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銀錢。 蘇棠以前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也會為幾斗金犯愁。 她翻遍了包袱,除了荷包里剩下的幾塊碎銀,再無其他,唯有…… 蘇棠定定望著包袱底下那枚玉簪。 在王府后院這三年,郁殊命人賞賜過她不少首飾,大多是管家送去的,身后跟著拿著錦盒的丫鬟。 每次,那管家總面無表情道:“姑娘,今個兒上元,這是王爺給您的琉璃月曇頭面?!?/br> “姑娘,今個兒中秋,王爺賞您的紅玉嵌珠牡丹釵?!?/br> “姑娘……” 價值連城的頭面、珠寶、珠釵,都一樣樣送到她的后院來。 他養(yǎng)著她,也從不虧待她,只是他自個兒從不記得這些罷了。 而他親自送她的,只有兩個物件:一個玉鐲,一根玉簪。 沒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金玉點綴,樣式極為簡單。 她猶記得那日,郁殊罕有的來了后院,并親自交給她一個玉鐲,那玉鐲通體碧綠,晶瑩剔透,他將它扣上她的手腕,道:“今晚,有一場宮宴,隨我入宮吧?!?/br> 她未曾多言便去了,甚至去時的馬車上,頭都有些昏昏沉沉,不可置信。 那場宮宴上的事,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卻始終記得,座上的太后望了好幾眼她的手腕。 而玉簪,是在她待在王府的第三年,她生辰那日得到的。 王府管家不知何時知道了這個日子,送來了價值連城的首飾,以及那句郁殊自己都不知的“王爺祝姑娘生辰安康”。 管家說,首飾是金絲點翠蜻蜓釵。 可當她打開紫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玉簪,上好的白玉,泛著瑩光,沒有任何裝飾。 她第一眼望見便喜愛極了,當即便戴在了發(fā)間。 可當夜,郁殊匆匆而來,身后跟著臉色煞白的管家,郁殊的神色罕有的焦急,聲音添了陰鷙,緊盯著她:“玉簪呢?” 而后便望見了她發(fā)間的玉簪。 他定定望了很久。 她這才知曉,管家弄錯了。 她將玉簪卸下,交給郁殊。 郁殊拿著發(fā)簪,擦拭了下簪身,卻又在沉默片刻后,上前一步將其親自插入她發(fā)間,他說:“玉簪襯你,比旁人好看,戴著吧?!?/br> 彼時正值初夏,他身上一陣冷淡的松柏清香鉆入她的鼻下,他發(fā)間月白色的發(fā)帶與她身上月白色的紗裙彼此糾纏。 那一刻,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雷。 所以后來,王府被抄,所有的珠寶首飾都被搜歸時,她獨獨留下了這兩件。 玉鐲她給了在王府陪她三年的錦云,而玉簪,她終舍不得。 可如今了解了一切,知曉自己不過是旁人的影子之后,這玉簪總帶著幾分諷刺。 靜靜將玉簪攥在手心,蘇棠站起身看著床榻上的少年。 她與郁殊,沒有蘭因,更談不上絮果。 于郁殊而言,她似乎也只是他信手買回的一個物件罷了。 若這少年與郁殊無關,便只當救了一條性命;若他與郁殊有關,便當還了他過往全數(shù)恩情。 往火爐中又添了些碎柴,將藥方揣入懷中,蘇棠轉身出了院子。 …… 安平當鋪。 “姑娘當真要當此簪?”當鋪掌柜的手中拿著玉簪,在光下望了半晌,問道。 蘇棠頷首:“嗯,”下刻卻又道,“怎么?” “姑娘這簪所用的玉,乃是上好的白玉,只是如今玉石貶價的緊,怕是有所不值,”掌柜又將玉簪橫了過來,“且我若沒看錯,這簪子乃是自己雕琢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這一支,只勸姑娘,若是心儀之人送的,要三思而后行?!?/br> 自己雕琢的、獨一無二的嗎? 蘇棠望著那玉簪,目光恍惚了下,卻仍舊頷首道:“勞煩掌柜的了?!?/br> “姑娘客氣,”掌柜望著眼前姿容秀麗的女子,身上的粗麻淡衣也遮不住的嬌貴,轉身進了柜臺,拿著算盤撥弄了好一會兒,“這枚玉簪,咱們可給姑娘五十兩銀子,一月內(nèi)姑娘若心有悔意……” “我不會后悔?!碧K棠笑了笑,本秀麗的小臉卻因這一笑更添了幾分顏色,惹人眼前一亮。 