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60后的二兒媳譚銀河，雖說年齡比孫月娥大四歲，但謝文是大哥，她丈夫謝武是二弟，依照風俗習(xí)慣，她卻仍然要尊稱孫月娥為大嫂。

    譚銀河第一個嫁進謝家，為人忠厚老實，行事低三下四，苦兮兮做小媳婦，說話低眉順眼，淚汪汪作笨奴婢，算是家規(guī)最早，也最大的受害者。將宮喜鵲當“活菩薩”一樣禮敬著，每天圍著婆婆打轉(zhuǎn)，從早起倒尿桶，梳頭洗臉，到晚上鋪被子，時刻不離，喚著就到，從泡茶做飯，端湯奉水，到掃地擦桌，招手即來，隨時伺候，從碾米磨粉，挑水砍柴，到洗衣摘菜，呼之即去，按時回家，從有事報告，辦事請示，到外出請假，照期歸來。

    正因為家規(guī)在她身上，得到徹頭徹尾的落實，不折不扣的執(zhí)行，助長了宮喜鵲不可一世的囂張。

    譚銀河內(nèi)向被動，給就得，不給也不爭，該當自己的，別個霸占了，也不敢啟齒追究，怕引事端，怕起沖突，怕得罪人，寧愿吃虧換太平，不偷不搶與世無爭，隨和溫順與人方便。溫柔敦厚的女子，吃得苦，受得氣，耐得煩，守得貞，若是嫁進富貴之家，或是得遇開通明理的翁姑，必定是聚傳統(tǒng)美德于一身的賢妻良母。

    可惜她家貧命苦，自幼娘亡無忠告，卑微貧寒少教導(dǎo)，攀不上豪門望族。金龍配玉鳳，小姐配少爺，丫環(huán)配書童，公主配王子，麻雀配灰鵲。貧困戶對破落戶，富庶家對權(quán)貴家，大老粗對睜眼瞎，農(nóng)戶女伢對鄉(xiāng)下小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窮到娶不起妻，又不能繼子絕孫，必須傳宗接代，舊社會對策有二，抱別人的女娃娃，撫養(yǎng)長大之后，再嫁給兒子，不花錢也有兒媳生孫子，是謂童養(yǎng)媳，宮喜鵲就是童養(yǎng)媳。二是兩家換親，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兩家都不花錢，都有兒媳生孫子。謝家窮，譚家也窮，兩家就換了親，譚銀河嫁給謝家的謝武為妻，謝武的meimei謝嘉嬌，便嫁給譚銀河的弟弟譚明月為妻。

    窮喪失自由，窮沒得選擇，女子首先被犧牲，受非“人”待遇，行以物換物的交易，淪為獻祭品。貧窮乃萬惡之源，貧困至極，逞動物本能，則窮兇極惡，資源稀薄要存活，禮義廉恥無卵用，仁義道德不知曉，你爭我搶沒謙讓，爾虞我詐負情面，槽里缺食豬拱豬，缽里有骨狗咬狗。卑賤至極，則欺軟怕硬，她怕得罪人，人不怕得罪她，她與人方便，人就占她便宜，她不爭不搶，人就欺瞞哄騙，她落敗而歸，人就得勝回朝，她不受憋屈，人豈甘郁悶？

    孫月娥鬧分家，譚銀河沒提分家，宮喜鵲表態(tài)為一視同仁，兩個兒子同日分家，房子，糧食，家具，一模一樣，不多不少。表面聽起來，兩個兒子同等對待，由于兩個兒媳的不同，結(jié)果卻大大不同。

    房子是舊磚瓦房，老式連三，正中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間廂房，上面都有閣樓，廂房一家一間，為臥室，堂屋從中隔開，一家半邊，為廚房。富人離不開讀書，窮人離不開養(yǎng)豬，農(nóng)戶要養(yǎng)雞鴨，要養(yǎng)豬，要廁所，謝家分家沒雞鴨棚，沒豬舍，沒茅房，貧窮可見根底，且這三間磚瓦房，還是從三叔家強要惡買過來，排骨折算豆腐價，相當于白搶到戶，白撿到手。

