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今日她是有約的,因為昨天白日里她接到了白川發(fā)來的信號,她知道那是要她到上次指定的地點碰頭的暗號。 君來酒館。 她一踏進酒館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衣白袍,身材瘦長,黑如墨絲入水的頭發(fā)垂在后背,宛如匹練一般光滑柔順,這種不遑多讓的帥氣和英俊瀟灑,讓周遭的很多客人都往這邊看來,那人也絲毫不在意,和對面的人喝酒言談,好不愜意。 周身似乎籠罩著一層如同謫仙一樣的不入凡塵的超凡脫俗。這個人——白川。 她一身男裝走到他的身后,輕輕的拿過他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皺眉,“我不喜歡猴兒酒?!?/br> 白川啞然失笑,拿回酒杯,嗔怪,“這酒太烈,不適宜你的身子。來,坐?!?/br> 若溪有點別扭,她很難想象這個男人就是那天趁她之危把她吃干摸凈的好好先生。這還是和他在那之后第一次見面,盡管她現(xiàn)在一身男裝,若溪還是有點不自在。 “你們認識?”對面的酒客忽然抬頭,若溪對上他的眼,一愣,脫口而出,“風鳴?” 白川更是驚愕,然后笑了起來,“既然你們認識,那正好。”他正了正神色,看著若溪,“這次的事,由風鳴來完成?!?/br> 風鳴畢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殺手,心理素質(zhì)一流,到了這會兒已經(jīng)完全反應過來,他看著若溪的臉色數(shù)遍,又看了看白川,什么也沒有說,只淡淡的點了點頭。 那種生疏冷漠的神情好像是第一次遇到的陌生人一般,若溪有點在意,不過既然是白川找來的人,那么就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若溪坐下來,看著面前的兩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問道,“具體你打算要怎樣做?”行刺鷹王衛(wèi)烈,絕對是一件考驗人能力的大事,這樣好的機會她只有這么一次,這場仗她輸不起。 第六十九章 瘋尼 “人手盡數(shù)齊備,只是還差東風。”白川看著她,說道。 若溪會意,她自然是懂得白川的意思,光有人手,卻不知道路線,這個刺殺也不會成功,但凡一次好的絕擊,是要講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他會走臨邛道,上馬鎮(zhèn),過淺水灣大壩頂再走南昌。”若溪在桌上用筷子沾水,點點的畫了下來。不大一會兒一條蜿蜒的路線圖就在桌面上隱約可見,風鳴和白川一起看著桌上的畫痕。白川想了想,抬頭看她,“你覺得哪里最好?” 這個最好,自然是指下手最好。 若溪微微一笑,問風鳴,“你覺得呢?” 風鳴眉頭深鎖,想了許久,“臨邛道上商旅頻繁,驛站和官差比較密集,上馬鎮(zhèn)多有胡人,通常都身帶刀兵,南昌乃是大郡縣更不易,若說起這四處來,也只得是在淺水灣?!彼A讼?,帶著疑慮看著若溪,“你確定他會走淺水灣壩頂?” 若溪笑得神秘,卻不回答,白川在一邊搭話,“等到他走到淺水灣已是春季,冰河融化,壩底必將被融化的大塊冰凌淤塞,不走壩頂,除非他飛過去。” 風鳴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這個從見面開始就醉醺醺的小兄弟,此刻他的眼中正流轉(zhuǎn)著閃亮動人的光彩,猶如夜空中姣好的一顆星辰,璀璨奪目,那種耀眼的光華,簡直令人不能逼視。他下意識的抽回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桌上,那里剛剛她畫下的路線圖已經(jīng)快要干涸,風鳴腦力極好,剛剛瞧了一眼已經(jīng)完全記下,倒也不用麻煩她重新畫過。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既然是打著巡游出玩的幌子,那么他就不會走得太快,所以,你還有的是時間慢慢準備,風鳴兄,此番就全仰仗你了。” 風鳴正色道,“之子拖信,定當竭力相鼎?!彼e起酒杯,白川和若溪也一起舉杯,三人的臉上露出莫測的笑意。 