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姬林看到鄫姒端著吃食回來,臉色有些陰沉,放下手中的文書,說:“今日還未找到太傅?” 鄫姒低眉順眼的回話說:“回天子,祁太傅正在政事堂,與忌父太傅商議夏狩的事情,因著太忙,婢子便自作主張,給天子做了吃食?!?/br> 鄫姒其實(shí)都沒進(jìn)政事堂,直接扭頭就走了,如今說太傅太忙,便好像祁律明知道天子找自己,卻打著忙的借口故意不來似的。 別管天子是不是要吃要喝,天子召見,哪個(gè)人敢說自己太忙不來的? 姬林一聽鄫姒這口吻,面容更是沉下來一些,他如今已然是天子,氣性難免高一些,一連四天都沒見到祁律,怎么請也請不來,明日倒是有朝議可以見到祁律,但也不是單獨(dú)見面,心里又是悶,又是不快。 鄫姒一看天子的臉色,便低眉順眼,實(shí)則十足拱火兒的說:“天子明鑒,您可不要怪罪太傅,太傅也是忙著為天子分憂,這才無暇顧及旁的?!?/br> 果然,姬林聽到鄫姒這話,心里更加氣悶起來,但是沒說話,沉沉的坐在席上,也沒食鄫姒送來的吃食。 自顧自坐了一會子,姬林突然站起來,似乎終于忍不住了,沉聲說:“寡人倒要親眼看看,祁太傅到底有多忙?!?/br> 他說著,便大步往路寢宮外面走去,鄫姒吃了一驚,趕忙追在后面兒。她這些日子雖然總是去政事堂,但是根本沒有見到過祁律一面兒,換句話說,祁律壓根兒不知道天子找了他四天,倘或天子過去責(zé)問,鄫姒豈不是穿幫了? “天子……天子?!编嬫ψ吩诤竺嬲f:“保重圣體,您千萬不要?jiǎng)优??!?/br> 姬林不理會她,大步往路寢宮外面走,很快出了路寢宮,出了燕朝,出了路門,往卿大夫們聚集的政事堂而去。 姬林一路黑著臉,走路如風(fēng),寺人宮女都不敢吱聲,政事堂門口有寺人侍奉著,眼看著姬林來了,立刻想要通傳,姬林卻抬起手來,說:“不必通傳。” 寺人一看,知道天子想要“突襲檢查”,以往也不是沒有的事兒,大抵就是看看政事堂里情況如何,卿大夫們有沒有偷懶怠慢等等,這種感覺便像是老師從后窗戶往外教室里看,公司領(lǐng)導(dǎo)突然空降臨檢一樣。 姬林大步走進(jìn)去,一眼便看到了祁律! 祁律站在人群正中間,政事堂的北序。北面的墻上繃著一張羊皮地圖,上面繪制著洛師和周邊國家的情況,祁律正與虢公忌父商討著什么,而且手把手的,也不知說些甚么,反正動作十足親密。 姬林已然不止第一次見到祁律與虢公忌父態(tài)度親密了,且祁律借錢也只管虢公忌父借,而不去尋找姬林幫助,姬林這么一想,只覺自己在祁太傅心中的分量,遠(yuǎn)不足虢公忌父的分量重。 其實(shí)姬林哪里知道,借錢這種事兒,誰敢找天子借錢?找領(lǐng)導(dǎo)明明是預(yù)支工資! 姬林本就不快,心中自然發(fā)散了許多想法,越想越覺得生氣,臉色更加陰沉。鄫姒想要阻攔,但是根本攔不住,姬林已然大踏步走過去,一臉仿佛要打架的勢頭,而且是動拳頭那種。 就在姬林走進(jìn)去的一剎那,突聽卿大夫們突然高喊:“太傅!祁太傅?!” “祁太傅暈倒了!” 就見被人群包圍的祁律突然身子一歪,直接倒了下去,虢公忌父就在旁邊,一把抱住摔下來的祁律,沒讓他磕到地圖和案幾,嚇得忙喊:“太傅?!太傅你怎么了?” 姬林一腔怒火,眼看著祁律臉色蒼白的倒下去,嚇得瞬間全都灰飛煙滅,立刻大步?jīng)_上去。卿大夫們沒聽到通傳的聲音,卻見到天子“空降”,一個(gè)個(gè)也是嚇得不輕。 姬林一把從虢公忌父懷里抱過祁律,臉色陰沉的厲害,說:“愣著做甚么?快叫醫(yī)官!” 