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笑道：“人還在上海，又不是上刑場，壯的什么行?！?/br>
    蔣志清不依：“那可不一樣，我擺宴是預(yù)祝二位兄弟在上海揚名立萬，開創(chuàng)一片天地，不許不去，叫上鑒冰一起，咱們一醉方休?！?/br>
    當晚果真在梅園酒家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鑒冰不但如約前來，還叫了幾個姐妹來捧場，全都是四馬路有名的校書級別的名妓，蔣志清這邊也將陳果夫、戴季陶約來，大家開懷暢飲不提。

    看到里外一身新的陳子錕，鑒冰眼里都快滴出蜜來了，坐在陳子錕旁含羞帶嬌，聞言軟語，曲意逢迎，把在座幾個男士羨慕的要命，坐得最近的李耀廷更是不時吞咽著口水，一雙眼睛滴溜溜的在鑒冰身上打轉(zhuǎn)。

    酒過三巡，蔣志清向陳果夫提到了關(guān)于陳子錕的身世問題，陳果夫凝神想了一會道：“我二叔素來仰慕鑒湖女俠，既然子錕兄是秋瑾先生收養(yǎng)的孤兒，二叔自然鼎力相助，二叔在上海交游廣闊，一言九鼎，大家都賣他面子，請李征五開香堂收徒，拜霍元甲為師，這些都是一句話的事情。”

    陳子錕道：“可是農(nóng)勁蓀先生說，是陶成章帶我去拜師的?！?/br>
    陳果夫不屑道：“雖然陶成章頗有名氣，但精武會卻是在我二叔鼎力相助下才成立的，霍師傅更是經(jīng)我二叔介紹才加入的同盟會，沒有我二叔的面子，陶成章想辦成事情也沒那么簡單?！?/br>
    陳子錕道：“這么說，我真的是令叔的義子了?！?/br>
    陳果夫道：“二叔乃江湖豪杰，收義子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遇刺之后，嬸娘已經(jīng)回湖州老家去了，具體情況，我會寫信幫你詢問。”

    陳子錕道：“有勞果夫兄了?！?/br>
    鑒冰在一旁打趣道：“好了，不要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后天在跑馬廳召開郭欽光烈士的追悼大會，你們?nèi)ッ?？?/br>
    “去，當然要去?！贝蠹壹娂婍憫?yīng)，如今五四風潮愈演愈烈，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尚，據(jù)說有些當紅的女校書，因為沒趕上時髦，不會說抵制日貨之類的新名詞，生意一落千丈，門可羅雀呢。

    酒醉飯飽之際，蔣志清提議道：“咱們一見如故，不如效仿古人，義結(jié)金蘭?！?/br>
    眾人都說好，找酒家借了香爐和關(guān)二爺?shù)乃芟?，一字排開在武圣面前醉醺醺的念著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類的誓言，亂糟糟的就結(jié)拜了兄弟，桌上杯盤狼藉，鑒冰等一幫女人在旁邊的吃吃的笑，場面倒也有趣。

    當晚，陳子錕就搬離了大東旅社，來到培開爾路73號的精武會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了，看到武館大門緊閉，陳子錕不好意思打擾別人，走到后墻，一躍而上，扒住墻頭翻了進去，剛落地就聽到腦后一陣風聲，他就地一滾躲過了一擊，正要抽槍，卻發(fā)現(xiàn)襲擊自己的人正是司徒小言。

    “五師兄，怎么是你？”司徒小言很不好意思的將棍子藏到了身后，看她一身緊衣窄袖的打扮，應(yīng)該是在巡夜。

    “呵呵，我回來晚了，怕吵醒你們?！标愖渝K抓著后腦勺笑道。

    樓上的燈亮了，劉振聲推開窗子問道：“什么人？”

    “大師兄，是五師兄回來了?！彼就叫⊙蕴ь^說道。

    “讓他上來?！眲⒄衤曣P(guān)上了窗戶。

    陳子錕來到劉振聲的房間，看到大師兄的桌子上攤著文件、筆墨和畫到一半的拳譜，不禁肅然起敬。

    劉振聲聳聳鼻子，問道：“喝酒了？”

    陳子錕點點頭：“朋友請客。”

