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郁殊:“……” 他撒謊了。 “不疼”,是謊話。 初時,她的手若上好的絲綢,輕輕滑過身前的肌理,可當藥膏觸到傷口時,那絲綢便若利刃,剮著本薄弱的皮rou,一陣陣鉆心的蟄痛傳來,如被萬千毒蛇繞身,死死咬住某塊血rou誓死不松口的劇痛。 甚至肢體也開始不受控的顫抖。 蘇棠也格外緊張,手心出了一層薄汗,他身上傷口太多,幾處傷勢深極,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將手指探進皮rou下,也得涂進去。 尤其……大腿根處,更是有幾道鞭痕。 遮掩著重要部位,蘇棠幾乎瞇著眼睛上的藥。 待涂好,二人竟都冒了一身的冷汗。 為緩和此間僵凝的氣氛,蘇棠想了想問道:“你還未曾告訴我,你叫什么?” 郁殊渾身緊繃著,眼前發(fā)白,因著痛,也因著下肢如此坦蕩暴露的羞恥,朦朧中聽見了她的問題,直覺應道:“郁……” 話至一半,卻倏地頓住。 他如今的身子不過十歲左右的少年,任人宰割。他雖不知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可……他信不過任何人。 蘇棠似看出他不愿多說,了然頷首:“既是姓郁,我往后便喚你‘阿郁’,”她站起身,背對著他,“我已對旁人說,你我二人是姐弟,往后若在人前,你便喚我一聲‘阿姐’?!?/br> 阿姐? 郁殊雙眸微微渙散。 蘇棠卻已走出門去,待外面冷風一吹,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心底,卻忍不住酸澀了下。 之前不過只是猜測,而今終于證實……那少年,果真是郁殊的私生子吧。 他姓郁,他那般在意秦若依,和郁殊如出一轍。 虧她在王府三年,還曾竊喜他后院獨她一人。卻原來……他早已同旁人珠胎暗結,所幸自己從未袒露半分心思,否則,如今豈不是一場笑話? 一場債。 還盡罷了。 蘇棠走到水井旁,接了盆水,洗著手上的藥膏與沾染的血跡。 手背上的水泡已經(jīng)破裂開,隱隱泛著灼痛,浸泡在冷水中,倒是好受了不少。 方才沒來得及關上的院落大門外,一陣沉穩(wěn)腳步聲傳來。 蘇棠循聲望去。 穿著黑衣的高大男子正走過,身姿挺拔。似察覺到這邊的目光,男子敏銳地朝院里望來。 待望見她手背上一片紅時,男子雙眸幾不可察的抬了抬,眼中似有明晃晃的幾個字“我就說吧”。 今日,在豬rou鋪子,他對她說,她不適合。 而后徑自離去。 第8章 蘇棠看著自個兒的手背,依舊灼紅一片,指尖也被凍的通紅。 她眨了眨眸,眼瞼微微動了動,她的確不是干活的料,可是路總要一步步走下去。 擦了擦手,蘇棠看了眼屋內,阿郁靜默無聲,大抵還在痛著,轉身悄悄走出院落,朝隔壁走去。 只是站定在隔壁門前,看著門扉上那塊黑漆漆的輔首,想到那李公子硬邦邦的模樣,心中又有幾分犯怵。 糾結半晌,蘇棠還是抬手便要輕叩門扉上的輔首銜環(huán)。 卻沒等她摸到,木門“吱”的一聲便被人從里面打開。 李阿生眼中飛快閃過一抹訝色,很快又恢復如常,一只手不經(jīng)意的背到身后,嗓音低沉:“這位姑娘有事?” 蘇棠也被他的突然開門驚了一跳,臉色白了白,攥了攥手問道:“關于今日在市集問詢李公子的事兒……” 李阿生面色平靜,聲無波瀾:“我說了,你不合適?!?/br> 余光,從她的手背上一掃而過。 她的那雙手,一瞧以前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千金,而今做頓飯都能將自己的手背燙出水泡,不過更印證了他的猜測罷了。 他對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素來無甚么好感,若非見她身處貧境,仍有幾分難能可貴的樂天之心,他亦不會…… 思及此,李阿生背在身后的手緊了緊,干脆藏在袖口中。 “我的確不是做活計的料?!碧K棠難得點頭,承認了他的話。 李阿生頷首應了一聲,便要轉身關上大門。 “可我也并非要舞菜刀剁rou,”蘇棠忙道,“我只想擺個攤子,賣些餛飩,荇菜還好,幾文錢便能買上幾顆,可市集上的rou貴了些……”聲音倒是越發(fā)的低。 李阿生停了腳步,看著站在跟前的女子,嗓音平淡:“你依舊不適合?!?/br> 蘇棠氣餒垂眸:“可我總得養(yǎng)活自個兒,若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又指望誰能來養(yǎng)活我?” 