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個殘疾人。

    許隨眼皮動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在心底慢慢成型。

    一雙杏眸掃向病歷本的最上方，病人欄那里赫然寫著：宋方章。

    瞳孔驟然緊縮，指尖攥住病例紙的一角，指甲蓋發(fā)白，她臉上的表情怔然。

    主任在旁邊說的話，她聽不太清，耳朵嗡嗡的，一陣耳鳴，整個人陷入一種悲拗的情緒中。

    好半天，許隨才從那種情緒走出來，她的眼神茫然，半晌才定焦，打算正在說話的張主任，聲音冷靜：

    “抱歉，老師，這個手術(shù)我接不了。”

    張主任想說的話噎在喉嚨里，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皺眉，從醫(yī)數(shù)十年，他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啊，醫(yī)生拒絕病人的情況非常少見。

    更何況對方是許隨，她年輕又有魄力，需要更多的手術(shù)經(jīng)驗累積。

    “胡鬧，哪有醫(yī)生拒絕并病人的道理？！”張主任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許隨的唇色有點發(fā)白，她喉嚨一陣緊，費(fèi)勁地組織語言：

    “我有自己的私人原因?！?/br>
    張主任一聽這話更生氣了，他很少說重話，語氣里夾著厚望和期待：

    “你選擇了這個職業(yè)就不能耍性子，醫(yī)生的職責(zé)就是救死扶傷，要有悲憫之心，再說了，你的職稱以后還要不要評了？一臺手術(shù)就是一場經(jīng)驗，老師是希望你能一直進(jìn)步……”

    許隨倏地拉開椅子站起來，凳腳摩挲著地面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她沖張主任舉了一躬，唇角勉強(qiáng)抬出一絲笑容：

    “我還是拒絕。”

    說完之后，許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許隨看著餐盤里色澤鮮亮的菜一點食欲都沒有。

    一想到下午還要上班，許隨硬塞了幾口飯進(jìn)去，結(jié)果腦子一晃而過上午病歷本的那個名字后。

    胃里一陣惡心，許隨放下刀叉，捂著嘴急匆匆地向廁所的方向跑去。

    許隨在廁所對著馬桶干嘔了幾分鐘，吐得腦袋的血液直往下沖，眼睛泛酸，淚腺受到刺激直掉眼淚。

    是真的很惡心。

    吐完之后，許隨走到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嘩嘩的白水往下沖。

    她伸手接了一捧涼水直往臉上撲，臉頰倏地一下被凍住，麻木而失去知覺。

    許隨的眼睫被水黏得睜不開眼，她側(cè)頭趴在洗手上，盯著天花板的白織燈思緒發(fā)怔。

    “?！钡匾宦暎诖锏氖謾C(jī)發(fā)出聲響，許隨拿出來一看，是周京澤發(fā)來的信息。

    【你下班后我來接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嗯？】

    周京澤發(fā)這條信息的時候正坐在他大學(xué)時期管制員顧老師的辦公室里。

    老顧見他直瞅著手機(jī)，唇角還不自覺地上翹，問道：

    “你小子，在跟女朋友發(fā)信息啊？”

    周京澤熄滅手機(jī)屏幕，不自覺地笑：“是，您見過的，她叫許隨?！?/br>
    “哦，我見過？”老顧認(rèn)真回想了一下。

    周京澤輕笑一聲，也回憶起什么，說道：“就是大學(xué)我和高陽飛行技術(shù)那回，您和張教官打賭，你不是押了我贏我嗎？最后你把那200塊作為比賽獎金給了我?！?/br>
    “我拿給她買糖了。”

    老顧恍然大悟，拿著手指了指他：“你小子——”

    周京澤坐在那里笑，同教員繼續(xù)聊天。

    最后他拿起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jī)要走的時候，老顧喊住了他。

    “我說的那件事你考慮一下，天空還是屬于你的?！?/br>
    周京澤手指不自覺地捏緊煙盒，沖他笑了笑：

    “謝謝您，我會好好考慮?！?/br>
    許隨在辦公室午休的時候做了一個碎片式的夢。

    夢里她還在黎映讀初中，周末被mama關(guān)在家里，不準(zhǔn)出門也不讓看電視，只能坐在小窗戶旁寫作業(yè)。

    宋知書帶著一幫女生來到她家樓下，朝她房間的窗戶里扔石頭，一邊扔一邊大肆嘲笑：

    “殺人犯的女兒！”

    “怎么不跟你爸一起下地獄！”

    許隨躲在桌角下面，抱著膝蓋，企圖把自己宥成一個有安全感的姿勢，她自言自喃道：

    “我爸不是?！?/br>
    “我爸是好人?！?/br>
    ……

    最后許隨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聲的冷汗。

    下午看診前，許隨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緒，把心思投到了工作當(dāng)中去。

    墻上的掛鐘差不多指到六點的時候，許隨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預(yù)約號，已經(jīng)沒了。

