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在池外把風的所謂賊人早已在受伏之時咬舌自盡死透了,此時被蘇情指鹿為馬反咬一口的溫濃簡直驚呆,百口莫辯嘆為觀止:“我何至于此?” 她得是天機子下凡,才能算準今日楊家會來搶親,然后被郭常溪攔路的陸漣青撿回去,在人家四面埋伏戒備森嚴的王府里與賊人伙合,她能圖啥?? 溫濃氣得肺疼,這么淺顯的道理她不信陸漣青想不透。 那廂剛削了一盞燭臺,下人匆匆搬來新的補上。陸漣青淺倚降香黃檀木扶靠,慢條斯理抹完刀鋒,徐徐抬眸,凌厲的眼刀更比刀光尤甚。甫一抬步,再是輕盈的步子,溫濃都覺山崩地裂,格外瘆人。 并非心理作怪,溫濃余光瞥見蘇情抖得比她還要厲害,立刻平衡了。 聞風喪膽的信王殿下,誰人不怕? 才這么想,一雙錦靴已經(jīng)停在蘇情眼前。 蘇情弓身跪地不敢抬頭,溫濃卻看見陸漣青手執(zhí)刀柄,刀尖向下,五指一松便是刀光掠影,垂直落地的一瞬削斷蘇情耳頰的垂發(fā),同時也在她耳頰一側(cè)筆直劃出深長的一道血痕。 咚一聲,刀尖撞地,插穿鋪置地面的薄毯,平躺地上。 剎那靜謐,溫濃傻眼,隨著而來的是蘇情粗重的呼吸,她下意識捂住血口,瑟縮顫抖得更加厲害:“主子饒命、饒命……” 寶刀再好,染血就廢了。 陸漣青一改對這把短刀的憐惜之情,看也不再看一眼:“人是本王帶回來的?!?/br> 他噙著淺笑,彌散出無比危險的氣息:“依你之意,她若真是刺客,難道還是本王錯了?” “奴不敢、奴絕非此意嗚嗚……”蘇情將頭死死壓低,生怕與他對視。滲血的傷口從指縫一滴又一滴擠出,可見鋒芒極致,削rou見骨。 被敲暈的蘇情本就是被強制弄醒拖到這里盤審的,她的衣服被溫濃穿了,只能素布裹身,渾身滴水的模樣慘無狀,纖纖美人滴起血更是柔憐無依。 若非親身經(jīng)驗,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溫濃肯定同情她。 不知是否巧合,陸漣青抬眸,恰恰與她對上眼:“你可憐她?” 溫濃立刻否認:“沒有?!?/br> 也不知信是不信,也不知是否丟了兇器,陸漣青沒像劃蘇情那樣給她來一刀,容色淡淡地重新倒回扶靠上,幾縷輕咳不經(jīng)意從唇間溢出,他慢慢地緩:“那就說說,你‘何至于此’?” 溫濃半天才反應過來陸漣青是在呼應她前面脫口而出的四個字,干巴巴地咽口水:“民女認為,蘇情姑娘說的不對?!?/br> 不去看情狀凄苦的蘇情,溫濃深吸口氣:“其一,殿下吩咐蘇情姑娘領(lǐng)民女到玉池凈身,并未要求貼身侍候??商K情姑娘不顧婉拒糾纏不舍,隨后她將民女拖入水中,民女一時急亂,這才狠心將她敲暈……” 說到‘敲暈’二字,心虛的溫濃含糊帶過,立刻表示:“其二,殿下只說燒了霞帔,蘇情姑娘卻將民女身上所著衣物一并收走,事后還不帶任何替換的衣裳回來,導致事后民女見她昏迷不醒,生怕出事,著急出去尋人幫忙,這才借她衣裳跑出去?!?/br> “民女離開玉池之后,發(fā)現(xiàn)門口有人,那人不知出來的是民女,開口一句就問‘人死透沒有’。民女一聽就怕了,當然反抗。事發(fā)之時大聲呼救的還是民女呢,不信殿下可以求證王府侍衛(wèi),看他們當時聽見的是誰的聲音?!?/br> “不是的、不是的!”蘇情凄聲哭泣:“阿濃姑娘是府上貴客,主子有吩咐,奴不敢怠慢,換了誰都會悉心相待認真侍候。