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車馬轆轆，行人漸遠(yuǎn)，再看不見拋在后頭的郭常溪，也看不見擠在人群里期期艾艾的溫爹，還有那撥紅艷艷的迎親隊伍。

    溫濃縮在車廂一角，靠著廂壁，不敢張望，更不敢抬頭。

    不是錯覺，自上車至今陸漣青的目光就一直定在她的身上。

    始料未及那所謂的攔路告狀，竟是郭常溪攔陸漣青，為的是郭婉寧的婚約！溫濃心里直發(fā)毛，直覺告訴她陸漣青很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這張臉與他的未婚妻郭婉寧有所相似，并且察覺郭常溪包庇她的動機才命她上車的。

    剛出狼窩又入虎口，溫濃心里苦得發(fā)酸，可天底下人誰不知道信王最惡忤逆之人，她哪敢不從！

    斟酌半天，溫濃咬咬牙，小幅度調(diào)整姿勢，向陸漣青行叩拜禮：“方才情勢危急，多謝殿下施以援手，解救之恩萬分感激，民女一定銘記在心?！?/br>
    好半晌過去，才終于有人搭腔：“本王做了什么？”

    溫濃暗松一口氣，立刻殷勤動腦子：“爹爹言語有失，民女只怕今日之事恐將牽累小公爺?shù)?。萬幸殿下及時出手解救，如今民女隨您離去，也算是扼止謠言的一種法子。”

    “哦？”陸漣青唇際牽起一掛淺而不顯的笑：“那你就不怕牽累本王？”

    溫濃心里打突，收起諂媚，謹(jǐn)小慎微：“您是大晉的英雄，絕無人敢拿民女這等草芥人物對您造謠。”

    “英雄？”

    溫濃口中的這個詞，被陸漣青反復(fù)咀嚼：“拿這兩個字來形容本王的，你是頭一個。”

    溫濃趁熱打鐵：“民女絕不會是唯一一個。”

    陸漣青緘言，約莫馬屁拍到馬腿上了，溫濃一個字都不敢接著往下說，維持跪地叩拜的姿勢不敢動，直到頭頂傳來慢半拍的聲音：“把臉抬起來?！?/br>
    心道果然，溫濃渾身繃緊，一點一點將頭抬高，認(rèn)命地把整張臉露出來。

    信王車輿大而寬，至少能容三到五人，根本不必?fù)?dān)心過份擁擠。車廂內(nèi)壁鋪用皆為冰縐軟靠，減震隔熱極為妥善，窗牖乘風(fēng)，與戶外的燥熱形成鮮明對比，也令內(nèi)心的躁動稍作安定。

    溫濃定定地看向靠窗靜坐的陸漣青。

    這個時候的他年輕許多，眉宇的戾色輕淺不少。不若后幾年的病色濃重，更不是死后的枯瘦如骨。陸家世代皆出鳳表龍姿的人物，陸漣青本就生得雋秀不凡，彼時少了幾分兇狠陰鷙，舉手投足的隨性爾雅，宛若不世出的翩翩之君……

    “脫?！?/br>
    溫濃呆了兩秒：“？”

    只一個眸色翻轉(zhuǎn)，散漫消褪，厲色畢露，頃刻從天上云仙化作惡鬼羅剎，陸漣青冷冰冰道：“你是不是每句話都要本王重復(fù)第二遍？”

    “……”

    溫濃惶恐爬到跟前，既不敢揪他的衣裳，也不敢脫自個的：“脫、脫哪呀？”

    說著，聲音不自覺又弱了幾分：“脫誰的？”

    第13章 刺客   陸漣青手腕一轉(zhuǎn)，小刀削鐵如泥，……

    注意到她想動不敢動的不安份小手，陸漣青眼含兇光，面色陰沉：“難道你敢脫本王的？”

    ……倒也不是沒脫過。

    溫濃訕然掐掉這個念頭，明白這是要自己脫，又是一陣手足無措。

    陸漣青冷眼盯著那抹紅：“你打算頂著這一身到什么時候？”

    經(jīng)他一提，溫濃低頭，才鬧明白陸漣青要她脫的是這身被強行套在身上的艷紅霞帔。她可巴不得，伸手拉扯間，忽而想到當(dāng)時逃命太急，衣裳不整就跑出來，此時披頭散發(fā)也不知成了哪副德行，虧她還當(dāng)街大吼大叫形同潑婦，郭常溪竟能當(dāng)眾把她攬成自個的‘家務(wù)事’，回頭也不知會否后悔了。

    堂堂信王當(dāng)街撈個這樣的女人，也不知會否顏面無存？

    她一瞄，陸漣青就發(fā)現(xiàn)了。溫濃不敢迎視，慌忙低頭，把脫去的紅霞帔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故作認(rèn)真地把褶皺的裙擺捋了一遍又一遍。

    信王尊駕在此，溫濃無法平靜，抱著膝蓋小幅度地蜷縮一團，窩在小角落里隨著車輿搖搖晃晃……出奇的，誰也沒有搭腔，溫濃走了走神，不知不覺也就沒再過度緊張。

    從前與他同處一室，這人躺在尸棺了無聲息，起初溫濃也是這樣既緊張又害怕，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也就習(xí)慣了。

