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華從庫區(qū)港口石磯頭坐船，行半小時到瑤山島，上島再步行半小時到回頭嶺。她站在曬谷坪，眼望老屋，先拱手作揖，再彎腰鞠躬，后振臂高呼：祖宗們，浪子回來了，您們還好么？

    回頭嶺的“攬月居”，是袁氏家族的世居祖屋。五花山墻，青磚黑瓦，如意斗拱托起樓檐，全部屋柱以木石拼接，抬梁穿斗式結(jié)構(gòu)，是座江南大宅院式的古典民居，總面積850平方米。由元末一世祖茂樵公七兄弟開山拓荒，筑窯燒磚瓦，采石夯地基，刨整樹為柱為梁，伐巨木鋸板蓋樓，歷幾十載建成雛形，再經(jīng)后代子孫不間斷的拆舊換新，修葺擴建，始成今日規(guī)模。

    回頭嶺屬山幕阜山北麓余脈，海拔657米。古時候三面環(huán)山，東面臨云夢古澤，長江在十公里開外，可謂山旮旯，祖人亦捕魚，亦伐木，亦農(nóng)耕。明中期張居正修北岸荊州大堤，長江南溢，漫淹云夢大澤，浸漬形成富水河，瑤山成島嶼，南面仍有沙洲淺灘與陸地接壤，農(nóng)林漁牧無礙，經(jīng)商販運通暢。1958年，經(jīng)主席，總理批準(zhǔn)，在此興建大型水利水電綜合試驗壩，即“三峽試驗壩”。隨著水庫的修起，及水壩的筑成，這里“高峽出平湖”，富水湖總面積增擴到268.5平方公里，其中水域面積78平方公里。至此，形成八百里富水湖，群山環(huán)湖，湖中有島，800多個島嶼鑲嵌其間，錯落有致，“湖似戰(zhàn)盤藏百局，島如棋子補千圖”。湖面，或開闊，或狹小，狹似曲徑通幽，闊成豁然開朗，游客可劃小舟隨碧波蕩漾，也可乘飛艇直達(dá)桃源島及竹島，茶島，桔子島，鳥島等眾多島嶼?，幧绞汲晒聧u，總面積為55平方公里，東高西低，峰巒巍峨，峽谷曲折，巖嶺蜿蜒，主峰龍角尖海拔1528.3米，上下全憑腳量，進出全靠搖船。

    祖屋坐北朝南，呈山字形，主體為七進五開間，七兄弟一家住一進，墻頭上畫著領(lǐng)袖像，下方寫著口號，“深挖洞，廣積糧，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們是社會主義接班人”。兩側(cè)各二進三開間，西邊前為私塾學(xué)堂，后為先生住房，院墻上殘存“長江大隊政治夜?！弊煮w，其下是標(biāo)語，“只有共產(chǎn)主義才能救中國”，“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東邊第一進為客房，機制茶磚廠，第二進為雜役房，榨油坊，油面作坊。三棟聯(lián)宇，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氣勢雄偉，九間連房一字排開，氣勢雄偉。門前是等寬的方方正正大地坪，用竹編曬箕，同時能曬百擔(dān)稻谷。從前用來曬紅茶，曬山茶籽，油菜籽，曬面條等。地坪左邊是池塘，右邊是水井。

    每一進，都有一個四四方方大天井，用寬大厚重的青石板和長條石塊砌成，內(nèi)置石雕花壇，石魚缸。天井上下方各有一條巷道，巷道兩端對開四間套房，分上下兩層，明間，次間，廂房的內(nèi)墻，都是木板墻壁。青磚砌外墻，一尺高的石地袱，墻上開鏤空格子扇窗，老人和男孩住樓下。房子構(gòu)架抬梁，穿斗互用，樓上鋪木板，立木柱，起木排墻，回廊是木雕欄桿，是年輕夫妻的臥室，再之上是開敞式閣樓，即女孩子閨房。

    房子依山而建，地勢從低到高，故天井左右，中間，各有一排上下臺階。天井之上的大廳為正廳，中置木雕香火案幾，案頭陳列著分枝房頭（七兄弟由大到小，分成七個房頭，袁煥軒是二房頭的后人，家在第二進，天井上方的右巷道）的祖宗牌位，一銅油燈始終亮著，長明不滅，跳躍的火苗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天井之下的大廳為堂屋，兩邊排放著黑漆空棺材。族人年滿四十，便著手為自己準(zhǔn)備后事，即預(yù)備壽材，壽衣，墓xue等。袁秋華回老家，便附加有任務(wù)，要為父母的壽材刷一遍桐油，要將父母的壽衣翻出來曬一次，要把父母未來的墓xue上的雜草，清理干凈。

    江南雨多。上進與下進之間，留有一米隔離巷道，上鋪石板，下是排水溝。下進廳門朝下開，門后有半米高的石門檻。上進廳門朝上開，門前也有石門檻。巷道門前還有石門檻。四道門檻，組成一個渠道，即使下暴雨，溝水猛漲，也只是漫溢在渠道之內(nèi)，進不了廳堂。

    每進成階梯遞進，直到最高處的祖祠。大廳正中是神龕，狀若牌坊，內(nèi)供一世祖七個老祖宗的靈位，七盞長明燈，擺成北斗七星形。神龕前有一八仙供桌，桌中是銅香爐，左邊放把寶劍，右邊放支毛筆。廳兩側(cè)各有一排凳，寬半米，長十米，整棵原木一鋸為二，安上四腳，可坐百余人，供族人議事排排坐，談?wù)勗?。天井之下是偏廳，即是辦喪葬之事的場所，停棺，大殮，祭拜，哭孝，出殯。天井左右各有一側(cè)廳，殯葬奏樂之地。八根紅漆圓立柱，環(huán)繞天井。高廳無樓，抬頭可見平行橫梁，三角形豎梁，人字架房脊，山坡形蓋頂，飛檐，翹角，椽禽，瓦槽，脊獸。

