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新婚剛過，按風(fēng)俗“回娘家”一趟，走去又走回，孫月娥原本心里就不痛快，家徒四壁，僧多粥少，缺衣少食，窮困潦倒戶，公公太窩囊，婆婆太霸道，廟小妖風(fēng)大，兄弟多紛爭多，算計多欺騙多，姐妹多是非多，挑撥多唆使多，反正總覺得不是個好人家。

    晚餐前，婆婆一宣告十條打罵新家規(guī)，要求兒媳作牛作馬，任勞任怨，為奴為婢，任打任罵。新娘子一聽就不高興，這不是娶兒媳做夫人，接班管家撐門戶，像買丫環(huán)作奴隸，專職服侍老太太。

    孫月娥排行老大，從小幫父母當(dāng)半個家，不愿馬馬虎虎吃虧，草草率率從事，遇事好說理，雖然活潑開朗，直腸直肚少心機，外向進攻，大大咧咧愛說笑，開心果，快活人，嘰嘰喳喳鬧麻雀，但談生意嘛，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做買賣嘛，貨比三家，各退半步，回頭客才長聯(lián)久往，度情講理，說德評道，言來語去，話來舌擋，嘴巴功夫卻練成“口才”了，牙伶了，齒俐了，尋常人應(yīng)付不過來了。

    嫁進謝家做兒媳，必須自立更生，白手起家，本來就夠倒霉了，再加十條打罵家規(guī)，沒事找事翻舊皇歷，簡直不把兒媳當(dāng)“新世界的人”對待，任誰也不會爽朗答應(yīng)。

    她講世事，婆婆大人呀，早已改朝換代，不是太后掌權(quán)，垂簾聽政的封建統(tǒng)治了，你看報紙，你看電視，都是改革開放，搞活經(jīng)濟，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老鼠的，才算好貓；她說人情，你曾經(jīng)也是兒媳，這老禮教，你過去做到了嗎？做的和說的，你表里如一嗎？這老規(guī)矩，你年輕的時候，遵守了嗎？公婆評價，你是好兒媳嗎？你也有女兒，也嫁給人家做兒媳，要是你女兒做得到這樣，我也行；她擺道理，母慈子孝，以仁為本，夫唱婦隨，以情為主，兄友弟恭，以義為首，治家之道，在于以德服人，和為貴，家和萬事興。行打罵之舉，搞武力征戰(zhàn)，煮豆燃豆萁，只不過是招災(zāi)致難的敗家禍根??！

    理由充足，條條是道，句句摳經(jīng)，宮喜鵲無言應(yīng)對，但兒媳開口說話，就是回嘴，就是頂嘴，就是沖撞。她劈頭蓋臉對孫月娥一陣臭罵，罵她賤，生得賤的狗骨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罵她懶，吃了三日飽飯，懶得手腳生蛆，你不侍奉公婆，難道要公婆伺候你？；罵她沒教養(yǎng)，說話沒輕沒重，心里沒大沒小，目無尊長，豬狗不如，野獸一只；還罵她爹娘，上棟不正下梁歪，父母沒正行，女兒不正經(jīng)，癲癲狂狂發(fā)神經(jīng)；罵她娘是蠢雞婆，只曉得抱窩生，不曉得下地管教，罵她爹是笨公牛，只懂得護犢，不懂得誨導(dǎo)，養(yǎng)個造反派來禍害謝家。

    口出惡言，謾罵親家，罵的不像人話，罵得太難聽，孫月娥忍不住和婆婆吵起嘴來。

    孫月娥站起，拱手行禮：娶個媳添個女，現(xiàn)在你也是我的娘，我的不是，就是你的失誤。你揭你自己的短，你罵你自己的錯，娘！

    宮喜鵲指著鼻子罵：你個狗日的，小*養(yǎng)的，越來越?jīng)]個兒媳樣。

    孫月娥彎腰施禮，一揖到底：娘！何必呢？你是我婆母，向來敬奉如娘。

    宮喜鵲跺腳罵：叫你娘的b！

    孫月娥畢恭畢敬，哈腰一鞠躬：娘！何苦呢？娘！

    宮喜鵲拍手罵：拜你娘的b！

    孫月娥二鞠躬：娘！娘！何樂呢？娘！

    宮喜鵲甩頭發(fā)罵：樂你娘個b！

    孫月娥三鞠躬：娘！你罵你自己嘛！

    宮喜鵲反應(yīng)過來，孫月娥嘴軟，理硬，占上風(fēng)，文明請安，行禮如儀，禮貌待婆婆，婆婆罵著她，罵著她mama，反倒將自己繞進去，中了她的圈套。

    孫月娥掩嘴偷樂：嘿嘿，稀奇，可憐蟲！哧哧，古怪，可笑人！

    謝文說：種田人不識字，出口沒遮沒攔，帶臟含葷，有什么好奇怪的？

    孫月娥道：戳娘罵老子，咒祖宗十八代，潑婦罵街唄！從小聽到大，你都聽習(xí)慣了嘛！奇矣，潑婦之天后巨星，怎么沒出息成村長？怪哉，潑皮之天王霸主，怎么沒辦法當(dāng)鄉(xiāng)長？

