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步履沉沉,溫濃放緩步伐,停了下來。 鑼鼓喧囂,刀劍鏗鏘,拔尖的唱腔卯足了勁,驅(qū)散了團在溫濃周身的陣陣寒氣。她舉目高望,妙觀齋的大戲臺正緊鑼密鼓,唱的又是一出叩人心弦的大戲。 溫濃心神微松,抹平略微褶皺的祝紙送到黃總管手里,然后繞到戲臺下找個不起眼的小角落看完這出戲。 一臺戲剛散,很快又一個班子上場排兵布陣。 也不知是上回容從找來兩個班主談話之后起了見效,還是白□□近時間緊湊,各班子都在緊鑼密鼓地排演,相互間的摩擦碰撞也就減少了許多,倒稱得上各自安好。 妙觀齋里各種奏樂應(yīng)有盡有,一道幽揚的嘯音輾轉(zhuǎn)而過,音色裊裊,很快吸引溫濃的全部注意。她心中豁然,循聲跟去,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道似曾相識的背影,對方側(cè)立對廊,狼面覆臉,手執(zhí)一片薄葉,葉音便是從此響起。 溫濃一怔,后知后覺有些訝然。 “誒,是阿濃姑娘,阿濃姑娘來了!” 也不知是哪個大聲疾呼,嘯葉被打斷了,山狼班主偏頭看來。 ‘關(guān)山狼王’在溫濃來前已經(jīng)排過了,但這趟進宮獻藝他們班子安排了兩出戲,另一出還在等時間,余下的人都聚在這南臺下角吃茶閑磕。 溫濃本沒打算露面的,卻因為被這嘯葉吸引,被那幾個跑戲的眼尖瞧見,他們一個個熱情如火,非要拉溫濃湊上一桌,鬧得她想拒絕都沒好意思。 她才剛剛坐下,猝不及防一顆比拳頭還大的桃子就落在溫濃手心。她眼一抬,只見山狼班主躬身背光,不偏不倚地替她擋在了辣毒的烈日之下。 他一出現(xiàn),怪異的違和感就又來了。 “吃吧,阿濃姑娘?!鄙碓獾娜宋荚谄鸷澹骸霸凵侔嘀魉湍愕?,他可從來不送姑娘果子吃?!?/br> 溫濃干巴巴地推搡:“我不愛吃桃子?!?/br> 話音才落,那少班主就跟變戲法似的,又給她掏了顆紅李子。這下整個班子都笑開了花,掩嘴竊竊私語說,少班主這是真把人家小姑娘給瞧上眼了。 溫濃盯著那顆紅李子神情難測,沒顧其他人的熱情推擁,又還了回去:“我也不吃李子?!?/br> 這一而再的推拒就像冰水潑得每個人的心都涼了,一時間大伙面面相覷,再看看他們的少班主,都顯得手足無措。 溫濃知道一再甩臉不領(lǐng)情,在這已經(jīng)不受歡迎了,識趣地起身就走,耳背還能聽見他們圍在山狼班主身邊安慰說,人家是姑娘,臉皮薄,咱們太急躁了。 又有人說,她畢竟是宮里的人,身不由己,說不定有別的苦衷。 這種情況之下沒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反過來還替她找借口,竟全是一堆爛好人。 溫濃在心里亂糟糟地想著,不知不覺遠(yuǎn)離了紛紛擾擾的大戲臺。等四下一靜,她往回瞥,被亦步亦趨跟過來的山狼班主給嚇了一跳:“你跟著我做什么?” 隨著她的步伐停滯,山狼班主也停下腳步,聲音木訥而低悶:“我并非有意令你難堪?!?/br> 他的聲音一出,溫濃下意識蹙眉:“你是少班主?” 山狼班主有些莫名:“我是?!?/br> 體態(tài)身型未變,聲音也就再低啞些,若是換了個人,班子里日夜相對的其他人總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溫濃盯著他的山狼面,實在說不出心中違和在哪:“下了臺還頂著山狼的面具,你不熱嗎?” 山狼班主摩挲面具,語氣平平:“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我每日都是這么練,不分冷暖,習(xí)慣了。” 這話說得合理,沒毛病。 溫濃心中一哂:“你別跟著我,我不難堪,是我令你難堪了?!?/br> 山狼班主默默垂首,搖了搖頭:“不會。” “真不會?”可溫濃怎么覺得他像極了委屈可憐的受氣包,忍不住笑笑,美目流轉(zhuǎn):“那你說,你給我桃子,又給我李子……” “你是喜歡我嗎?” 第27章 條件 “是不是只要我說,你什么都肯答…… 如此直言不諱,木訥的少班主略顯不適,可他還是說:“少時聽詩說戲,有句話這么唱……”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br> 溫濃神思恍惚,不知想到了哪里,垂眸瞥見山狼班主還抓在手心的那枚桃子與那枚李,輕笑一聲:“容華若桃李,是說容顏嬌艷宛若桃李之花??