這邊大計剛訂好,那邊便聽見酒館里一陣啰唣,有男子呵斥的聲音以及女子尖細的嗓音正在說笑,好奇怪!若溪沒有那兩位耳力好,等到她聽見的時候,舉頭向外看,白川夾了一筷子卷心菜放進她的盤子里,低聲道,“吃咱們的飯,不必理睬旁的?!?/br> “哦,”若溪低頭乖乖的吃菜,好久沒有吃到味道那么好的卷心菜了呢。 他們打定主意不理旁騖,閑事卻自找上門,聽那女子的聲音在外面忽然唱了起來,“晴天不肯去,只待雨淋頭,成事莫說,覆水難收?!?/br> 若溪一愣,想著白川說得話,只好憋著不抬頭去看。 但過了沒有盞茶的時間,外面的聲音越發(fā)近了起來,好像是在她耳邊唱著似的,“嘻嘻……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謂我何求?哈哈……” 她的聲音很尖細,很刺耳,這次更是加上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聲調(diào),她抬頭看四周,看見其他人都再往外看,看大家的表情只當是來了個瘋婦而已,并不像她一樣聽的渾身發(fā)冷。 “惜花須檢點,愛月不梳頭,大抵選他肌骨好,不擦紅粉也風流。受恩深處宜先退,得意濃時便可休,莫待是非來入耳,從前恩愛反為仇?!?/br> “哪里來的瘋婦,休得撒野!”大概是君來酒館的動靜驚動了附近的差役。 “說我撒野?撒野的還不當是哪個!”女子的聲音嘲諷的響了起來,幾分戲謔幾分無奈,“聽你說話中氣十足,可惜卻只能淪落到街頭差役這個地步,啊,我知道了,你看你這鼻子。嘖嘖,鼻瘦露脊山根小,形容粗俗骨神昏。上有萬物皆零落,縱然平穩(wěn)也孤貧。你一輩子就是個拾人牙慧勉強度日的勞碌命?!?/br> “再胡言亂語,將你亂棒打出去!”另一個男人似乎在替同伴惱怒。 不料這女子忽然森森的笑了起來,“哈哈哈,你還在替別人出頭?不知道自己即將遭遇白喪之事?” 這男子一呆的功夫,便聽到遠處有人朝他這邊叫嚷,“胡大哥!胡大哥!胡mama不好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男人一聲悲鳴,轉(zhuǎn)頭便往家的方向跑去。這么一來愣住的不僅有剛剛叫囂著的差役,還有酒館里正在吃酒的一眾酒客,酒館里頓時熱鬧起來,有好事之人上前詢問自己的命途八卦,那個瘋婦都一一回答,她應付了幾個人,說得都是準確無誤,立時被奉為上賓,被請進了酒館之中,宛如仙人。 若溪這才有機會看清楚這個女子的長相,不由就是一愣,這個女人她是見過的。 身上是腌漬的草衣,在這冬天卻似乎感受不到寒冷一般的行動自如,腳下穿的草鞋已經(jīng)磨得露出大半個腳掌,腳底沾著各種污漬泥濘之物,讓人看得作嘔。身上還撒發(fā)著霉臭的味道,酒館老板才看了一眼,眉頭就不由得皺了起來。 她在眾人之間說了幾回,漸漸就沒有人敢上前來詢問,女子也不嫌棄,就著桌上剩余的菜和酒就吃了起來,別人再怎么詢問,她便緘口不語。 她坐的位置就是在若溪這一桌的對面,她嘴里嚼著美味佳肴,混黑難以辨別的五指當做筷子,抓起飯菜就往嘴里放,但是她的目光卻是一直落在若溪的身上。繼而,她的目光一轉(zhuǎn),在白川身上略一停留,又開始唱了起來。白川深知八卦周易之術(shù),聽她一唱,心里便是一動。 “準頭圓大眼微長,步急言辭媚且良,身貴近君須大用,何愁不是雪衣娘?好端端一對鸞鳳眼,廣博大富,卻配上了顆不能超然的心,還是要在塵俗中隕滅啊,可惜,可惜?!?/br> 她唱完又看了一眼白川近前的風鳴,哼了一聲,“一身血債,不提也罷。” 若溪看風鳴臉色實在難看,不由自主的說了一句,“好歹給人家留點面子嘛?!?/br> 女子聽了一頓,回頭看她,這一看,便是臉色數(shù)遍,若溪倒是坦然,反正對著的是這張假面,你且去逞口舌之快,去說吧,說對了才有鬼! “如何就到了這種地步!”女人呆呆的看著她,默念了一聲,不誤可惜的神情溢于言表。 若溪揚了揚手里的酒壺,朝她招手,“這里有好酒,要不要一起?” 女子呵呵一笑,三下兩下就竄了過來,挨著白衣白袍的白川坐下,黑黝黝的手掌往他身上一搭,“剛剛沒看清楚,鸞鳳眼中帶了一絲粉紅,竟然是最近才剛剛開了葷腥,動了童子身,恭喜恭喜?!?/br> 白川驀地臉色一變,若溪更是表情僵硬,看著自己的酒壺,“真是多余叫你過來?!?/br> 女子嘿嘿一笑,剛要說話,若溪就塞給她一顆包子,“別在顯擺你那算命的能耐了,給我們這些俗人點活路吧!” 