他說著,直接將昏厥過去的祁律打橫抱起來,大步?jīng)_出政事堂,讓醫(yī)官前往路寢宮醫(yī)看。 醫(yī)官著急忙慌的跑過來,祁律并無大礙,只是身子虛弱,早上又跟著虢公忌父出去跑了一趟虎賁軍營,沒用午膳,一直忙到現(xiàn)在,又有點(diǎn)中暑,所以才會突然昏厥暈倒。 姬林聽了醫(yī)官診斷,狠狠松了口氣,說:“快,叫凌人弄些冰塊來,多弄一些來,給太傅降溫。” 隨即又對醫(yī)官說:“開些藥,太傅這身子骨太瘦了一些,給他補(bǔ)一補(bǔ)?!?/br> 寺人宮女和醫(yī)官被姬林指使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么偌大的路寢宮,人手竟然都不夠用了,姬林便自己拿著羽扇,輕輕的給祁律扇風(fēng),又是怕祁律中暑風(fēng)不涼,又是怕祁律身子骨太弱風(fēng)太邪性,一時(shí)間也不知怎么才好了。 祁律只是短暫的昏厥,很快便醒了過來,就聽到耳邊都是宮人的聲音:“拿些冰塊兒來?!?/br> “快,這邊也擺上?!?/br> “這么多冰塊,你是想凍著太傅么?快,王上叫再拿一張錦被來。” 祁律眼睫微微顫抖著,慢慢睜開眼睛,一時(shí)間都懵了,自己身上蓋著被子,旁邊壘著冰塊,這是……這是什么節(jié)奏?不知道的還以為要修仙呢。 “太傅?”姬林的聲音立刻響起來,說:“醒了?” 祁律仔細(xì)一看,姬林也在旁邊,手里還拿著一張羽扇,正在給自己扇風(fēng)。祁律趕緊起身作禮說:“律拜見天子?!?/br> “還拜見呢。”姬林扶住他,不讓他拜見,強(qiáng)硬的讓他重新躺回去,說:“躺好,太傅都昏過去了,竟這般不知愛惜自己?!?/br> 很快,寺人端來午膳,醫(yī)官端來湯藥,排著隊(duì)的等著祁律吃。 祁律用了午膳,身邊又這么多冰塊,比空調(diào)還涼快,只覺那種憋悶的感覺散去了,身子骨也舒爽了很多,便準(zhǔn)備回政事堂。 姬林?jǐn)r住他,說:“今日太傅就在路寢宮休養(yǎng),哪里也不能去。” 祁律有點(diǎn)懵,說:“可是天子,夏狩之事……” 姬林打斷他的說辭,說:“夏狩的草擬,寡人已然過目了,太傅不必太過cao心勞累,之后寡人會親自把關(guān)?!?/br> 那意思是,姬林要把祁律的工作搶過去做,一般都是上司把工作推給下屬做,沒見到下屬把工作讓給上司做的…… 不過夏狩的工作也就差一個(gè)收尾了,所以沒什么大礙,姬林搶著全都做了,祁律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的躺在路寢宮的“龍床”上挺尸。姬林就著案幾,在旁邊批閱,還把黑肩與忌父叫過來商議,而祁律躺在“龍床”上,一動不敢動,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個(gè)擺設(shè)。 等姬林商議好了,周公黑肩和虢公忌父準(zhǔn)備離開,黑肩還對祁律笑了笑,笑的那叫一個(gè)別有深意,說:“祁太傅便好生將養(yǎng)身子,幾日之后夏狩隊(duì)伍還要啟程,到時(shí)候還要?jiǎng)诶厶的亍!?/br> 姬林點(diǎn)頭說:“周公說的極是?!?/br> 虢公忌父撓了撓后腦勺,說:“唉,也是怪忌父太粗心,竟沒看出太傅身子不爽,祁太傅,忌父給你賠不是了。” 祁律挺尸中,呵呵干笑一聲,說:“這與虢公有什么關(guān)系呢,虢公不必自責(zé)。” 祁律說不責(zé)怪虢公,姬林心里又不舒服了,心說都怪虢公帶著祁律滿處跑,于是輕輕哼了一聲,不咸不淡的,意義不明,祁律根本聽不懂這聲哼是什么意思,那叫一個(gè)匪夷所思。 