    許隨把筆扔在一邊，抬手按了一下眉骨，端起一旁的杯子站起來活動筋骨。

    門外響起一陣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許隨正抬手掰著僵硬的脖子，聲音溫柔：

    “進(jìn)?！?/br>
    門把順向轉(zhuǎn)動，發(fā)出“咔噠”的聲音，有人走了進(jìn)來。

    許隨剛好放下杯子，她以為是同事或是領(lǐng)導(dǎo)，下意識地抬眼，在看清來人時，笑意僵在嘴角。

    宋知書穿著一件白色的絨毛外套，高靴牛仔褲，手肘里挎著一通勤包，精致的妝容下是難掩憔悴的笑容。

    “好久不見，許隨?！彼沃獣鲃邮竞?。

    許隨的手指捏著湯匙的柄，垂下眼，聲音冷淡：“我已經(jīng)下班了，看病的話出門右轉(zhuǎn)?！?/br>
    她甚至連周旋都懶得。

    許隨脫下白大褂，掛在衣架上，換上外套，拿起圍巾，眼鏡塞進(jìn)包里，臨走前，她特意開了一下窗戶通風(fēng)。

    大面積的冷空氣涌進(jìn)來，宋知書站在那里縮了一下肩膀。

    許隨雙手揣進(jìn)衣兜里，全程沒有看宋知書一眼，將她視若空氣，擦著她的肩膀而過。

    “我今天來……是跟你道歉的，”宋知書吸了一下鼻子，眼瞼下掩不住的疲憊，“我們家對你們遭成的傷害，真的非常對不起?！?/br>
    許隨腳步頓下，回頭看著她，聲音冷靜：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說完，許隨往外走，她剛走出走廊不到十步，宋知書從背后踩著高跟鞋追了上來。

    宋知書一把拽住她的手，聲音很大：“我今天接到消息聽說你拒絕了我爸的手術(shù)，你們醫(yī)生上手術(shù)臺的時候會把私人情緒帶上去的嗎？”

    “如果你是因為我之前對你造成的傷害，我給你道歉了，實在不行……我給你下跪，”宋知書拽著她的手，眼淚直掉出來，“我爸他……是活生生的生命啊?！?/br>
    許隨聞言抽回自己的手，沉靜的眼眸看著她，一字見血道：

    “那么我爸呢……我爸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許隨抽回自己的手同時，宋知書失去支撐，跌在地上，她急忙拽住許隨的衣袖不讓她走。

    宋知書的力氣很大，許隨怎么也掙不脫，一拉一扯間，圍觀的病人越來越多。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許隨在為難病人。

    宋知書拽著許隨的手不讓人走，許隨生氣又難為情。

    忽然，一道壓迫性的陰影落了下來，一道強(qiáng)有力的手分開兩人的手，周京澤牽著許隨把人拎到身后，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女人，緩緩開口：

    “不要仗著自己是病患或者病患家屬的弱勢地位，就可以為所欲為?！?/br>
    周京澤另一只手握著手機(jī)，掀眸看向許隨：

    “你們醫(yī)院的安保措施呢，要不要報警？”

    “算了，我們走吧?！痹S隨搖搖頭，拉著周京澤離開了。

    車內(nèi)，許隨坐在副駕駛上，明顯心情很低落，一直沒有說話。

    “你想說嗎？”周京澤抬手碰了碰就她的臉頰，開口，“不想說就先吃點東西?！?/br>
    “先吃菠蘿包還是糖霜山楂？”

    喜歡的人一對你溫柔，你心里的那份委屈就會放大。

    許隨抬眼看向周京澤，聲音很輕：“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錯，剛在醫(yī)院那個人，她爸要做一臺手術(shù)，我給拒絕了?！?/br>
    “她爸當(dāng)年的命是我爸救的，可他們非但沒有感激，還說是我爸失職，說我是殺人犯的女兒?！痹S隨唇角漾起一絲苦笑。

    許父在出任務(wù)時，因為一場意外，死在火場里。

    當(dāng)時黎映城北化工廠忽然起了火災(zāi)，消防隊趕去救援，當(dāng)他們抵達(dá)的時候，火舍舔著墻角，燃起熊熊大火。

    尖叫聲和撕心裂肺的聲音混在一起。許父沖進(jìn)火場里來來回回，救了四五個人。

    最后一趟許父趕緊去救的人是宋方章，那時他已經(jīng)體力不支，仍強(qiáng)撐著身體，背著宋方章出來。

    在走到前門的時候，許父一個踉蹌倒在地上，背上的宋方章也被摔到了地上。

    誰知道，房屋橫梁忽然坍塌，正中宋方章大腿。

    宋方章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許父挪過去，徒手把人拽了出來，再次扶著他出去。

    這次他處處留心，在快要出去的時候，火舍加速蔓延，許父意識到不對勁，把人一把推了出去。

    建筑物轟然倒塌，許父永遠(yuǎn)地留在了火場中。

    那會兒許隨剛上初三，他爸出任務(wù)前還說給他的一一買了生日禮物。

    結(jié)果第二天再也沒有回來。

    全家人痛失在親人的悲痛中，周圍的人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用情感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