥，兩人還小聲討價還價了幾句。

    這之后，方紫瑩還見到趙楓將借來的小說，轉(zhuǎn)交給陳凌看，可陳凌只是翻看了幾眼就放到一邊，好像也不是很熱衷。

    直到有一次，方紫瑩提前回七號房，隨手翻了一下趙楓借的小說，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紙條，上面還寫了一句：“聽說小楊死的特別慘，死前還受了不少罪，太可憐了?！?/br>
    但方紫瑩沒有將紙條拿走，因為陳凌和趙楓也很快回到宿舍，方紫瑩擔心被懷疑，而且在那個時候，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也不值得方紫瑩冒險。

    聽到這里，陸儼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陳礎(chǔ)說：“小楊是住在十三號房的囚犯，和陳凌一樣都有癌癥，也是在服刑期滿之前查出來的。兩個月前她選擇在洗手間里自縊，但是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及時，不到十分鐘就把人救下來了。但是很可惜，就算是送醫(yī)繼續(xù)搶救，小楊也只是多支撐五天。經(jīng)過死因調(diào)查，是因為她在自縊以后，腦細胞嚴重缺氧，導致深度昏迷，加上抵抗力降低，最終死于繼發(fā)性肺炎?！?/br>
    自這件事之后，女囚們就經(jīng)常聊起此事，但大家也說不出具體的一二三，只知道小楊在病房里熬了五天才死。而在這些討論中，難免就會腦補小楊死前又受了多少折磨，有多痛苦。

    聽到這里，陸儼已經(jīng)大概將這部分故事的脈絡(luò)串聯(lián)起來：“同樣都是病人，經(jīng)常受到病痛的折磨，陳凌一定非常能了解小楊求死的心態(tài)，對這件事也會額外關(guān)注，而趙楓一定是看出了這一點?！?/br>
    陳礎(chǔ)：“據(jù)方紫瑩說，有一次她們幾個在宿舍里聊起這事，趙楓還說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說有人自縊被救下來，熬了十六天才死，在死前還經(jīng)歷了肺水腫，心肌損害，腎功能衰竭?！?/br>
    陸儼瞇了瞇眼，冷笑道：“看來趙楓不僅具備反偵查的能力，還非常懂得cao控人心。”

    陳凌和小楊既能感同身受，有強烈的自殺意愿，自然不希望在經(jīng)歷病痛的折磨之后，還要再遭受其他波折，連死都不能死個痛快。

    陳礎(chǔ)：“后來，方紫瑩就經(jīng)常聽到趙楓和陳凌聊起這些，但是那時候，方紫瑩還不知道陳凌想自殺，所以也沒往心里去。而且就算有實據(jù)，我們也很難對趙楓這種教唆自殺的行為進行追究。”

    陸儼一邊聽陳礎(chǔ)描述幾人的關(guān)系和過往細節(jié)，一邊翻看著手里的資料。

    正如陳礎(chǔ)所說，這個案件難度并不大，但要如何對幾人進行追究，這才是難點。

    從法律上說，陳凌是一個對自殺行為有完全的認識能力的成年人，既沒有精神疾病，也不是未成年，她有自殺意愿，剝奪的是自己的生命，也知道這么做會造成什么后果，所以就算趙楓教唆她自殺成立，在法律上也不構(gòu)成犯罪。

    至于李冬云和黎敏，她們一個給陳凌提供海米那，一個教陳凌打繩結(jié)，兩人都有協(xié)助自殺的嫌疑，可她們提供的只是陳凌在自殺中的輔助工具和方法，并沒有直接參與實施自殺行為。除非可以掌握實據(jù)，證實李冬云和黎敏事先知道陳凌要自殺，進而提供“幫助”，這樣才能定罪。

    然而要證實這一點基本是不可能的，首先要有邏輯緊密的證據(jù)鏈，光是一個人，比如方紫瑩的證言是不成立的，所以就算在案件推理上，所有案情都可以還原，到了起訴階段，依然是證據(jù)不足。

    也就是說，要想定罪李冬云和趙楓，還得從毒品線入手。

    至于方紫瑩，她既不是警察，也不是直系親屬，更沒有在陳凌發(fā)病的時候棄之不顧，所以就算她知道陳凌有自殺意愿，這樣的“見死不救”也不構(gòu)成犯罪。

    陸儼剛想到這里，許臻也正好提到幾天前方紫瑩曾和陳凌有沖突一事。

    陳礎(chǔ)解釋道：“其實在這件事之前，我們已經(jīng)內(nèi)部討論過，準備給方紫瑩減刑，但是這件事發(fā)生的太過突然，方紫瑩擔心陳凌打她的事，會誤導我們的調(diào)查方向，影響減刑。就在昨天，方紫瑩還跟我們反應(yīng)過，見到趙楓三人湊在一起小聲說話，懷疑她們在私下串供，想把陳凌的死賴在她頭上?！?/br>
    陸儼無聲的嘆了口氣，抬手揉著眉心。

    方紫瑩的段位真是遠遠不及趙楓，她的每一次上告，都是她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永遠都是孤立證言，沒有實證。

    顯然在法律認知上，趙楓一直都在吊打方紫瑩，趙楓早就知道她這種教唆自殺行為不會受制裁，方紫瑩卻還在糾結(jié)串供。

    陸儼以前在禁毒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也能體會獄偵科的難處。

    方紫瑩雖然是特情線人，但她做事不夠細心，還有點沖動，考慮也不如她的調(diào)查對象周全，而且在經(jīng)過陳凌案之后，她的種種失策行為，已經(jīng)被趙楓三人孤立在外，那么日后就算方紫瑩想接近趙楓、李冬云竊取消息，她們也會防范她。

    陳凌的死對于獄偵科來說，只是一個自殺事件，但是陳凌的背后還牽扯一條毒品線，獄偵科不能以調(diào)查毒品的名義打草驚蛇，只能在陳凌自殺一事上借題發(fā)揮，于是就向請公安機關(guān)申請協(xié)助，叫刑偵、刑技到現(xiàn)場取證，看這樣的“突擊”能否找到有力的證據(jù)鏈。但是在詢問和做筆錄的時候，對四人都是以陳凌案為出發(fā)點，借此試探。

    據(jù)陳礎(chǔ)所說，他們懷疑李冬云和另一囚犯劉曉露，都只是分銷，而趙楓也在這條線上，可能是她們的上線或同謀，只是沒有實據(jù)。

    最主要的是，還要順著這條線調(diào)查毒品來源。到底是誰，用什么辦法把毒品運進了監(jiān)獄？如果趙楓真是其中的一環(huán)，那么她的上線又是誰？

    陸儼梳理完所有思路，心里也勾勒出整個故事，只是里面似乎還摻雜了幾個疑點，有些地方也有點解釋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