黑肩與忌父很快告退,兩個(gè)人退出路寢宮,忌父又撓了撓后腦勺,說:“周公,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天子好似對我有什么意見?” 黑肩用袖袍掩著笑了起來,似乎笑的肚子直疼,他這權(quán)貴最講究體面,從未如此大笑過,幾乎前仰后合,笑的虢公忌父直發(fā)毛,黑肩才說:“你這呆子,感覺還是挺準(zhǔn)。” 說罷,便揚(yáng)長而去了,弄得虢公忌父更是奇怪,百思不得其解。 其他人全部離開,眼看著宮門也要關(guān)閉,姬林卻留下祁律繼續(xù)挺尸,不叫他離開,說:“今夜太傅就歇在這里?!?/br> “這好像不合……”不合規(guī)矩。 祁律剛想要拒絕姬林,姬林突然“呵”的笑了一聲,聲音十分短促,帶著一絲絲的戲謔。他坐在榻牙子上,還側(cè)著頭,托著腮,看向在榻上挺尸的祁律,眼神明明有些憂郁,但是聲音卻笑著,一點(diǎn)子憂郁也沒有,說:“太傅夜宿路寢宮不合規(guī)矩,那太傅醉酒,咬了寡人,便很是規(guī)矩了?” 姬林說完,還懶洋洋的抬起手來,用修長的食指勾住自己的衣領(lǐng)子,輕輕拉開一些,側(cè)頭露出脖頸的位置。 真巧,姬林也是傷疤體質(zhì),俗稱的“碰瓷兒體質(zhì)”,只要有傷很不容易脫疤,即使脫了疤,那印記也會留很久才會消失,這樣的人就是擠個(gè)痘痘,恨不能半年痘印才消失。 因此天子的脖頸上,明晃晃的留著一個(gè)齒痕,看起來曖昧無限。 姬林又說:“寡人這些日子,為了遮這痕跡,盛夏天氣還要著高領(lǐng)子的衣裳,不知情的還以為寡人寵幸了什么好辣的美人兒呢?!?/br> 祁律:“……”不得了了,天子翻舊賬了…… 祁律第一次無話可說,乖乖閉嘴,因著他怕自己再說下去,姬林很可能管他要那條被“順走”的腰帶,腰帶已然被“埋尸”,祁律可不想把腰帶再掘出來。 祁律老實(shí)了,姬林笑了笑,就叫人來,說:“鄫姒?!?/br> 鄫姒這一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本是抖小聰明,哪知道天子竟然要當(dāng)面質(zhì)問祁律,倘或不是祁律突然暈倒,此時(shí)自己的小聰明已經(jīng)穿幫了。 因著祁律突然暈倒的事兒,姬林似乎忘了祁律的“不恭敬”,也沒有再問,鄫姒試探了兩次,好像沒什么事兒,這才把心漸漸的放回肚子里,卻聽姬林叫自己,嚇得一個(gè)激靈。 姬林并不知鄫姒做的小動作,只是說:“去弄些熱湯來,熱一些,放一些去乏的藥材?!?/br> 姬林讓鄫姒弄了熱湯,讓祁律泡澡,沐浴之后便早早歇下。 祁律半天都在挺尸,如今沐浴之后又要開始挺尸,不過這次挺尸可不一樣,因著天子也上榻來了,就躺在祁律旁邊。 祁律一愣,趕緊挪了挪,挪進(jìn)角落里,受氣包一樣縮著,姬林見他那模樣忍不住一笑,平日里祁太傅都是勝券在握的,哪像今日里,看起來就是個(gè)小可憐兒。 姬林忍不住欺負(fù)他一下,說:“怎么,寡人難不成是甚么洪水猛獸?依寡人之見,咬了寡人的太傅,才是猛獸罷?” 祁律:“……”身為一朝天子,姬林怎么那么記仇! 祁律心里吐槽著姬林,不就是咬你一口么,至于這么記仇,不過祁律也是心虛,已經(jīng)咬了人家一口,而且還是天子,天子沒拔牙,只是開句頑笑,也算是大肚能容了。 祁律眼眸一亮,突然從榻上爬起來,姬林連忙扶住他,說:“去哪里?別摔了?!?/br> 祁律抓住自己的衣裳,在外袍里里外外的翻,拿出一樣?xùn)|西來,說:“還好沒丟。” 