是阿濃姑娘不領(lǐng)情,還無故將奴打暈——” “奴隨主子多年,主子應該很清楚奴的為人!自阜陽至京師,奴從不敢有一絲一毫行差踏錯,奴從未做過任何背叛主子的事情。求主子明察,奴是冤枉的——” 溫濃心下咯噔,這蘇情怎么還是陸漣青從老巢帶到京師的忠實老仆?論情懷打感情牌她一介半路殺出的小僂僂怎么比? 還是說,這是個誤會? 若非蘇情先咬她一口,溫濃未必會反咬她。說到底蘇情除了泡池的時候‘熱情’了些,其他時候并無過份出格的舉動,饒是拖她下水那一下,貌似也不能斷定蘇情意圖謀害她…… 再者當時把風的人也沒喊誰的名字,萬一同伙另有其人,只是在動手之前就被攪黃了呢? 萬一真只是個誤會呢? 溫濃有點不敢想,猶豫再三,這時侍女進屋奉茶,香霧裊裊。陸漣青撥動茶芯,細細品茗:“有其一、有其二,沒有其三?” 蘇情面無血色,弱柳之姿搖搖欲墜,十指摻在地上死死扣住薄氈的線蘇。 “有……”溫濃心中一嘆,閉眼收心:“其三,民女出身平常、微不出眾。沒有太多見識,亦無過人能耐,論不該有謀如斯,更不及殿下才智無雙。倘若民女真是什么刺客,究竟應該如何做到計無一失,方可取信于殿下?” 從楊家搶親到途遇陸漣青,中間牽涉太多人,這意味著有太多變數(shù),饒是再如何神機妙算的人也絕不敢保證萬無一失。 “殿下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定不可能誤判刺客。”溫濃深深吸氣:“因此不是殿下錯了,是蘇情姑娘說的不對?!?/br> 陸漣青盯著盞蓋的青荷,沿著杯盞刮圈的指腹停頓,淺淺勾唇,化作一抹意猶不明的笑:“你聽?枉你自詡追隨多年,卻不如一個外人懂事。” “不是的、不是……”蘇情神色恐慌:“主子請聽奴解釋……” “既是追隨多年,就該懂得本王不喜只會找借口的人?!标憹i青擱下茶盞,語氣平伏,不帶一絲波動:“本王還留你何用?” 蘇情雙目無光,仿佛被抽空了全部力氣,彎躬的背漸漸下駝,垂下掩面的手臂,鮮血染紅她的指心,一點一滴。 溫濃被她垂手落下的動作所吸引,沒由來的,注意力集中在原本靜靜躺在蘇情腿邊的短刀上。 血染薄氈,蔥指輕彈,溫濃眉心一跳,胸口難以自抑地劇烈怦動,潛伏的危機強烈地占據(jù)她的大腦,就在此時蘇情竟抓刀暴起,如狼似虎向陸漣青襲去! 距離太近,無武無防陸漣青根本沒有反應,再厲害的王府侍衛(wèi)也救駕不及。溫濃這樣想著,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動起來,可她又一次忘了崴傷的腳,躬身撲前磕絆在地,抓不住人、來不及了! 腦中靈光一閃,溫濃沒有猶豫,將那枚收在懷里的腰佩奮力擲了出去,正中蘇情后腦心——! 蘇情后邊沒長眼,根本無法閃避!她被溫濃這一擲,后腦重擊,半身重重向前墜倒,手中利器筆直扎在正前方的地板磚,離陸漣青的靴面僅在毫厘偏差。 倒地的蘇情錯愕萬分,就連正首上方的陸漣青亦露出凝滯之色。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形勢扭轉(zhuǎn)得更加突然,眨眼功夫蘇情已經(jīng)失去至關(guān)重要的刺殺良機! 黑影疊現(xiàn),彈指瞬間收走蘇情手里的刀,紛擁而至的王府侍衛(wèi)持劍來護,將她重重包圍。 事成定局,受制的蘇情長發(fā)散亂,狼狽不堪地伏倒在地,只能發(fā)出不甘的忿鳴。 