    “喝的是花酒。”劉振聲的鼻子挺靈，聞到了陳子錕身上沾染的脂粉氣息。

    “叫了幾個陪酒的。”陳子錕倒也不避諱。

    劉振聲的眉頭卻皺了起來，語重心長道：“酒是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我們精武會中人，提倡文明的生活方式，不鼓勵抽煙喝酒，更禁絕嫖妓，念你是新來的，就不處罰你了，以后注意，這份精武會弟子章程，你拿去好好研讀?！?/br>
    說著遞給陳子錕一份厚厚的冊子，陳子錕隨手一翻，里面全是手工正楷抄寫的會規(guī)，他頓時頭昏腦脹起來，強打精神道：“大師兄，沒事我回去歇著了。”

    “你去吧。”劉振聲威嚴的擺擺手。

    陳子錕回到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小桌子上擺著一碗白飯，兩碟小菜，一盆海米冬瓜湯，一摸碗還是熱的。

    司徒小言笑嘻嘻的走進來說道：“餓了吧，趁熱吃吧，熱了好幾次了，可能味道不太好了?！?/br>
    陳子錕晚上光顧著喝酒了，這會還真有點餓，拿起碗筷就吃，邊吃邊道：“謝謝你，小師妹?！?/br>
    司徒小言道：“不用謝我，是大師兄讓我給你留飯的?！闭f完，拈著兩條麻花辮在一旁看著陳子錕狼吞虎咽的吃飯，等他吃完了麻利的碗筷收拾到托盤里端了出去，站在門口道：“對了，洗澡在后面公共浴室，時候不早了，五師兄早點休息吧，明天要早起哦?！?/br>
    陳子錕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從關(guān)東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又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關(guān)外冰天雪地中縱馬馳騁，快意恩仇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還有老北京城墻根下冰糖葫蘆的叫賣聲，北大校園里慷慨激昂的演講，和林文靜、姚依蕾之間那些風花雪月的往事；上海黃浦江上的兵艦、外灘充滿異國風情的建筑，仗義任俠的蔣志清、多情的鑒冰，還有精武會里熱情的師兄弟們，這些點點滴滴充斥著他的腦海，讓他無法入眠。

    好不容易終于睡著了，才剛?cè)雺羿l(xiāng)，就被人推醒了。

    “五師兄快起來，晨練了?！北犻_眼睛就看到司徒小言焦急的臉，陳子錕昏頭昏腦支起身子問道：“啊？”

    “晨練，趕快院子里集合?！彼就叫⊙哉f完趕緊跑了，陳子錕胳膊一松，倒頭又睡，躺了幾分鐘，忽然想起會規(guī)里似乎有這么一條，早上集合不到如何懲罰，驚得他慌忙跳起來胡亂披上衣服，趿拉著鞋子跑到院子里，看到全部弟子已經(jīng)列隊完畢，秩序井然的站著，而此時天才剛蒙蒙亮。

    陳子錕剛想往隊伍里站，卻被劉振聲叫?。骸拔鍘煹?，會規(guī)第五條是什么？”

    陳子錕老老實實道：“不知道?！?/br>
    沒人敢笑，院子里鴉雀無聲。

    劉振聲道：“早集合遲到者，杖責五十?！?/br>
    陳子錕下意識的摸摸屁股，又看看兵器架上的水火棍，頓時后悔起來，早知道如此，就不加入精武會了，在大東旅社的彈簧床上睡著多舒坦啊，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說三道四。

    劉振聲冷冷看了一眼陳子錕，又道：“五師弟剛來，不清楚會規(guī)，這是我的責任，應(yīng)該由我代為受罰，來人啊，拿家法來?！?/br>
    兩個弟子抬了一根藤杖來，神情肅穆無比。

    陳子錕哪能讓人替自己挨打，剛要說話，被劉振聲制止：“五師弟，你不要動，如果在家法儀式上搗亂，受罰更重?！?/br>
    陳子錕知道精武會的家法森嚴，便不再言語，默默站著。

    劉振聲趴在長條凳上，褪下了褲子，喝道：“杖責五十，開始。”

    “大師兄，不能啊?！钡茏觽兗娂妱竦?。

    “打！”劉振聲厲聲喝道。

    執(zhí)法弟子只好揮起了藤杖，但卻輕輕落下，劉振聲罵道：“沒吃飯么，用力！”