赡闳〉氖枪樱锊贿_意,可就沒了那個意思?!?/br> 山狼班主發(fā)窘,就是隔著面具都能感覺出來:“齋中無樹花,我見果子鮮甜,恰這懸陽毒辣,我心道是摘花不如送果子。” “你想得還挺務(wù)實。”溫濃笑著笑著,便淡了幾分,“可我不會要你給的桃子,也不會要你給的李子,你懂我的意思么?” 山狼班主握緊手里的李子和桃子:“許是我太唐突……” “你也知道你唐突了?”溫濃眨眨眼,故作輕松地笑:“我倆統(tǒng)共就沒見過幾回,你看上我什么呀?”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局促:“你可能忘了,我倆曾在城南宅群的煙子巷后見過一面?!?/br> 上次見面他沒提,溫濃以為這事不會再提了,卻沒想到他不是不提,而是把話留在了這時候。 就算面上端著,心里還是尷尬的。溫濃裝傻:“有嗎?我不記得了?!?/br> 可惜有人看不懂眼色,非要拆臺:“上回你提面具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記得的?!?/br> “好啊,敢情你是看中我爬|墻的好身法,才給我送桃子的?”避無可避,溫濃佯裝怒笑:“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猴子嗎?” 這個話題走向遠(yuǎn)不是山狼班主的本意,他語氣慌張:“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濃見他真急了,僅僅只是因為她的一句玩笑話,霎時打趣的心情沒有了,不想繼續(xù)搓磨:“行,算上宮外那一面,你我統(tǒng)共見了三回,那也還是唐突了?!?/br> “你覺得我能給你什么答復(fù)?”溫濃替他掰指細(xì)數(shù):“你我身份有別,宮女等不到放歸,就得守在宮里一輩子。你是宮外來的戲子,唱完這場宴就走了?!?/br> 溫濃眸光微閃:“一墻之隔就是天地之遠(yuǎn),待到那時你還會喜歡我么?” 山狼班主繃著脊背的肌rou,在她話音落下之前迫不及待回答了:“我會?!?/br> “……”很好。 溫濃覺得這人就是個初|嘗|情|愛的愣頭青,傻得有點缺失分寸:“你傻呀?現(xiàn)在才見幾回面,往后還能再見幾回面?你能等一輩子嗎?” “我能?!毕袷桥滤恍牛嚼前嘀鞯穆曇綦[約又啞了幾分:“我發(fā)誓。” 溫濃笑了,剛開始是笑他天真,現(xiàn)在卻是笑他不真。彼此才見過幾面,往后又還能再幾面,張嘴就是誓言,她能信才怪。 非但不信,還疑心有鬼。 溫濃上下打量山狼班主,忽覺福至心靈,到嘴的拒絕沒說,轉(zhuǎn)口問:“你這么喜歡我,那是不是只要我說,你什么都肯答應(yīng)?” 依然沒有猶豫,他點頭:“是?!?/br> “那如果我說,”溫濃眸光暗閃,盈盈笑說:“生辰宴那天,我不想看你們上臺表演。你會帶著整個班子離開皇宮么?” “……” 這一回的答案不再如之前那么干脆利落,山狼班主遲疑了。良久之后,他給出一個理所當(dāng)然的答復(fù):“對不起。” “那我的答復(fù)也是抱歉?!睖貪饩S持臉上的笑,談不上失望,但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男人的嘴,真是騙人的鬼。 溫濃也知道是她強人所難。 不說離生辰宴已經(jīng)沒剩幾天,根本不可能說走就走。就憑他們班子當(dāng)初接下這樁買賣的初衷,就注定了他絕不可能夾帶私情枉斷去留。 她根本不覺得彼此之間能有多少羈絆來支撐這樣一份來之莫名的熾熱感情。如果這時候山狼班主真因一個女人沖暈?zāi)X子點頭答應(yīng),溫濃說不定還要唾棄他。 不歡而散之后,溫濃沒再見過山狼班主。事后再去妙觀齋,她也會刻意回避整個班子的人。不管怎么說,當(dāng)著眾班底落了人家班主的面子,饒是她臉皮再厚,也不可能壓根沒當(dāng)一回事,還在別人眼皮底下晃晃悠悠。 