    房子依山而建，高低落差接近十米。人站曬谷坪朝上望，只見層層疊疊的屋檐，排排迭起的瓦槽，參差錯落的房脊。

    袁秋華一聲高呼，驚飛一群麻雀。祖屋第一進第三間的大門開了，八叔公走出來：誰呀？還沒進家門，就大呼小叫！不文明，沒禮貌，忒不講究啦！

    隨著庫區(qū)移民，族人已遷走大半。隨后因出行不便，不少戶又搬走了。故土不離的人家，年輕人外出務(wù)工，老弱婦病留守。人去房空可以，但祖宗不可以忘而不敬，香火不能斷，長明燈更不能熄。每一代族人都湊錢，請人守護長明燈。傳承到如今，八叔公就是守?zé)羧恕?/br>
    袁秋華迎上去，遞給禮品袋，內(nèi)裝城關(guān)特產(chǎn)——兩筒芝麻茶油月餅，五斤雞蛋麻花，她且頜首，彎腰，單掌立于胸前行“尼姑”禮，臉上故作羞赧狀，低眉順眼，致歉：驚擾了神靈，八叔公責(zé)過得對，晚輩給您老賠禮！

    八叔公哈哈笑：咦，原來是小瑛?。』貋砑雷媾?，沒忘根本，好樣的！吃了沒？渴不渴？快進屋，歇息一下！

    袁秋華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走了一下午的路，正餓得慌哩，那就好吃不要臉呵，厚著臉皮叨擾叔公啦！

    八叔公打量她一番：瞧你這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代表著五行命理之中鴻福旺盛呵，一輩子錢財，福氣，長壽，子女，情緣皆可圓滿，注定命好招財又旺夫，真不知哪個傻小子走狗屎運？才能娶了你??！

    袁秋華輕嘆：眼藏乾坤，肩擔(dān)日月，顛沛輾轉(zhuǎn)，風(fēng)雨無晴最摧磨，不得安寧，蝶夢醉醒，暫歸山林。佛觀世界，道法自然，凈化心靈，故鄉(xiāng)是千年根基，愿學(xué)鷗鷺，盤桓瀟湘，簫笛無腔。

    八叔公淺吟：春播秋收兮，盡在今日。摘星探月兮，顯吾珍意。金烏輪轉(zhuǎn)兮，尊吾杼機。梧桐招展兮，求鳳來儀。

    袁秋華說：崖山之后再無漢人，民國之后再無大師。

    八叔公說：外頭風(fēng)大，先進屋，有么話，咱們飯后再聊。

    叔婆好熱情，菜肴太豐盛，竹筍炒rou，炸臭干子，蒸魚糕，寶塔rou，煎關(guān)刀魚，干燒山澗蛤，rou湯煮薯粉砣，合菜面，龍骨煨湖藕。

    袁秋華說：仨個人整這么多菜呀，太多了，吃不了，浪費了可惜。

    叔婆說：來客人，6菜2湯1面，是待客規(guī)矩。

    叔公說：進門面條，接風(fēng)洗塵，出門餛飩，遠(yuǎn)行平安，老習(xí)慣唄。

    一桌全是硬菜，袁秋華空手來蹭飯，搞得怪不好意思。但柴火灶，大鐵鍋，烈火山茶油炒出來的菜，實在是聞著就鮮香撲鼻，她確實無法拒絕這桌美食，特別是魚糕跟寶塔rou，家鄉(xiāng)的味道，太解讒了。她一下吃了大半盤，之后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居然沒克制住吃了那么多！老人家也不富裕，下次再來吃飯，一定要給伙食費，不然都不好意思去。

    吃過飯，洗刷好，拿著鑰匙，袁秋華來到二進，上巷道右邊的家。從廚房到堂屋，進到套間，抬頭一看，沒板梯上不了樓。她返回天井，扛來木梯，搭在樓梯口的墻沿下，攀著木梯，登到最上格，雙手舉過頭頂，推開活動樓板，爬上藏書樓“云夢閣”，再拉起木梯，蓋上樓板，即成空中樓閣。

    袁秋華點了幾支蠟燭，照亮房間。木桌，木椅，木桌，木書櫥，都是近代的簡陋家具，沒上漆，裸露原木的紋理，散發(fā)清淡的木香。桌，椅是紅松木，書櫥是梧桐木，書桌是香椿木。書桌寬一米，長兩米，鋪上被蓋，就是張大床。袁秋華從小喜歡讀書，假日看書到半夜，恐驚擾家人，她就睡這木書桌。

    閣樓高出天井，但二面有雙開窗，通風(fēng)無制，樓頂瓦片間鑲嵌著四排透明亮瓦，采光也無制。沒窗的一面，留有雙開木門，搬運物件時，在門上尺余外的檐梁掛起滑輪，拉扯垂吊的繩索，即可運進與載下。袁秋華躲進小樓，身處半空，無風(fēng)無雨無壓力，自在逍遙。她備下干糧，飲用泉水，排于紅漆便桶，可坐擁書城，幾日不踏俗地，隔斷凡塵煙火氣，一心只讀圣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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