    謝文說：讀完小學(xué)，就在我面前咬文嚼字，縐文言文？你拐彎抹角罵人，損人不帶臟話，我一聽就懂！

    孫月娥道：有人懂得，就可評理論事，不必再找第三方，說第二遍。嗯，蚊子遭扇打，只為嘴傷人。

    宮喜鵲感覺顏面掃在，就不罵了。她認(rèn)為兒媳膽大包天，一口惡氣堵在胸口，不得順，就啟用家規(guī)，實施家法，吆喝大兒子謝文打。

    謝文一蹦而起，沖到孫月娥身前，照臉一巴掌：家內(nèi)逞強，戲耍婆婆，羞也不羞？

    孫月娥但覺眼冒金星，暈頭轉(zhuǎn)向，幾乎昏倒。她心里的吃驚大于痛感，謝文竟然會出手毆打自己，是她從來都沒想過的事，伸手撫摸著臉頰，一時間呆若木雞，恍惚置身夢魘。

    謝文一掌打罷，孫月娥立即半邊臉，高速腫了起來，五根手指的血印，似一只血巴掌的雕像，刻在臉上。打得她眼里淚水模糊，淚珠在眼眶打轉(zhuǎn)，眨眼像雨點，滴滴答答，聲聲落下。

    宮喜鵲冷笑道：嘿嘿，少夫人哭啦！嗚嗚，英雄變狗熊啦！

    謝文叱責(zé)道：只要你給娘下跪賠罪，磕頭求饒，我就手下留情，放你一馬。

    在孫月娥的記憶里，父母有時也拌嘴，爭吵卻從不開口罵，駁斥卻從不動手打，夫妻間是這樣，對子女也是這樣，雖然不至于每時每刻都相敬如賓，最起碼做到了心平氣和，以理說服。她晃一晃身子，搖一搖頭，眨一眨眼，定一定神，想從毛骨悚然的惡夢里醒來。

    宮喜鵲聳聳肩膀：哎唷，人老了，受不得氣，風(fēng)濕病又犯了哦，肩背痛得厲害，要不你讓她給我捶捶肩，揉揉背？哎唷，將功折罪！

    母子倆眉開眼笑，互使眼色，你向我眨眼，我朝你挑眉，很是得意，開心得很。

    謝文將孫月娥往宮喜鵲背后推，牛不喝水強按頭：娘大人有大量，饒恕你這一回，還不趕緊補救？做個乖乖聽老公話的女人！

    孫月娥啐一口痰：我不嫌你窮，不嫌你是農(nóng)民，你卻這樣欺辱我，毆打我，良心被狗吃了？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夜夫妻百日恩??！

    謝文喝道：賤骨頭就是欠揍，你還不服氣么？我是你丈夫，不大一丈，也大八尺，打你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值一提，何足掛齒！

    孫月娥怒吼：你不把我當(dāng)妻子，我就不把你當(dāng)丈夫，今日我跟你拼死方休。

    孫月娥中等個子，圓臉大眼，膚黑rou糙，粗手大腳，一看就是長年干體力活的莊稼人，不僅體恪健壯，力大如男人，還是鐵姑娘隊的模范人物，還是女民兵連的打靶標(biāo)兵，輕重比體力，快慢比速度，擊打比準(zhǔn)確率，干癟瘦削的謝文，未必是棋逢對手，當(dāng)陪練還勉為其難呢。

    夫妻撕扯，舍命相拼，大鬧天宮，男女對打，不避不讓，鬼哭狼嚎，一場混戰(zhàn)下來，孫月娥披頭散發(fā)，鼻青臉腫，謝文頭破血流，衣爛鞋飛。

    臨時裁判宮喜鵲也不得不默認(rèn)，兒子非不聽娘親話也，乃是力不從心耶。

    打罵不起作用，宮喜鵲就調(diào)整方法，母子幾個連推帶拉，將孫月娥攆出院子外，鎖上院門，閂上房門，反扣窗戶，不許兒媳吃飯，不允兒媳進房，不讓兒媳回家。

    新婚三日，就被婆家趕出在外，掃地出門。孫月娥坐在屋檐下，越想越傷心，不禁放聲痛哭。

    驚動族人來圍觀，問究竟。紛紛指責(zé)謝家不對，這老禮教，屬于封建糟粕，早該抄家焚毀，這打罵法，歸于野蠻作風(fēng)，虐待兒媳的派頭，要不得，新家規(guī)也不合時宜。這婆婆不顧兒媳的感受，只為自己享用打算，太不要臉面，也太不通人情，也太不講理了。