反觀陸漣青,他面色平靜,偶有咳嗽自薄唇溢出,一聲兩聲,漸漸化作笑,張狂放肆,笑不自抑:“你看……” “本王給你機會,你還殺不了?!?/br> 呆呆縮在一角的溫濃驀地抬首,看見陸漣青支起身體居高臨下,面露譏諷,無比愜意:“——簡直廢物?!?/br> 蘇情身子顫動,從最開始的細不可察,到起伏巨大:“你不得好死!姓陸的,你會不得好死的!!” 溫濃恍然回神,注意到蘇情癲狂的狀態(tài)與模樣,然后發(fā)現(xiàn)在那亂發(fā)與凝結(jié)的血塊所附黏的臉頰傷口處,小小地裂開一層褶皺,古怪而突兀,不似正常皮膚。 溫濃皺眉,只見一名侍衛(wèi)上來直接動手,蘇情立刻發(fā)出嘶心裂肺的慘叫。在臉皮撕開的剎那,兩頰的接縫也被野蠻的手段強行撕拉下來,血rou模糊得令人難以適應。 溫濃不淡定了,閉眼捂嘴,生怕酸水一并吐出來。 “回稟主子,果然是假皮。” 第15章 報恩 “你于本王有搭救之恩,本王應該…… 聞言,溫濃睜開眼睛,入目正是蘇情那張血淋淋的臉,趕緊又闔上。 不過只這一眼,足夠溫濃確定蘇情被撕開的臉皮之下還隱藏有另一張。 這人不是蘇情? “民間素有畫皮技藝的高人,擅丹青、制假面。屠畜入皮、削顴磨顎,描形畫骨、惟妙惟肖,方使rou眼難以辯識?!标憹i青臥回軟靠上:“本王今日算是長了見識?!?/br> ‘蘇情’被撕爛那層臉皮之后,整個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知到底聽沒聽見。 陸漣青并不為意:“上月初五,王府北院的枯井之中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女尸。因為高度腐爛,無法識別身份,只知道是府中侍女,觀其衣飾,地位不高。恰好墨院前不久丟失一名女婢,細查究竟,不過是死于私人恩怨,家中收錢不究,此事也就很快了結(jié)。” 這種王府內(nèi)院的雜碎小案,死一個無足輕重的丫鬟,一般根本到不了陸漣青的案頭前,統(tǒng)是交由手底下的管事處置。 按理說,這種事牽扯不到蘇情,也不應該懷疑到蘇情身上才對。 蘇情雖是跟隨陸漣青從封地來到京城的仆從之一,但平素并不顯眼突出,似乎也并不那么受重用,就算被人冒名頂替,只怕陸漣青還不定會注意她。 事實上,枯井女尸很快結(jié)案,之后將近一個月里沒有人再提起此事。而‘蘇情’宛若真正的蘇情,每日游走在侍女之間,穿梭于王府各院,行動自如,根本不受規(guī)限。 這樣的她,究竟是何時曝露身份被發(fā)現(xiàn)的? “本王能從阜陽王府帶到京城的人,自有用處?!标憹i青輕笑了聲,不無諷刺:“你連她究竟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卻自以為掩飾得很好?” 他漸漸瞇起雙眼:“你背后的主子何人,本王也能猜出一二,真以為他掩飾得很好?” 直到這時,匍匐在地的‘蘇情’才終于有了遲緩的動作:“……莫以為你有救駕之功,王朝百姓就會服你?!?/br> 她牢牢摳死掌心血rou:“你以天子挾令諸侯,終有一日必為其誅。屆時等待你的就是萬劫不復,你必不得好死——” “放肆!”王府侍衛(wèi)狠狠按下她的腦袋。 以她不敬之罪,足以千刀萬剮?!K情’無所畏懼,底下的人卻不敢無視信王的脾氣。 