    孫月娥預(yù)備開豆腐坊，要裝石磨，要擺盤架，要設(shè)大灶，半邊堂屋，根本放不下諸多用具，豆腐坊的利潤，大半來自用豆腐的下腳料喂豬，沒豬舍，未必養(yǎng)在臥室嗎？磚瓦房的右側(cè)，附帶著一塊地基，約四十平方米，兩家平均分，可以各建一間豬舍兼茅房。兩兄弟手頭沒錢，建茅房只是紙上談兵，提養(yǎng)豬，只說暫定借別人的豬舍來養(yǎng)豬。譚銀河也拿不出錢來建茅房，孫月娥卻當眾將建房的錢，拍在分家酒桌上。大伙嘀咕商議，權(quán)衡之下作出決定，地基歸謝文，堂屋歸謝武。堂屋，謝文所分得，只有十平方米，謝武無疑吃了虧，勸慰的人，差不多都說，“只怪你拿不出現(xiàn)錢哩”，或者說“自家兄弟，吃虧是人情，日后有機會再補償嘛”。

    先下手為強，孫月娥得了地基，動工建豆腐坊，故意將東西堆積在堂屋，變相占用地方。譚銀河沒有站腳之地，沒法架灶做飯，只有還去和婆婆一起吃。豆腐坊建成，孫月娥開始營業(yè)，每天鬧嚷嚷，亂哄哄，人來人往，吵得譚銀河頭昏腦脹，除了夜間睡覺，一刻也不想坐在廂房里，仍舊去和婆婆一起吃。堂屋，孫月娥一直占用著，即使婆婆出面催促，要求清空，要求退還，也找各種借口拖著，不肯騰出房間。婆婆定期責命騰空，孫月娥便反唇相諷，“到一家，學(xué)一家，有么樣的婆，就有么樣的媳，我是向你學(xué)習(xí)呢”。

    孫月娥頂嘴沖撞，出言不遜，噎得宮喜鵲說不出話，將氣撒在譚銀河頭上，“做狗都搶不到熱屎吃，你真是沒一點用??！”譚銀河雖行動笨拙，卻整日手腳不得閑，雖反應(yīng)遲鈍，卻每天聽一大堆不滿意，雖言語木訥，卻裝一肚子的不平和，不得說不出口。她目不識丁，未曾讀書識字，又沒有闖蕩社會的經(jīng)驗，在娘家只會種田做家務(wù)，在婆家只知忍氣吞聲，兩口子感情又不好，說話說不過婆婆，做事做不過婆婆，罵架罵不過婆婆，打鬧打不過老公，如何惹得起婆婆呢？惹不起則投靠圖安全，依附討照顧，投降求保護，惟有聽話順從，婆婆說什么，就是什么，婆婆說什么都叫好，自己說什么都認錯，受氣受罪忍著，婆婆叫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吃虧吃苦忍著，將自己忍成“活死人模樣”，整天愁眉苦臉，沉默寡言，死氣沉沉。

    宮喜鵲看人打八卦，分人下菜碟，勢利得很，雖然嘴巴稱贊譚銀河是個好兒媳，心里卻極其瞧不起，自認為尊貴的太太，怎么會崇拜貧賤的丫環(huán)？罵不還口，越辛勤服伺，越看不起，打不還手，越小心翼翼，越作威作福。婆婆尋找兒媳的不是，就像針線筐里挑破布，五顏六色，樣樣不缺，手到擒拿。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找茬，給歹臉色她看，動輒大喊大叫地張揚她的短處，吵吵鬧鬧地敗壞她的名聲，時不時借由頭發(fā)脾氣，先漫罵，再扭打，后不允吃飯。