女子又嘿嘿笑了起來,吞下包子,拉過若溪的手掌就看,若溪沒奈何只得任由她看,末了,女子的神情越發(fā)嚴肅起來,木訥的瞧著她,“了不得,了不得。” “什么了不得?” “你竟然會給我喝酒,了不得,了不得?!笨此苫爝^關(guān),若溪也不計較,淡淡一笑,給她倒上一杯酒,“人生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被哪個神仙寫好的,人才是世間的主人,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途,說多了倒也無益。不是么?” 女子呆愣愣的聽她說,若溪放下酒壺,也看著她,“這就叫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記下了么?” 那種高傲中帶著睥睨語氣的話語顯然是一種命令一樣的傳達,女子訝然失笑,跳起來,拍著手,目光迷離,“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眾人目送她瘋瘋癲癲的跑著離開,一輪了一陣,繼而開始繼續(xù)把酒言談,就是苦了酒館老板,要吩咐小二把踩臟了的地板好好刷洗,凡事她摸過的茶碗碟筷盡數(shù)撤換。 “這女人是誰?”風鳴問了一句,他在剛剛瘋婦唱念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覺,這個女子內(nèi)力極其深厚,字音圓潤飽滿,即便是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他甚至懷疑這個女子就是故意要引起若溪的注意。 “是一個尼姑。”若溪無奈的聳肩,想起從前和她相遇的時候,這個人看起來除了有些詭異之外還沒有那么瘋癲,這些日子不見,不知道怎么就變作了這副樣子。 “從前她還比較正常,近來不知道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比粝獡u了搖頭,不誤嘆息,看著桌上給她剛剛斟滿的酒杯。 “泄盡天機,如何能不瘋魔?”白川嘆了口氣。若溪這才想起來瘋婦說的一句話,不由臉紅了起來,風鳴又坐了一會兒,說起自己還有別事,便告辭了。約定一月之后此處再見。 他的職業(yè)特殊,若溪也不好多問,抬頭看了看他,不知道心里為什么涌起一股別樣的情緒,張了半天嘴,只說了一句,“保重?!?/br> 鳳鳴走了,氣氛就越發(fā)尷尬起來,若溪下意識的往旁別躲閃,她看到白川的眼眸中漸漸升騰起來的其他情愫,心里十分別扭。既然如此,不如讓她先來耍耍。把玩著酒杯不懷好意的道,“剛剛她說的可是真的?” “什么?”白川似乎正在走神,被若溪這么一問,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鸞鳳眼后面的那句,”若溪認真的看著他,“你是童子身可我卻不是,所以你才覺得不平衡了么?” 第七十章 美妙的夜晚(上) “就是鸞鳳眼后面的那句,”若溪認真的看著他,“你是童子身可我卻不是,所以你才覺得不平衡了么?” 白川一口酒卡在喉嚨里,他喝的是猴兒釀,性子狠烈,這會卡在喉嚨里肯定是灼熱難耐,看著他瞬間憋紅了的臉龐,若溪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一手拍著桌子,一手揉著眼淚,一直笑滾在桌案上。末了,她笑夠了,倒了杯茶給他。卻見到他眼中的不明意味。 “你看什么吶?”她問。 “你從來不會這樣笑的,小嫣兒?!彼抗馊缢?,清涼似霜。 若溪被他看得發(fā)毛,別過頭去不看他,瞧著別處,“我一直都如此放肆,你也非是第一天認識我?!?/br> 白川的神色更是認真,搖了搖頭,“就因為我看著你長大,所以才更清楚你的性子。” 若溪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他,聲音冷冷,“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臉面在我面前說這句話?”白川一下沒了詞兒,若溪盯了他一會兒,拿起桌上的手牌,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卑状ㄒ财鹕恚瑏G下一塊銀子,隨著若溪出去。 “別跟著我?!比粝鋈簧鷼馄饋恚状ǜ_步一頓,笑得極淡,“只要你能逃的開,我就不跟著你?!?