竟是那天獳羊肩給他的“藥膏”,打開粉粉嫩嫩,顏色猶如桃花一般的藥膏。 祁律趕緊把藥膏拿過來,十分恭敬的“拍馬屁”說:“天子的脖頸可曾上藥?天子萬乘之軀,如此金貴,倘或留疤便不好了,律這里正好有傷藥,請?zhí)熳由纤??!?/br> 姬林當(dāng)然沒上藥,只是稍微咬了一下,沒什么事兒,都沒流血,但是有點(diǎn)淤血,如今還明晃晃留在脖子上。 姬林輕笑一聲,雖這傷并不嚴(yán)重?zé)o需上藥,不過祁律擔(dān)心自己,還是很受用的,便歪了歪脖子,對祁律展開一個(gè)“歪頭殺”,說:“太傅幫寡人上藥,可好?” 祁律心口正中一擊,不知為何,姬林的歪頭殺有點(diǎn)……有點(diǎn)可愛。或許是因著姬林不到二十歲,少年感滿滿,又長得太過俊美,所以歪頭這種“撒嬌必備”的動作,竟然如此可愛。 祁律趕緊低垂下頭,本分的將藥膏小合子打開,合子十分精致,一打開,一股子桃花味兒撲面而來,香噴噴的。 姬林卻剎那皺了皺眉,看向祁律手中的藥膏,臉色一沉,說:“這是甚么藥膏?” 祁律一臉迷茫,回答說:“這是跌打的傷藥,聽說消炎散腫十分奇效?!?/br> 姬林臉色仍然不好,說:“是誰給太傅的?” 祁律如是說:“回天子,是獳羊肩?!庇泻尾煌酌矗?/br> 姬林更是皺眉,說:“太傅可用了?” 祁律搖頭說:“還未?!闭l會把用過的東西給天子用,給天子用二手貨,這不是找不痛快么? 姬林臉色微霽,又問:“太傅可知這是甚么藥?” 祁律更奇怪了,說:“不是跌打散淤的藥么?”而且看起來很名貴,粉色的,里面還有一片小花瓣,十分雅致。 姬林聽祁律這么回答,臉色這才又好了一些,慢慢轉(zhuǎn)陰為晴,將祁律手中的藥膏一把奪過來,說:“沒收?!?/br> 祁律:“……”??? 姬林搶過去,也沒自己用,隨手扔在一面。 兩個(gè)人重新躺下來,祁律便催眠自己,準(zhǔn)備睡覺了,卻感覺身邊一個(gè)火爐子一樣的熱源靠近自己,隨即姬林的笑聲傳到祁律耳邊,說:“太傅,不若這樣罷,以后但凡有早朝,太傅頭天晚上便留在路寢宮過夜,如何?” “這……”祁律睜開眼目,燈燭已經(jīng)熄滅,便顯得姬林的眼目锃亮锃亮,仿佛是兩輪太陽,與這黑暗格格不入。 姬林不等祁律說完,繼續(xù)游說,展開了天子的“好嗓子”,說:“太傅仔細(xì)思量思量,太傅府雖然住的舒坦,但是有些遠(yuǎn),若是早朝入宮,寅時(shí)必然需要起身,天還沒亮,黑壓壓的一片,太傅身子骨素來如此弱,怎么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 無錯(cuò)!雖不是每天都要上早朝,但每次上早朝,祁律三點(diǎn)半就要起床,簡直便是終極噩夢,簡直說到了祁太傅的心坎兒里。 姬林又說:“你看,若是住在路寢宮,出了門往前一遛兒,便到了治朝,這多方便,完全無需早起。” 祁律的心跳加快了,那是一種心動的感覺。 姬林再接再厲,說:“太傅只需要頭天住在路寢宮,留一套官袍在寡人這里保存,第二日繞過治朝,與卿大夫們一起入朝,誰也不知道,這不是結(jié)了?” 祁律心想,天子竟然是辯論鬼才,無法反駁。 于是祁律“半推半就”,其實(shí)內(nèi)心里瘋狂點(diǎn)頭,便和天子達(dá)成了協(xié)議。 還有幾日天子夏狩的隊(duì)伍就要出發(fā),祁律這些日子清閑下來,琢磨著做點(diǎn)什么好吃的,路上可以吃一些解解悶兒的。 祁律把獳羊肩找過來,讓他坐好,把簡牘塞給獳羊肩,讓他開始寫食譜,自己念他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