    孫月娥借了馬燈，提著回了娘家。

    謝家在縣城西郊。孫家在縣城南郊。孫父是小學(xué)教師，孫母是農(nóng)民，孫家屬于半邊戶。孫父最初是民辦教師，后來轉(zhuǎn)正成為公辦教師。轉(zhuǎn)正，可以帶家屬轉(zhuǎn)商品糧戶口，但有年齡限制，及子女人數(shù)限量。為照顧小的，孫母和幾個大的，便仍是農(nóng)民。孫月娥是老大，首當(dāng)其沖，失去了成為城鎮(zhèn)居民的機會，不能像弟弟一樣，待業(yè)青年得到工作安排，她又不喜歡讀書，不能像meimei一樣，考大學(xué)得到分配工作，再加上長期種田，膚黑rou糙，粗手大腳，不能嫁給城里人為妻，更是喪失了成為城里人的途徑。

    家庭背景，促使孫月娥年少時，不愿嫁給農(nóng)民，一拖二拉，挑三揀四，高不成低不就，耽誤了青春年華，老大不小時，放低身價，選來擇去，矮子里面拔長子，仍是嫁給農(nóng)民。謝文雖是農(nóng)民，卻非一般農(nóng)民，他是退伍軍人，還是村干部，也不算辱沒了她和她的娘家。

    只是誰也沒想到，謝文不管闖南走北有多遠(yuǎn)，也不管見多識廣有多深，家庭不良教育的烙印，永遠(yuǎn)難消除干凈。尤其是回到父母身邊，生活習(xí)慣，言行標(biāo)準(zhǔn)，一下子就恢復(fù)到從前水平，父母不能俯高，兒女必須就低，如同沒踏出家門半步，如同不曾歷事無數(shù)，如同和父母沒有絲毫隔膜。對妻子，任娘想罵就罵，娘下命令打，他就聽話執(zhí)行，年過三十了，仍像三歲娃娃一樣沒主見。

    孫月娥是老大，自幼幫母親干活，父親要教書，家里的農(nóng)活，差不多被她承包了。由于作出犧牲，父母對她有愧疚，由于作出奉獻(xiàn)，弟妹對她有感激，自己生活越好過，越覺得對不住她。她在謝家的遭遇，平白無錯挨打，好端端被攆，娘家人自然氣憤，要給她撐腰，要幫她討回公道，要替她出口氣，要代她掃平障礙，想她一生平安喜樂。

    幾天后，謝文去接孫月娥回婆家。孫家如法炮制，也給他訂十條新家規(guī)，也將他打一通，也把他攆出門去。

    這番以其人之規(guī)，還治其人之身的“回報禮”，還不算罷休，女兒在謝家受虐待，娘家人就得去謝家討討教教，替女兒扳回局面。聚攏一幫親友，開上大卡車，氣勢洶洶來到謝河畈。見了謝家人，二話不說，踢門而入，一擁而上，動手搬嫁妝，碼到卡車上。

    話不必哆嗦，行動明示了離婚的意愿。宮喜鵲慌作一團，孫月娥沒過錯，她卻挑毛病逞威，原本只想給兒媳一個下馬威，收拾得兒媳對自己服報貼帖，沒料到不僅孫月娥公然反抗，就連孫家人也摻和進來，公然報復(fù)。她自知理虧，事鬧大了，怕吃眼前虧，趕緊腳底抹油，溜之乎也，躲起來，避開。

    窮人娶妻不容易，謝文傾盡積蓄，花銷幾萬，眼看人財兩空，他當(dāng)然不同意，急忙請族人和村干部出面幫忙調(diào)解。

    孫月娥說：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要當(dāng)家作主人，不能當(dāng)丫環(huán)做奴隸。

    族人作證，村干部主持，跟公婆分了家，吃住分開，田地分開，小夫妻分得房，分得糧，另起爐灶。

    眾人商量，大家作主，家分得倒公道，不公道怕孫月娥要離婚。

    岳母汪淚哭訴：女兒養(yǎng)二十幾年，父母都舍不得罵一句，打一下哩，頂呱呱的棒勞力，嫁給你，幫你種田收糧，替你生兒育女，為什么你要拳打腳踢？

    岳父咆哮如雷：我把女兒嫁給你，只希望你好好待她，不是因為你手癢了，沒人rou沙包練拳擊！

    內(nèi)弟卷袖擼拳：老公打老婆，算什么好漢？不是比武么？單打獨斗，我陪你打！不是決斗么？舞刀耍槍，我陪你練！

    姨妹說：打了和尚滿寺羞，你打我姐，就等于辱我全家！我姐不能白白地挨打，我家也不能空空地撤退，你是否誠心談和，全看你自己了。

    一番轟炸，謝文趕緊認(rèn)錯賠禮，發(fā)誓不再打罵，保證齊心合力過日子。

    本書首發(fā)來自百書樓(m.baishu.la)，第一時間看正版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