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緩緩站起身來，再看一眼呼吸平穩(wěn)的哥哥，感覺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沉穩(wěn)、堅(jiān)定、踏實(shí)有力。

    五指當(dāng)梳，我將頭發(fā)綰成髻，手一揚(yáng)，青蛇成簪堪堪落入手掌，我將他別在發(fā)髻之上。

    “騰龍王者令。”我一邊心中默念，一邊從懷里取出藍(lán)龍相贈的明珠，扯下腰間絲絳上的一根絲線，穿珠而過，系在頸中。待我低頭，藍(lán)、紅二龍已在珠上，栩栩如生。

    我整整衣袍，這是當(dāng)初我被他們從大魚深潭中救出來后，風(fēng)間為我換上的白色長袍，同忘言一樣。

    紫霞落在我的右肩，無聲無息。

    太陽再次升起。緋紫色的光影里，空氣清涼如水。

    我踱過晨光，白色長袍在晨風(fēng)中颯颯有聲，如同淌過哥哥16年不曾改變的溫涼目光，走到水澤旁。

    我要認(rèn)真看一看我的模樣。

    從這一刻起，我要放下曾經(jīng)的美意，那個嬌癡、懵懂、猶猶豫豫、哭哭啼啼的美意，從這一刻起，我坦然接受，或神、或魔、或人、或鬼，不再糾結(jié)，充滿勇氣——“直面恐懼，永遠(yuǎn)做我覺得正確的事”。

    水面倒映出來的少女，面孔平靜，眼神堅(jiān)定。水波微漾，漸漸蕩糊了我的倒影。

    定。我心念閃動，水面如同得令，漣漪漸消，水面凝固，平滑如鏡。

    陽光鋪灑過來，映照得水鏡中我的面容一片金光耀眼，那枚紫色的翅膀在金光中熠熠生輝、展翅欲飛。

    飛。我心念又一個閃動，好吧，那就飛吧。

    身子一輕，兩腳已經(jīng)離地，耳邊風(fēng)聲漸起，長袍衣袂飄飄，我已飛升至水澤之上。

    丟掉桎梏，暢懷心意，從今而后，我就是愛我所愛、恨我所恨、不負(fù)天下人、天下人負(fù)不負(fù)我都去他媽無所謂的天地間獨(dú)一無二的美意！

    一匹深綠色黑點(diǎn)子的大蛇突然從水澤中浮出來，搖頭晃腦，滿頭的深色發(fā)辮飛舞，它仰著臉，又是吃驚又是羨慕地望著空中的我。

    我心知哥哥無礙，再加上心意開懷，突生頑劣念頭，指著大蛇的發(fā)辮，低喝道：“散！”

    只見那無數(shù)條發(fā)辮瞬間散開、脫落，滑入水中，成了一條條細(xì)長的深色水蛇，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再看那深綠大蛇，眨眼間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蛇頭，又是可笑又是可憐。

    大蛇望望我，又望望四散而去的發(fā)辮，一時間竟沒了主意，到底是找我理論，還是忙著去追發(fā)辮——果然是條蠢蛇！

    拿人財(cái)物，替人辦事，這大蛇得了眾仙女的頭發(fā)，卻并未救下小奈，這頭發(fā)，自當(dāng)物歸原主。

    終于，它還是選擇了身子一扭，滑入水中，追尋他的發(fā)辮去了。

    我“嘿嘿”一聲冷笑，不再理會，由他去吧，那些仙女們也不是吃素的——看看那個“婉約溫柔”的長姑姑都給我們下了什么樣歹毒的套兒——還需要別人替她們擔(dān)心什么！