隨著小皇帝的生辰宴近在眼前,溫濃越發(fā)坐立不安,決定去找容從探探口風(fēng)。條件允許的話,她希望能換掉目前手頭上的工作,改去其他任何地方都行。 她不愿摻和這場腥風(fēng)血雨,有心想要避一避。 陸漣青說的對,她只需要管好自己就行,其余的事根本沒必要多想。 容從是個大忙人,他替太后打理行宮,還要輔佐太后制理后宮。三不五時得太后傳召,忙前顧后,太后身邊總是缺不了他。 不怪乎容從年紀(jì)不高就要收徒弟,溫濃仔細(xì)一想,恐怕容從是真的忙不過來。 但有句公道話溫濃還是要說,容從看人的眼光是真的不行,否則就不會收容歡這種只會添亂幫倒忙的徒弟。 溫濃找到他的時候,容從人在薔薇園一隅。 容歡也在,師徒倆面對面站著,也不知在說些什么。容從手執(zhí)長刺的薔薇枝,沒有絲毫留情的余地,狠狠抽在容歡的手心上。 乍眼看見這一幕,正準(zhǔn)備靠近的溫濃被嚇得怯步。 但薔薇園一覽無余,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將溫濃的身姿曝露在師徒二人的眼皮底下。容從早就注意到她,并不訝異,反而抬手招她近前:“你來得正好?!?/br> 溫濃不知容歡犯了什么錯挨抽,望而生畏,溫溫吞吞湊近之后,一雙眼還忍不住下移。薔薇枝的尖刺剜得容歡的手血rou模糊,可他非但不見懼色,還在沖她露齒嘻笑,像是根本沒當(dāng)一回事,也不覺疼。 真是越長越像前世那個沒心沒肺的死變態(tài)。 溫濃看得悚然,容從冷眼一剜,容歡立刻不笑了,老老實實把手背到身后,低低垂頭,像是忍著委屈一般。他本生就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端看外表的話,乖覺的模樣挺是令人同情可憐。 可溫濃深諳他的本性,堅決不會同情他。容從一手把他帶上來的,就更不會了:“你倆把手頭的工作對接一下,明日起容歡去接手陛下生辰宴的余下事宜。阿濃你去織染署找李司制,跟進容歡手里的其他工作?!?/br> “……是?!睖貪庑闹杏犎?,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已經(jīng)有人替她把難題解決了。 溫濃沒光顧著竊喜,問題肯定不在她身上,那必然是在容歡手里出了岔子。她見容從眼底含霜不假,也不知容歡干了什么,才把喜怒不形于色的容從給惹惱了? 把事交代完,容從遣走了惹他不快的容歡。溫濃接下他剛剛抽人用的薔薇枝,上面殘留的血漬與枝干混為一體,抓在手里觸目驚心,棘手得她很想扔。 “你可別學(xué)那個混小子?!比輳淖咴谇邦^,目光徐徐掃過滿園薔薇,像是存心欣賞,又似目無姝色,“沒事找事,盡給我惹些無謂的麻煩事?!?/br> 溫濃心說你也知道,“他這是怎么了?” 容從隨手折下一朵薔薇,輕吁:“坊室前幾日丟了金線絲,容歡不由分說,打死了一名女官和一個女織?!?/br> “……”溫濃無語,依容歡那個死德行,確實干得出這種事。 “死的女官是李司制的嫡系,李司制一氣之下告到了尚事監(jiān)。容歡無端整來這一出,這是給咱們娘娘添亂子?!?/br> 這回溫濃懂了。 織染署隸屬在尚事監(jiān)之下,宮中主事聽從的是后宮掌事者。一般情況下不是隨太后便是隨皇后,再不然便是隨后宮品階最高的妃嬪差遣所用。但兩年前先帝駕崩,外朝內(nèi)廷都亂了。誰也沒想到半途殺出一個陸漣青會走到最后,還把一個小小的貴嬪扶成后宮之主,一躍登上太后寶座。 此時陸漣青的手還沒伸進后宮內(nèi)廷,尚事監(jiān)里的主事多數(shù)還是前皇后手底出來的那一批。這些人或會忌憚陸漣青,卻未必忌憚個僥幸上位的魯太后。 一個司制都敢站出來叫板,可見尚事監(jiān)是不買太后賬的。 可她這時候過去接容歡的爛攤子,無疑是從這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溫濃一邊心頭淌血一邊安慰自己,那總也比留在妙觀齋直擊一場腥風(fēng)血雨要強得多,知足吧! 容從回眸瞧她一眼:“聽說關(guān)山班的人糾纏你了?” 第28章 薔薇 “奴奴奴婢認(rèn)為這薔薇花與殿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