    藤杖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劉振聲眉頭都不皺一下，打到后來，他的表情也變得痛楚不堪，但還是硬撐著挨了五十杖。

    雖然沒打在陳子錕身上，但每一杖都重重打在他心上。

    第三十五章 圣約翰大學(xué)的高材生

    精武體育會的院子里，弟子們隊列整齊，目不斜視，肅然而立，如果不是穿著白衣黑褲的練功服，儼然就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

    旗桿下，掌門師兄正在接受家法懲處，而始作俑者陳子錕一言不發(fā)的站在旁邊注視著行刑，誰也不知道，他平靜的外表下已經(jīng)是驚濤駭浪。

    與關(guān)外豪邁灑脫快意恩仇和北京浪漫輕松帶點溫馨的生活相比，在精武會生活的第一天，陳子錕就領(lǐng)教了一個下馬威，藤杖打在大師兄身上，比打在自己身上還要難受，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豈能讓人代自己受過。

    五十杖打完了，劉振聲傷痕累累，但是勉強還能站立，他下令道：“從今天起，由陳真領(lǐng)你們學(xué)功夫?！?/br>
    轉(zhuǎn)頭微笑著對陳子錕道：“五師弟，你先帶著大伙出去晨跑，然后回來吃早飯?！?/br>
    “是！”陳子錕立刻站到了隊伍前，帶領(lǐng)大家向大門外跑去，數(shù)十人的隊伍整齊劃一，跑動起來氣勢如虹，劉振聲欣慰的笑了。

    過了一會兒，農(nóng)勁蓀來了，見到劉振聲傷痕累累的樣子，大吃一驚：“振聲，這是怎么回事？”

    劉振聲將原委慢慢道來，農(nóng)勁蓀嘆道：“振聲，你真是良苦用心啊?！?/br>
    “響鼓不用重錘，陳真一定會成為我們精武會的頂梁柱的?！眲⒄衤暤?。

    農(nóng)勁蓀深以為然，又道：“再過幾天就是精武會成立九周年的日子了，我打聽到一個好消息，振聲你不要太激動啊。”

    劉振聲道：“莫非是籌到了經(jīng)費？”

    農(nóng)勁蓀不屑道：“錢的事情雖然是好消息，但也不至于令人激動?！?/br>
    “那是？”

    “告訴你，孫文先生將會到我們武館來?！?/br>
    “??！”劉振聲果然激動萬分，聲音都顫抖了：“孫文先生真的會來么？他不是在日本么。”

    農(nóng)勁蓀一把握住劉振聲的手道：“千真萬確，孫文先生其實一直隱居在上海，深居簡出，著書立傳，若不是為了精武會九周年紀念，他是不會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的，屆時我們一定要保護好孫文先生的安全?！?/br>
    劉振聲拍著胸脯道：“有我劉振聲在，宵小之輩休想傷害孫先生半根毫毛。”

    農(nóng)勁蓀欣慰的點點頭，一雙手搭在劉振聲肩頭：“好兄弟！”

    ……

    陳子錕帶領(lǐng)著精武會的弟子們在培開爾路上跑了幾圈，雖然還是清晨時分，上海的街頭已經(jīng)繁忙起來了，飛奔的黃跑車，上班的小職員，刷馬桶的家庭婦女，看到雄赳赳的精武弟子，無不投來贊許的目光。

    晨跑結(jié)束后，回到精武會的大食堂吃飯，早飯很簡單，一碗稀飯，兩個小饅頭，弟子們圍坐在一起吃飯，偌大的食堂竟然鴉雀無聲，紀律可見一斑。

    陳子錕端了一碗稀飯坐下，一仰脖就喝完了，兩個小饅頭往嘴里一塞，也不見了，再看別人，還在細嚼慢咽。

    司徒小言端著碗過來，也不說話，把稀粥倒進了陳子錕的碗里，又給他一個饅頭，這才回去坐著。

    陳子錕也不客氣，又一仰脖把稀飯干了，拿著饅頭剛要吃，看到遠處桌上，一個神情靦腆的男孩將自己碗里的稀飯倒給了司徒小言，然后默不作聲的走了。

    “六師妹還挺討人稀罕呢。”陳子錕毫不客氣的將饅頭吃了。

    早飯后，稍事休息開始練功，由陳子錕帶領(lǐng)大家練習精武會的獨家絕學(xué)迷蹤拳，劉振聲和農(nóng)勁蓀遠遠在屋里看著，不時點頭贊道：“陳真的功夫確實深得師父真?zhèn)靼??！?/br>
    農(nóng)勁蓀道：“我聽說一件事，打傷東閣的日本浪人岡田武，昨日死在澡堂里?！?/br>
    劉振聲道：“此人死有余辜，且慢，農(nóng)大叔，莫非此事是陳真所為？”

