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會這么想一個人。 吃飯、走路、睡覺,還會不期然冒出一聲:“過來?!?/br> 可是往往是整個大殿空曠得死寂。 朱琰忽然又睜開眼睛,他起身披上衣服,在這樣深的一個夜里,他屏退左右推門而出,以宮外府邸尚未建好為由,他還住在紫煙宮碧云軒,周遭宮殿的環(huán)境沒有發(fā)生多大的變化,猶如一個月前、一年前。 可是,少了一個人。 謝以云住的耳房就在碧云軒一旁,他站在耳房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好像過了會兒,謝以云就會察覺到門外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推門而出,呼喚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這種錯覺讓他很久都沒有動。 可是他也知道,他等不來她。 終于,朱琰還是艱難地邁出一步,只需要手上使勁,就能完全推開那扇門,屋內已經三五天沒有打掃過,但沒落多少塵,從涇河回來后,他就下令任何人不準來這個小小耳房。 就連他自己,也默認這是一片禁地。 如今,每朝耳房里走一步,他鼻腔里的燒焦味越來越重,灼燒感直到胸腔,以至于最后干脆屏住呼吸,張嘴呼吸。 桌子上有一個半個拇指高的茶杯,茶杯通體透白,小巧可愛,是官府的瓷窯燒的上好瓷器。 他記得這個茶杯。 那是一次宴上,謝以云一直盯著這個茶杯,朱琰立刻察覺,他分明看出謝以云眼里的喜愛之意,但就是不開口提賞賜,因為他想等謝以云跟他求。 他時刻留心,可是等啊等,等到后來,宴會都要結束,謝以云目光從茶杯上移開,卻沒有主動開口要這個茶杯。 朱琰當時心里堵著氣,難不成他對她很差,她是紫煙宮的總管公公,不敢隨口要一件小小的賞賜? 宴上歌舞幾何,朱琰已經記不清,他只記得自己想反反復復想把那茶杯摔碎,好教謝以云露出失望神色的心情。 她不肯開口,那他就毀掉這東西。 可是真讓她失望,他又會不悅,反而得不償失。 如此思慮,他壓下這種無端沖動,干脆賞下一整套的茶具,包括高腳白瓷茶壺、三只小巧的茶杯,一個玉質茶盤。 謝以云表面上感恩戴德地收下,回頭卻把大部分茶具散出去,只留下最開始看中的那只茶杯,也就是現在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她所求不多,只是簡簡單單一個茶杯。 她所求不多,只是離開紫煙宮,離開他的身邊。 朱琰手指摩挲著茶杯,目光顫動。 他腦海里出現反問自己的聲音:他錯了么? “錯”這個字,是朱琰一生中覺得最可笑的一個字,因為在他看來,凡事只有成功或者失敗,而不會有對錯之分,那時的他從來不知道,有一天他會突然問自己,他是不是做錯了。 逼謝以云的喜怒哀樂都只隨自己而動,把她當所有物,不準她有任何異心,動輒威壓她,讓她對自己產生深深的恐懼…… 從前,朱琰從沒覺得自己是錯的。 或許他曾反思過,曾認真承諾過以后再不會這樣對她,可是他打心底認為,即使再相遇一次,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脾性。 如此我行我素。 可是,在謝以云數度謀劃離開,在她淚眼婆娑,哭得滿臉淚水時,他沒讓她走,一次次桎梏著她,甚至在她剛失蹤的時候,還命匠人打造鎖鏈,導致她登上一條死亡之路。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是他殺了謝以云。 朱琰連忙放下茶杯,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把這只精巧的茶杯捏碎,她的東西,少一樣就沒了,再不會多加一樣。 驀然之間,他警覺,他原來也會怕。 怕?他仔細回味這種小心翼翼,他從來沒有小心翼翼地保護什么,就是因為這樣,他總是太用力了,他終究親手殺死他的幼鹿,謝以云的死,在他心中挖走了一塊,從此破漏著一個大洞,颼颼地刮著涼風。 