    再多抵觸的想法都已經(jīng)在長達七天七夜的困守一隅中消褪一空。

    這人生前兇殘暴戾極其可怖，死后卻也只是安安靜靜躺在尸棺那里。有時候溫濃餓起來，會偷吃擺在桌面上的供果；閑得發(fā)慌之時，她會翻看陸漣青生前留下的字墨；甚至在午夜驚醒之時，她偷偷爬去翻開尸棺一角，用這位曾令世人聞風(fēng)喪膽的攝政王震懾夢中噩靈，權(quán)當(dāng)開光的法寶。

    溫濃沒有親歷過陸漣青整頓后宮的腥風(fēng)血雨，她曾遭受過的更多迫害反而是那些被肅清整頓掉的人給的。因為他而擁有更多茍言殘喘機會的溫濃有時候會想，她應(yīng)該感謝陸漣青的。

    “你膽子不小?！?/br>
    恍神間，溫濃聽見陸漣青說：“敢膽當(dāng)街?jǐn)r人，還敢當(dāng)眾告冤。你可曾想到萬一狀告不成反成誣陷，或是官官相護無人問理怎么辦？”

    溫濃一哂：“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是絕對的。”

    她當(dāng)然想過，她還想過更多種可能。比如迎親隊伍沒有遇上攔路的車馬，比如出手救她的人是郭常溪，還比如她沒找準(zhǔn)時機連那頂喜轎都跨不出去。

    有太多的可能擺在眼前，但也僅僅只是可能而己。

    “殿下，您已經(jīng)救了民女。”溫濃聲音放輕，讓自己以最平和的心情將這番話吐露出來：“否□□女此刻不會坐在這里?！?/br>
    沒有可是了。就像她重生回到了十年前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她為信王所救，在彼此死后的第二次人生當(dāng)中產(chǎn)生交集，這是曾經(jīng)的溫濃身上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陸漣青靜靜看著，雙唇微啟，車外傳來聲音說：“到了?！?/br>
    車轱轆停頓下來，溫濃茫然側(cè)首，眺出窗牖，冷靜的表情一瞬間消失——

    是信王王府。

    大火焚天歷歷在目，記憶如新，前生她就是死在這里。

    溫濃忘了前一刻的感性，此時嚇得輕易邁不動腿。反觀陸漣青，他闔上雙唇，早早踩著馬扎下車，欣然接受來自王府上下的恭候，回首一眼，暗光流轉(zhuǎn)：“還愣著做什么？”

    溫濃下意識抱緊被解下來的霞帔，沾著泥灰又臟又皺，還試圖用來保護自己：“民、民女被強拉上轎之時尚未更衣洗梳，這么出去恐怕有失禮體。能、能不能讓民女先回……”

    回哪里？

    溫濃怔然，今日發(fā)生太多事，她與家人都已徹徹底底撕破臉皮，如今的她還能回哪？哪里有家？

    陸漣青的語氣不容置喙：“下車?！?/br>
    幾乎不帶一句詭辯，溫濃抱著霞帔就下來了。

    腳剛點地，腳踝處立刻傳來撕心裂肺的巨痛，溫濃吃痛曲膝，下意識想抓住身遭最近的支撐點。這一抓，恰恰抓在了前方陸漣青的腰佩上，沒有任何支撐力腰佩被扯斷的同時，溫濃順著重心撲通跪地。

    “……”

    霎時間流動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不動，來自四面八方無數(shù)雙眼睛戳心刺背，將這個與信王同車共乘并大膽扯斷信王腰佩的女人從里到外探究個遍。

    一路乘車忘了傷，竟讓溫濃忽略爬墻之時崴傷的腳踝，可如今就是再疼她都沒敢喊出去，摳著流絳玉腰佩的手心全是汗，冷汗涔涔。

    意想之中的斥責(zé)并未發(fā)生，天昏地暗的溫濃被倏而撈起，她仰頭之時瞥見陸漣青微微蹙攏的眉心：“這時候你的腿已經(jīng)瘸了？”

    溫濃呆了兩秒：“不是、民女今早逃家之時不慎崴傷的……”

    沒等她把話說完，陸漣青已經(jīng)側(cè)開臉龐，留給她的只有一道完美的下顎線條：“蘇情?！?/br>
    陸漣青喚聲，名字的主人施然出列，福身問禮：“奴在。”

    “帶她去洗漱，給她上藥。”陸漣青又睇了眼被她一并抱下來的霞帔，眉梢眼尾無不嫌惡：“然后，去把那件霞帔燒了。”

    “……”溫濃沒鬧明白陸漣青對這霞帔究竟哪來那么大的惡意，等他被人供著入府，名喚蘇情的女子已經(jīng)來到她的身邊伸手?jǐn)v扶：“姑娘如何稱呼？”

    溫濃對著美人張了張嘴：“你喚我阿濃即可。”