    該辦正經(jīng)事了。

    我緩緩降落在水澤邊上，腳底突然一硬，好像是觸到一塊石頭，一個踉蹌，朝前一撲，眼看就要來一個扎扎實(shí)實(shí)的狗啃屎——好衰！

    ?？岵怀煞匆龀蟆倚南乱魂嚢脨馈?/br>
    就在我要摔下去的一瞬間，身子已經(jīng)失衡，一雙手穩(wěn)穩(wěn)托住了我——是忘言！

    “穿云君已經(jīng)沒事了，你放心?！蓖缘吐曊f。

    我當(dāng)然知道哥哥沒事，而且以后都不會有事，因?yàn)槲乙呀?jīng)決意從此護(hù)他周全，就像他當(dāng)初對我。

    但，被忘言這般沉穩(wěn)肯定地說出來，我還是大大松了一口氣。

    忘言永遠(yuǎn)都是這么善解人意，化解尷尬，他是好手，是真正值得相交的朋友。

    我拍拍他手，以示謝意。

    現(xiàn)在，終于轉(zhuǎn)身面對長姑姑——呸！看她對哥哥做的事，我怎么可能還稱她“長姑姑”！

    “你的名字?！蔽覜_著那年長仙女沉聲問道。

    果然如紫霞所說，她沒打算逃，上岸之后，就一直站在原地，冷冷望著我們亂成一團(tuán)，后來就淡然望著遠(yuǎn)處，面無表情，獨(dú)自出神。

    小奈背著包裹，垂著頭，站在她身邊。二人沒有交談。

    “長姑姑……沒有名字?！毙∧芜t疑著說。年長仙女眼皮都沒眨一下。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盡量讓聲音聽上去顯得冷靜。我想知道答案。如果這是個計(jì)謀，那她之前的表現(xiàn)真的太好、太逼真，硬是一步步將落英、將哥哥弄進(jìn)水里去，她想通過“幫助”他們的方式毀了他們——但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先說說，在最關(guān)鍵的那個時刻，只要再等一會會兒，就一會會兒，那個吸血鬼就徹底完蛋了。我自認(rèn)已經(jīng)穩(wěn)住了你，你到底是怎么察覺的？”年長仙女仍然面對水澤，聲音柔和，像是發(fā)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抑制住要瞬間弄死她的沖動，冷聲道：“要怪，就怪小奈出賣了你?！?/br>
    “我？我……如何出賣長姑姑？”小奈猛然抬頭，一臉的驚慌失措。

    “你的眼眸?！蔽依湫Φ溃骸爱?dāng)你的面孔湊近我和那個女人時，你的兩只瞳孔如同鏡子，分別映照出我和那個女人的臉，而就在你的那一只瞳孔里，我清清楚楚看到那個女人的臉上，有一絲獰笑?！?/br>
    “哈哈，你果真很厲害，是我大意了，沒沉住氣?！蹦觊L仙女倒也爽快，把目光看向我，承認(rèn)道。

    “你當(dāng)初將臉和眼睛湊近我和她，是有深意的嗎？”我不理會年長仙女，對著小奈繼續(xù)發(fā)問。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這么多年來，我從未見過長姑姑如此反常，我就知道她有打算、有動作，但我真是猜不透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直面我時，臉上突現(xiàn)猙獰笑意，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可能是……可能是想要你哥哥的命……我就……我就想暗示你……”小奈不敢看身邊的長姑姑，亦不敢看我，只是低著頭，低聲囁嚅道。

    “你……你這……”年長仙女勃然變色，伸手就是一巴掌，將小奈打翻在地。

    風(fēng)間閃身上前，一把將小奈拖在一邊，怒道：“你干什么你！看著溫溫柔柔，原來盡搞陰謀詭計(jì)！打小奈干什么！顯你本事嗎！你有本事去跟美意打?。　?/br>
    噢，風(fēng)間這丫頭，真是服了你了。我翻翻白眼。

    “為什么要我哥哥的命！快說！”見這年長仙女先動了手，我也懶得氣，惡狠狠問道。

    “我豈止要‘你哥哥’的命，我還要你們幾個吸血鬼的命！我恨不得要全天下血族的命??！”年長仙女眉毛豎起，雙眼圓瞪，一張臉變得又長又兇悍。

    “好，就沖你這句話，我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了，”我說著話，身子一縱，躍到年長仙女的面前，伸出手掌，冷然道：“直接受死吧?！?/br>
    “不要——美意！”身后有人長聲嘶叫，一個小身子撞了過來，兩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是小奈！

    只見她面色雪白，嘴角一抹殷紅血跡，面色愁苦，眼有驚恐：“美意！不可以！我去精靈古國找尋姑姑，就沒想著還能回來，若長姑姑再有差池，那……那我水澤仙女就真的只有滅絕這一條路了！”