李阿生神色微頓,眼底隱有幾分詫異。 若是旁的女子,生的她這般樣貌,去大戶人家做個妾室,或是當個續(xù)弦,也該是不錯的出路,她竟想著自個兒養(yǎng)活自個兒。 他啟唇,剛要言語。 “李公子既是為難,便算了。”蘇棠臉皮到底不算厚,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回應,頷首算作道別,轉身便離開。 李阿生望著她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手里攥著個青瓷瓶。 若是尋常女子、鄰里,他這藥膏也便順手一送罷了,可今日,竟莫名送不出去。 抿了抿唇,他臉色微緊,又與他何干? …… 如今已近黃昏,陰沉了一整日的天色,竟在此時晴了起來。 蘇棠回了自己的小院。有了人氣兒,院落都顯得沒那般荒蕪了。 一口水井,一垛柴,兩個小屋,還有那屋頂后披著的點點夕陽余韻,很靜謐。 可她卻沒有太多心思欣賞。 阿郁所住的里屋雖收拾利落,外屋卻仍舊有些散亂。 將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又糊好了破開的窗子,火爐生的旺旺的,鋪好被褥。 總算能住人了。 趁著夜色未至,她又匆忙做了些晚食。 郁殊昏昏沉沉睡了幾次,醒來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只有床榻旁的火爐上,冒著點點火光,小火慢慢煎著藥,徐徐冒著熱氣。 他愣了愣。 很少有過這樣新奇的感覺,自十二歲那年,他離開京城,一路去了西北。 戰(zhàn)場殺敵,長刀刺在人身上,一堆堆的尸山,直到后來,刀劍都殺的卷了刃;后來回京,奪權,扶持新帝,誅亂黨、斬逆臣。 他手上的溫熱,從來都是被那些熱血浸染的。 可此刻的溫熱,卻是被那火爐靜靜烤著,沒有血腥味,沒有廝殺、尸體,平靜的不敢置信。 “阿郁,你醒了?”門外,蘇棠端著飯菜走了進來,“剛巧,不用再叫你了?!?/br> 她走到窗前,點上蠟燭。 郁殊抬頭看著她,她正布置著飯菜,瞧不清她低垂的眉眼,可昏黃的燭火在她臉上搖曳,映在她瓷白的肌膚上,有幾分比花嬌的嫵媚。 “張口?!碧K棠坐在床邊,朱唇輕啟。 郁殊驀地回神,神色間似有自惱,頓了頓道:“我自己來?!痹捖浔阌麖姄沃鹕?。 “好容易給你上了藥,若傷口再裂開,只怕今日的痛苦還要再來一遍?!碧K棠忙攔住他,那藥膏本兩日一換,他若再折騰,滲出血來,怕是今日便要涂兩遍,“你不想快些好了?” 郁殊果真頓住。 蘇棠笑了笑:“放心,你不過是個孩子,哪有什么男女之防?” 郁殊眸微沉,望了她一眼,任由她喂了。 有他的配合,蘇棠這一次喂的很是順利。待喂好他,她又將藥汁倒在碗中晾著,自己坐在一旁用晚食。 “對了,過幾日便要過年了。”屋內太過死寂,蘇棠隨口道著。 今日是臘月十九,也就幾天了。 郁殊嗤笑:“不過尋常一日罷了,有何特殊?” 于他,的確不過尋常一日。初時在戰(zhàn)場,敵軍突襲,除夕夜他駕馬奔馳二十里,殺敵上百,后來在朝堂,萬千人相賀,無一人眼底不是明晃晃的欲與貪婪。 蘇棠被他一說,不悅瞪他一眼:“我包的月牙餛飩好吃啊。” 郁殊臉色微白,眉心蹙了蹙,額頭竟生了一層冷汗。 餛飩確是好吃的,若不是他在吃完便被人拋棄的話。 那之后,他死死扣著自己的喉嚨,吐的七葷八素,天真的以為,他不吃這碗餛飩,也許她便還會回來。 “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蘇棠走到他近前,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幸而沒有發(fā)熱。 郁殊呼吸凝滯,額角的手如春風安靜拂過,帶著淺淡的暖意,竟徐徐將他心底的寒慢慢撫平。 “能有多好吃。”他輕嗤一聲,揮散心底慌亂。 蘇棠皺了皺眉:“你未曾嘗過,自是不知道,我去年還曾包過呢,那王府的大廚都說我手藝好?!?/br> “不可能。”郁殊幾乎立刻應,去年他尚還在靖成王府,從未聽說過此事。 “怎么不可能?”蘇棠頓了頓,只是郁殊未曾到后院罷了,他只讓管家送了一整套金鳳滕華頭面,思及此,她神色都沉了些,只道,“吃藥吧。” 郁殊看了她一眼,額頭上殘留的暖意已經(jīng)片刻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