    蘇情淺笑：“阿濃姑娘，這邊請?！?/br>
    信王府原是前朝一位反王的豪邸，據(jù)聞其人個性張揚、專橫跋扈，不僅盛集門客私囤兵馬，還興擴湖推土，廣砌華廈金閣，由此可見王府內(nèi)置奢靡程度，堪比一座小皇宮。

    縱然奢美如皇宮，可那位反王下場并不好，這種背景的宅邸一般人還不敢住，直到兩年前陸漣青班師入京，興之所起，把信王府建在這里。

    只是府建城東十五里，離大晉皇宮小半天路程，平日信王日理萬機，哪來那么多的時間趕路？多半時候他都住宮中，于是十天半個月才回家一趟，別人都說這是信王的小心機。

    可笑的是，若信王真是為了住進皇宮耍心機，當(dāng)初何必只要一座假皇宮這么隨意？

    溫濃被送進碧天玉池搓了頓澡，臟得失去原有色澤的霞帔和脫剩的裙裳全被打包沒收，估摸拿去燒了，要不回來的。留給她的只有那枚被扯斷的玉色腰佩，陸漣青沒有要回，其他人就更不可能自作主張。

    溫濃泡在水里洗玉佩，心道成色真好，堂堂信王殿下應(yīng)該不差這一枚，要是走的時候無人追究，興許就當(dāng)賞給她了。

    如今家肯定是不能回的，她一窮二白兩袖無物，不說離京路上缺盤纏，就是往后的日子也不知應(yīng)當(dāng)怎么過。溫濃更愁的是，自從遇上陸漣青，她隱約覺得避走他鄉(xiāng)這條路恐將不那么好走。

    苦著臉的溫濃視線偏移，注意到去而復(fù)返的蘇情不知何時下水了。

    見她越游越近，溫濃抱著胸閃到角落里。

    蘇情出水芙蓉，彎著水靈靈的大眼睛：“阿濃姑娘，奴侍候您洗浴。”

    溫濃又一次躲過她的纖纖玉爪：“蘇情姑娘，你我各洗各的，真不必如此客氣?！?/br>
    蘇情在水里呆了幾秒，泫然欲泣：“殿下吩咐過，要奴好生侍候您。”

    當(dāng)她耳背沒聽見么？陸漣青分明不是這么說的！

    溫濃腳踝有傷行動不便，被她纏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怒之下拱身游挺反向偷襲。蘇情驚得嬌嗔，溫濃趁機爬出浴池，本以為這姑娘至少能給她帶幾件換洗的衣裳，誰知上了池岸才發(fā)現(xiàn)啥也沒放。

    光溜溜的溫濃杵在岸邊一時懵圈，沒有發(fā)現(xiàn)蘇情已經(jīng)無聲游近，她從水下探出一手，竟猝不及防將溫濃拖入池內(nèi)！

    溫濃一口氣沒上來，嗆得眼睛鼻子都張不開，這下她的脾氣徹底上來了，按住蘇情的酥肩運盡渾力一拳，把人敲暈了。

    蘇情暈倒之后，嗆水的溫濃咳嗽半天，隱約察覺不對勁。

    她這要是個男人，興許會喜歡蘇情這種狀似小白兔實則猛|浪如虎的小情調(diào)。可陸漣青是不是搞錯啦？她可是貨真價實的女人好不好！

    而且蘇情方才拖她下水那一下，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調(diào)|情，反像是在要她命？

    溫濃不敢多想，更不敢多留，套起蘇情脫剩的裙裳往外跑。等她蹬著傷腿披著濕發(fā)，帶起一身水汽出來一看，外頭竟不見半個人影，這就更覺蹊蹺了。

    是侍候一個外來的姑娘不需要太多人手，還是其他下人都被蘇情支走了？溫濃四處盲轉(zhuǎn)，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一道人影，卻見對方守在門前，像是在給里面把風(fēng)一樣。

    那人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目光始終警惕地注意外向：“這么快就出來了？確定人死透沒有？”

    一只手拍向那人肩膀上，對方正欲回頭，溫濃以極快的速度在對方動作之前將其反撲，拼了吃奶的力氣高聲大呼：“來人！快來人！有刺客?。?！”

    一石激起千層浪，溫濃的聲音終于引來一大撥武功高強的王府侍衛(wèi)，不稍多時就將二人擒拿制伏——

    于是，一并被制伏的溫濃也被押去叩見王府的主子陸漣青，彼時他已換上一身常服，雍容閑雅、器宇軒昂，若是不看手里把玩的那柄短刀鋒芒銳利，就很像那么回事。

    “……”

    陸漣青手腕一轉(zhuǎn)，小刀削鐵如泥，咻聲斷了燭臺的上盤：“哪來的刺客？”

    第14章 誰錯   “依你之意，她若真是刺客，難道……

    溫濃被刀光晃得氣短心慌，沒及時自辯，從池里撈醒被帶過來的蘇情開始哭哭啼啼：“回稟主子，適才奴聽從吩咐侍候阿濃姑娘沐浴更衣，誰知她中途將奴打暈，還穿上奴的外裳蒙混外逃，竟與該賊人暗中伙合、意圖不軌……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奴對主子忠心耿耿絕無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