    農(nóng)勁蓀道：“不清楚，傳聞?wù)f澡堂里電線漏電，岡田武是被電死的?！?/br>
    劉振聲道：“肯定沒有這么簡單，陳真既然能砸了虹口道場，就肯定能殺掉岡田武，唉，這孩子戾氣太重啊，還需磨練?！?/br>
    正說著，陳子錕吃完飯過來詢問劉振聲的傷勢，劉振聲笑道：“練武之人，這點傷算什么，對了，明天咱們精武會全體人員參加郭烈士的追悼會，你準備一下，后天是精武會成立九周年的大日子，有個大人物會來參加，我準備讓你負責現(xiàn)場警衛(wèi)任務(wù)?！?/br>
    陳子錕大大咧咧問道：“誰來??？”

    劉振聲道：“是孫文先生。”說完刻意頓了頓，留給陳子錕驚嘆的時間。

    但陳子錕并沒有流露出很震驚的樣子，只是點點頭道：“知道了?！?/br>
    ……

    第二天是五月三十一日，天灰蒙蒙的，跑馬廳附近聚集了上萬人，每人都戴著白色的軟頂布帽，遠遠望去如同白云一片，上海各大學(xué)的學(xué)生，社會名流賢達，都來到會場悼念在北京反日示威中犧牲的郭欽光烈士。

    如今謠言已經(jīng)澄清，郭欽光確實不是被警察打死，而是為國擔憂，激憤過度導(dǎo)致舊病復(fù)發(fā)，壯烈犧牲在示威的會場上，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介紹說，郭烈士在臺上慷慨激昂的演講，抨擊腐敗北洋政府對日軟弱，說到激動處口吐鮮血，大哭不已，昏道前還大呼三聲“救國！”

    臺下聽眾聽了，無不落淚，有人振臂高呼：“誓死力爭，還我青島！堅決要求政府懲辦賣國賊！”下面無數(shù)人呼應(yīng)，聲震云霄。

    陳子錕帶領(lǐng)精武會的弟子們也參加了追悼大會，本來他還納悶，為啥郭欽光的死因一會一個變化，不過聽了各界代表的發(fā)言之后便釋然了，不管郭欽光是怎么死的，總之能把大伙兒的愛國熱情調(diào)動起來，那就是死得其所，自己何必說出真相討個沒趣呢。

    會場上還遇到了鑒冰，今天鑒冰打扮的很素雅，看起來倒像個女大學(xué)生，而陳子錕也是一身素色衣服，兩人站在一起甚是登對。

    “蔣老兄不是說來么，怎么沒看到他？”陳子錕左顧右盼，卻沒看到蔣志清和陳果夫等人的身影，不過李耀廷倒是來了，而且是陪鑒冰一起來的。

    “他們啊，三十多歲早沒激情了，只是說說而已，哪里會真來呢，股票生意都忙的不可開交呢。今天到場的不是年輕氣盛的學(xué)生，就是沽名釣譽之輩，至于真愛國者，寥寥而已?！辫b冰顯然對男人的心理了解的很透徹，輕松隨意的一句話就點中了要害。

    “那鑒冰小姐是不是真的愛國者呢？”陳子錕認真的問道。

    鑒冰頭戴一頂黑帽子，黑色的面紗垂下來，依然能看到俏麗的容顏，她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淡淡一笑：“你說呢？”

    陳子錕聳聳肩，不說話了，李耀廷熱情無比的插嘴道：“咱們肯定都是真愛國的，大錕子可是火燒趙家樓的功臣呢，曹汝霖就是他打傷的，要不是警察來的太快，就憑大錕子的身手，姓曹的有十條命都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