陸漣青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你是算命的?” ‘蘇情’明顯被他問得愣住,她的反應卻取悅了陸漣青:“當年有個算命的曾言本王天生王胄,貴不可言。他朝必能成就一方大業(yè),名留青史、永垂不朽?!?/br> ‘蘇情’面色變了又變。 “那年本王被遣阜陽,心覺神棍虛言,委實不能盡信。”陸漣青敲動扶手柄,眸光流轉(zhuǎn),凌厲森然:“然而多年之后故地重返,本王又覺得……倒也未必不可信之?!?/br> 這并不是陸漣青信口胡謅,甚至坊間處處早有流傳,這是發(fā)生在太上太皇在位時期的真實事跡。 眾所周知太上太皇信道,曾封北上烏鶇觀玄明道長為國師,每隔幾年都會邀請老國師山長水遠來到京師普法問道。還因太上太皇享齡八十九高壽,那年賓天歸西,民間流傳他是功德圓滿上天做了神仙。 之所以一度名聲大噪的烏鶇觀后來漸漸沒落,是因為在太上太皇死后不久,烏鶇觀就被先帝抄封了。老國師死沒死不知道,反正自此再無傳人現(xiàn)身說法,也再沒誰能在大晉王土普法問道。 追根溯源,是有一年太上太皇招老國師入宮覲見,把兒子拉到跟前挨個批命。 陸漣青是太上太皇的老來子,天生病骨、弱不禁風,卻被老國師批作匣里龍吟,天生王胄。反觀先帝為長,因老子高壽,默默做了幾十年的皇太子,得來的卻只是一句無福消受。 這事在當時引發(fā)極大爭議,曾有人認為太上太皇假借老國師之名,欲行廢長立幼之意。但從結(jié)果來看,反倒更像是太上太皇以此為名肅清各大外戚鞏固皇權(quán)勢力。 至于所謂的儲君之爭,則相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這句話從陸漣青口中親自說出,頗有一股子奪權(quán)篡位的陰謀味。 然則,當天下人都在說攝政王專權(quán)酷政,小皇帝形同傀儡擺設,滿朝文武還無一吱聲,那么誰還會覺得陸漣青今日今日這句話其實是有問題的呢? “兩年前你帶兵入京,殘害多少無辜的人。名垂青史?恐怕不能!”不知是氣的還是難過,‘蘇情’渾身發(fā)抖,切齒咬牙:“在你眼里,是否為達目的就可以不擇手段、是否黎民百姓就只是草芥泥濘?像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心——” 陸漣青稍稍抬眼皮:“你是兩年前幸存下來的人?” 聽他提到‘兩年前’,溫濃眉心一跳,十指不自然緊摳在長裳之下。 “原來你還記得兩年前的事?!薄K情’早已精疲力盡,只能虛虛一笑:“生還之人還有許多,可惜我無在生之年,否則定要看著你死……” “人無百年不死者?!标憹i青卻道。他從容平靜,目光沒有一絲動搖的波瀾:“本王又有何懼?” 說這話時,‘蘇情’已經(jīng)伏在地面,再無動靜。 這時溫濃才漸漸察覺不對,王府侍衛(wèi)伸手去探:“死了?!?/br> 死了? 溫濃背軀微震,心中悚然。這一顧一盼之間,把陸漣青的目光轉(zhuǎn)移過去,驚得她噤聲,再不敢東張西望。 對于‘蘇情’的死,陸漣青一點不意外:“帶下去?!?/br> 王府侍衛(wèi)領(lǐng)命,拖著尸首說走就走。溫濃局促不安,生怕單獨被留下,一顆心想跟著侍衛(wèi)一起走,可愣是沒人多瞧她一眼,除了上首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