    之所以自認倒霉，譚銀河是因為內(nèi)在，外在條件都不如常人。一是本人軟弱，膽小怕事，得過且過。二是娘家沒人做主。她九歲死了娘，爹一直沒續(xù)弦，弟弟meimei未成年，由于爹跟婆婆不合氣，不對路，和睦不來，出嫁的時候，爹和弟弟meimei都沒來捧場，還是自己孤身一人進的婆家門，像這樣的娘家，自己挨打挨罵，誰能給撐腰？自己被誣告受詆毀，有誰能出氣？不僅沒有雪恥伸冤的機會，就連抱頭哭訴的人都找不到幾個。三是娘家窮。窮得爹沒錢娶妻，哪能買得起像樣的嫁妝？不談娘家貼錢補物，弟弟meimei讀書沒學(xué)費，還得找她救急，自己沒有私房錢，還不是厚了臉皮朝婆婆乞討？得人錢，受人氣，拿人物，被人羞，除了忍辱，又能怎么辦？挨打挨罵，只能躲到?jīng)]人的地方，藏起來悄無聲息地流眼淚。四是娘死得早，家務(wù)做得浮皮潦草，針線活也學(xué)得稀松平常，莊稼活更是不得要領(lǐng)。婆家人挑她的毛病，每天都是用籮筐用。

    宮喜鵲原本就是她的姨媽，唯一的姨媽，除了親媽之外，最親近，最親熱，最依賴的親人。自幼沒媽，她將姨媽當親媽看待，嫁過來之后，她心里沒有婆婆的概念，仍然是姨媽當親媽的想法，渴望受到姨媽的保護和關(guān)懷，期盼缺失的母愛，不僅從姨媽身上找回，且尋求額外的補償。聽話順從，她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細心侍奉，她以為是理所當然，非打即罵，她權(quán)當是教導(dǎo)培育，因為俗話說，棍棒之下出孝子，不打不罵不成才。

    譚銀河將姨媽當親媽對待，但姨媽卻沒有將姨女當女兒關(guān)愛。宮喜鵲生養(yǎng)了三個女兒，不稀罕女兒，還生育了五個兒子，女兒嫁走了，兒子卻未能娶妻，多少年來的缺憾，只是沒有兒媳供她耍婆婆的威風。譚銀河是她的第一個兒媳，自然要在兒媳面前豎立婆婆的霸王權(quán)威，博個頭彩，開個好頭，形成“絕對服從”的家風。

    十條家規(guī)，譚銀河自認為是“好心”姨媽的“特別” 照顧，她除了會做家務(wù)，能侍候人，再沒什么是特長，或者是“非常重視”的考驗。

    宮喜鵲的橫行霸道，堂嬸娘劉瑞香看在眼里，替譚銀河打抱不平：女伢仔，你婆婆忒壞，太欺你??！

    劉瑞香細說宮喜鵲“壞透了”的往事，詳解“一大害”的歷史：她自己就不是好閨女，也不是好兒媳，搞得眾叛親離。自己屁股流濃血，卻給旁人治痔瘡，還有臉擺婆婆的架子？

    譚銀河道：欺鬼欺？沒影的事！

    劉瑞香說：搞十條家規(guī)，這都什么年代了？封建社會的殘渣余孽，想復(fù)辟帝制，她以為自己是女袁世凱啊！

    譚銀河說：婆媳如同母女，難道當mama的還有心害閨女？

    劉瑞香說：如同是假設(shè)，裝出來的虛假母女，你甭一廂情愿，假戲真做。天下三不和，婆媳排第一，自古以來有如仇敵，水火不容。

    譚銀河說：我過得不舒心，她兒子能活得高興，小家庭不能興旺發(fā)達，后人都自顧不暇，拿什么孝敬老人？她么樣安享晚年？害我就是害她自己嘛。

    劉瑞香說：她不要人尊重，也不要人喜愛，只要自己霸權(quán)不倒。一天不可二日，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能二主，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譚銀河說：人沒前后眼，早曉得婆婆是這品行，我打死也不會進謝家門，窮得丁當響，還要折騰人。

    劉瑞香說：欺人太甚，大不了不給她當兒媳！除了她有兒子，天下人的兒子都死光了嗎？

    譚銀河說：我要是離婚，謝嘉嬌也會離婚，我弟弟怎么辦？沒錢再娶妻??！

    劉瑞香說：婆家人欺負你，老妖婆虐待你，你又怎么辦？

    譚銀河說：是她先死，還是我先死？眼前覺得不如意，將來或許還是福，一輩子日子長著哩，忍一忍，拖一拖，待她死了，我就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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