/br> “你說的作數(shù)?” “當然,我什么時候騙過你?!?/br> “你是沒騙過我,卻傷了我?!痹谶@個夜涼如水的夜晚,她目光清冷。 白川立在當場,往樹上一靠,“我看著你走?!?/br> 若溪知道他的性子,只好在他的注視下,身形一晃,腳底用力身子便上了房檐,他在她的身后瞧著她嬌小的身軀一躍而起,嘖嘖,看來這妮子的輕功又精進了。她三晃兩晃沒了蹤影,白川卻不著急,足尖一點,跟著她消失的方向一路追下。 她私自出宮,怎能讓他不擔心?還有,那些衛(wèi)烈的行軍路程她又是如何得知?他都一無所知,上一次他與她在床地之間說起,她說她會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包括用上她自己的身體。這讓白川不由得開始心疼,他明明在掌中呵護如寶的明珠,居然也蒙上了灰塵。 他早該知道,她是為了復仇而存在的,從來都是。 皇城近在眼前,他棲身在一棵樹后,張望,見到若溪向侍衛(wèi)出示了手牌然后安全的進了城門,他才轉(zhuǎn)身離開。 這一走,便覺得面門上有風刮過,這風不似尋常的夜風,倒像是從黃泉刮來的幽冥之風。白川心里忽然警鈴大作,暗道自己剛剛走神疏忽。身子向后仰去,躲過了對方的一掌。 他回頭看,卻是風鳴。 “白溪是宮中之人,這一點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他站定,看著這個白衣白袍的男人。 “她的身份不便暴露,這點你也該清楚不是么?”他笑得很淺。 風鳴哼了一聲,環(huán)抱著自己雙肩,和他并肩往回走,“那又為什么前些天派我暗中跟蹤她?” “那是在保護她而已?!卑状ㄞD(zhuǎn)過臉來看他,“她身份特殊,一點閃失都不能有,我想你在跟蹤她的這段時間內(nèi)相必也已經(jīng)看出她的身后不止有你一個人在尾隨了吧?” 風鳴眼神一動,的確,他從第一次和她見面的時候便察覺到她的身后,不干凈。大概有兩股不同來路的人在跟蹤她。這次出來也是,只是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他提前起身告辭,出去解決了那些人而已。 因為她看起來清純而淡然,決計不像是個可以在皇宮中討生活的人。風鳴對那里面的人有一種直覺的反感。 “白溪兄弟最近深陷情網(wǎng),恐怕對我們的計劃不利。”他驀地想起這一件事來,他第一次見到白溪的時候,是在她為情所惑,借酒澆愁的時候。 白川定定的看著他,心里涌起不安的感覺,這個情網(wǎng)大概是不會因為他吧。想要的,卻得不到,得到的,卻不珍惜。 他哀嘆了一聲,把手掌拍在他的肩上,“情之為物,堪讓世上英雄折腰,你我也非英雄,情字這一關(guān),是注定的過不去了。”風鳴愣怔瞧他,看他眉眼間盡是哀痛之色,便曉得幾分,深深嘆了口氣。此時他們已經(jīng)走到皇城郊外,此處地廣人稀,又是深夜子時。 風鳴長嘆一聲,手指叩向腰間,嘡啷啷一聲,清脆悅耳,寒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風鳴手揮長劍,越步而出。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彼鑴υ孪拢嗑G色的勁裝在月下越發(fā)寥落孤寂,白川靠在樹干上,看他狂態(tài)橫生,心中也是激情萬丈! 若此時有琴,定當撫琴相和,若此時有酒,當舉杯共醉,然而此時什么也無,有的不過是兩個為情所困的孤膽豪兒!本是孑然一身的行俠客,本是流浪江湖,人人畏懼的殺手,此刻卻偏偏讓人覺得是一個落魄的吟游詩人,在月下盡情舒展久久關(guān)閉的心扉,他的劍鋒一轉(zhuǎn),偏向枯樹削去,劍鋒上隱隱露出殺機。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笨谥幸鞒鑫簿洌稚系膭獗闳缙ゾ氁话?,直刺進樹梢,他整個人如同一只無形的幽靈,渾身籠罩著冰冷的月光,恍若無骨的身形從樹洞中穿過,他收劍,立定,氣息毫無起伏。連同剛剛爆出的銳利煞氣一起收斂入體,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身后,那棵巍峨的古樹,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