掌柜的撓撓頭:“姑娘不會后悔便好?!?/br> 語畢,他轉身進了后臺,再出來手里拿著一個鼓囊囊的紫棠色錢袋。 蘇棠掂量了下,沉甸甸的,揣入袖袋中,她已轉身出了當鋪。 后悔是這個世上最無用的,哪怕……那個玉簪是她自父親去世后,收到的唯一的誕辰禮物。 …… 回去的路上,蘇棠一手拿著藥材,一手護著袖袋中的錢袋,心中則在盤算著,五十兩銀子,于她以往,花完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兒。 可如今到底不同了。 這五十兩銀子,若省著點花,能撐上兩三年。若再拋去給少年買藥、買柴、修葺院落這些,只怕能挺一年便不錯了。 畢竟,只今日買藥便花了足足三兩銀子。 她須得做些什么才是。 以往,父親沒少逼著她學琴棋書畫,用他老人家原話便是:“你爹我是糙人,但偏要讓那些人瞧瞧,我養(yǎng)出來的閨女多水靈毓秀!” 可這些,她不過囫圇學了個皮毛,于生存無益。她那時卻總溜出府偷騎馬,手心如今仍隱隱可見的薄繭,便是攥著韁繩磨出來的。 想了半晌終想不出個所以然,而院落卻已近在眼前。 那少年仍昏沉著,不省人事,臉色煞白。 蘇棠將銀子分成三份,放在包袱與床榻下中,來不及收拾,便又開始煎藥。 水井仍上著凍,所幸這院落久不見人,角落的雪都是新雪,盛了好些干凈的雪來,在火爐里添了碎柴,雪水燒的沸騰后,方才又放泡好的藥材。 待得藥汁咕嚕咕嚕冒著泡,三碗水煎成一碗,她盛出來朝床榻邊走去。 少年的身子仍舊有些燙,身上的傷口有些又在冒血。 蘇棠蹙眉,他醒來過?還將傷口掙裂開了? 可見他雙眼緊閉的模樣,哪像曾經(jīng)清醒過來的人? 蘇棠舀了一勺藥汁喂到他嘴邊,可藥汁卻又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再喂,依舊如此。 蘇棠眉心皺的更緊,拿過素帕擦拭了下他的唇角:“吃藥,不吃藥你會死的?!?/br> 少年的睫毛幾不可察的動了動,卻再次吐出了藥汁。 蘇棠頓了頓:“你若不吃,我便只能強灌了?!?/br> 于事無補。 蘇棠端著藥碗,沉靜半晌,緩緩湊近到少年耳畔,以氣聲道:“秦若依?!?/br> 少年的唇頓住,下刻,喉結細微的動了動…… 第4章 那個名字,最終撬開了少年的嘴。 蘇棠一勺一勺喂著藥汁,可攥著藥碗的手止不住收緊,指尖細微的顫抖了一下,藥灑出來些許。 她匆忙回神,松了手,復又認真的喂著,看著少年半吞半吐的喝著,心底到底沒忍住自嘲想著,若說這少年和郁殊沒關系,她是萬萬不信的。 譬如,他們都只會為著一個名字而心軟。 一碗藥很快見了底,蘇棠將藥碗放在一旁,仔細望著床榻上的少年——即便昏迷著眉頭都不忘緊鎖,身上只蓋著一床藏青色的粗麻被褥,小臉勉強褪了些青色,只剩蒼白,臉頰被凍的冰涼。 蘇棠垂眸,將被褥往上提了提,蓋在他的臉頰,又壓在頸部,轉身便要離開。 手腕卻被人抓了住。 蘇棠一愣,轉頭看過去,剛蓋好的被子里鉆出來一只傷痕累累的手,手背上暗紅的鞭痕映在蒼白的手背上,很刺眼。 那只手正抓著她的手腕。 可手的主人,仍閉眸昏睡著,沒有絲毫意識。 大抵也將她當做秦若依了吧。 蘇棠心中微沉,再不顧及他手背上的傷,微微用力便掙開了他。 少年的眉頭皺的更緊,口中呢喃著一句:“……別走?!?/br> 蘇棠緩了一口氣,徑自朝外屋走去。 卻在此時,外屋房門“砰”的一聲被風吹來,寒風灌進來吹得人骨頭都冰了,卻也讓人清醒過來。 蘇棠腳步釘在遠處,終嘆息一聲。 到底是她遷怒了。 轉身重新走回里屋,將少年的手放入被褥下,又往破舊的火爐里添了捧新柴,這才走出屋。 外屋也應當要個火爐了,蘇棠安靜想著,不然,這個隆冬只怕分外難過。 院落里積了一層雪,屋內(nèi)蒙了一片塵,都須得蘇棠先收拾利落。 所幸角落里還有一把光禿禿的掃帚,她拿起便決定先將滿院的積雪掃出一條道來,出入也方便些。 整個寒冬落下的積雪一層層的積壓,有些沾在地面上,須得使勁才能掃到一旁,院落不大,但掃到門口,仍花費了不小的力氣。 細密的喘息一口,蘇棠站在門口直起身子,看著掃出的一條路,雙眸隱隱泛著亮光,后背升騰起點點熱意,臉頰、鼻頭都紅撲撲的,如剛剛露出骨朵的荷花。哪怕穿著粗麻布衣,也蓋不住那份干凈的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