    “我血族與你水澤仙女無冤無仇，2000年前，圣王征戰(zhàn)天下，甚至獨(dú)獨(dú)放過你水澤世界，任你們安然逍遙，今日你卻害我們性命，還大言不慚什么‘要全天下血族的命’，你生生是瘋了嗎？！”畫海聲音清脆，悍然斥道。

    “瘋了？！到底是誰瘋了！”年長仙女挺身昂首，薄薄青衫，眉眼冷冽，再不是最初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的溫柔不爭，冷笑道：“若不是你們血族陰暗邪惡、覬覦天下，攪起血雨腥風(fēng)，使得人間黑白顛倒、萬惡叢生，那精靈古國怎會湮滅！姑姑又怎會困身其中、生死不明！小葵又怎會死于非命！而我水澤生靈又怎會受制于水草妖怪、數(shù)年來淪為他攫取人間少年的工具！這一樣一樣，細(xì)細(xì)數(shù)算，哪一樣不是要算在你血族的頭上！”

    “事已至此，我不怕明說，”年長仙女“嘿嘿”一聲冷笑，斜睨著我，繼續(xù)道：“自從小奈跟我說了，你們要逼迫她前去精靈古國，取什么‘圣物’，而且你們還是未來的血族候選新君，我就動了心思，想著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們再得償所愿、讓天下任由你們繼續(xù)荼毒，但苦于不知如何下手，直到你們那怕水到如斯地步的同伴提醒了我，再聯(lián)想到姑姑曾經(jīng)的猜測，我順?biāo)浦?，就編出了‘洗腦術(shù)’之說，想著將你們騙下水，毀得一個是一個！”

    “誰曾想那第一個下水之人，”年長仙女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落英，恨恨道：“他確有古怪，本以為他沉入水里，全身潰爛，必死無疑，誰料想他最后竟然浮了上來、安然無恙!”

    “真是讓你失望了！”落英懶洋洋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厭惡。

    年長仙女“哼”了一聲，繼續(xù)道：“難道是歪打正著？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你們血族壞事做盡，還沒有任何報(bào)應(yīng)！當(dāng)時之計(jì)，我自然是盼著你們?nèi)恍帕宋宜f的‘洗腦術(shù)’而再次嘗試，果然，那個人中計(jì)了，毫不猶豫就跳進(jìn)了水里……哈哈！哈哈哈……”她說著說著，不能自制地狂笑出聲。

    “可惜，可惜！我只可惜沒能掩飾住自己得意的神情，沒能讓一個吸血鬼死在我的手里！”年長仙女的聲音變得凌厲：“你們血族自詡聰明、殘忍，能活到地老天荒，那又怎樣，要不就遁于暗地、不見天日，就算是行走世上，也是被諸族唾棄！你們改變得了你們被詛咒的命運(yùn)嗎？你們甚至不過是你們那‘圣王’手中的一顆棋子！”

    “住口！”畫海忍無可忍，揚(yáng)聲喝道。

    “難道不是嗎？連正視現(xiàn)實(shí)的勇氣都沒有，還敢自稱‘王者候選新君’？”年長仙女失笑道：“這樣看來，那你們還真是不如你們的‘圣王’，他一人怕水，你們眾人不沾，沾了就會送命，這種洗腦、這種落咒，這種殘忍心狠、掌控他人，真是世間只此一人！”

    “喂！那只紫貓！”年長仙女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朝著我的肩頭，喚了一聲。

    紫霞縱身下地，幻成貓狀，陰聲道：“怎樣？”

    “我欣賞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做，然后負(fù)責(zé)’?！蹦觊L仙女眼光在眾人面上一一劃過，臉色清冽，又有一絲驕傲：“我做了，我負(fù)責(zé)，一切跟小奈無關(guān)，跟水澤中的其他仙女無關(guān)?！?/br>
    她的眼光最后停在小奈的臉上，流露出最初的那種柔和：“小奈，還疼嗎，長姑姑打了你，長姑姑對你不起……你一定要帶回姑姑，水澤等著你們。”

    “你，能湊近一些嗎？”年長仙女突然看著我，輕聲問道。

    我有片刻的遲疑。這個人，心思叵測，又差點(diǎn)害死哥哥和落英，我要不要湊近？

    正想著，她已經(jīng)主動探身過來，低聲耳語：“看你一臉無辜，且理直氣壯，難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怪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