朱琰躺在耳房那張小床上,這張床對謝以云來說恰好,對他來說未免有點過小,他半截腿還橫在半空。 他睜著眼睛盯著面前的床幔,這就是謝以云每天起床后、每天睡覺前看到的東西。 一頂簡簡單單的床幔而已。 朱琰伸長手,勾住床幔上垂下來的流蘇,想象著她每天起來后,流蘇劃過她臉頰的模樣,畫面是那樣鮮活,而不是一具什么都認不出來的焦尸。 朱琰又一次閉上眼睛,腦海里,還是那個問題:他錯了嗎? 如果他不顧母妃與朝臣的反應,堅持要了謝以云,會不會讓她斷了那條逃出深宮的心呢? 這個假設剛出來的時候,朱琰差點又順著自己心里頭的偏執(zhí)去承認,可是,別看謝以云柔弱又溫順,她只是把反骨藏得深,即使表面再溫順,她心里始終不曾對他低頭。 他這么做,只會硬碰硬,最后,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朱琰盯著床幔,目光閃爍,又漫無目的地想起另一種可能 如果在她執(zhí)意想走,他送她到宮門口,貼心為她備上一輛馬車,是不是還有機會得到她一個主動的擁抱,讓他知道,她的懷抱是多暖和? 朱琰的手指被流蘇的一撮絲線糾纏著,勒得指頭發(fā)紅,他猛地一捏,讓痛感召回自己的思緒。 不,不可能,他絕不甘心放她走。 他松開流蘇后,指尖只剩下一個發(fā)白的勒痕印記。 再不甘心有什么用呢? 人死了,他殺死的。 他好像四肢都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寒氣侵蝕他的意志,恍惚中,他想,原來這就是掉進深潭的感覺。 他曾把能拉他一把的人推進碧水湖,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泡”在這種冰冷之中。 而她死了,她不會回來了。 朱琰深深蹙起眉頭,翻了個身,他抱住謝以云的被子,她走得太久了,被子上早就沒有她的溫度。 可朱琰還是靠此得到藉慰。 誰也料想不到,在盛夏之中,滿朝文武皆敬之懼之的楚王,會蜷縮在一方小小的床上,抱著一頂不新不舊的被子取暖。 這個姿勢,與當時謝以云睡在他床邊踏腳上如出一轍。 一整夜,床上蜷縮的身影一動不動,小小的一方地安靜得好像沒有活人。 從這過后,這間小小的耳房被徹底封鎖起來,成為整座宮宇的禁地,而朱琰因總聞到燒焦味,得了莫名其妙的咳癥。 這咳癥直到他肅清朱珉的舊部,登基為帝,推行新政,一直如影相隨,甚至愈演愈烈。 可太醫(yī)院卻怎么可找不著緣故,無法根治。 又是一年春耕之時,宮里舉行春耕禮,皇帝朱琰帶頭,百官擼起袖子褲管,拿著鋤頭跟著犁地。 這等農活當然是不需要朱琰親力親為,他只是做做樣子,就算他穿著短褐,因身量高,胸膛寬,也氣度非凡,一雙微挑的眼睛不怒自威,俊美容顏卻無人敢直視,可惜的是,那雙眼睛內過沉了些。 他凈凈手,從高臺上款步走下。 春耕禮所辦之地在西宮門,朱琰望著西宮門外的風景,忽然有點好奇,不管臣下阻撓,就著這一身短褐,他“微服出巡”去了。 經好幾年的調養(yǎng)生息,大周不復先帝所在時的雜亂無章,百姓安居樂業(yè),馬車經過一大片農田,因近日是春耕禮,許多農民在地下插秧,朱琰抬手讓侍衛(wèi)停下馬車。 他靠在車窗邊上。 不遠處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到飯點,妻子來送飯,丈夫剛插完秧,手上還有點泥巴,他也不去洗,不知道和妻子說了什么,妻子羞赧地拍了他一下,接著看看四周沒人觀察到他們,妻子扭捏地舀起飯,丈夫當即張大嘴吃下去。 即使日子清貧,卻樂得自在。 丈夫剛把飯吞下去,就抬起手在妻子臉上摁了個泥巴印,妻子怒而追打之,田野里傳出一片歡笑聲。 朱琰看得出神,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眼底里有不掩飾的艷羨。 他問身旁的侍衛(wèi):“朕問你,為什么這女子愿意與男子相廝守?” 侍衛(wèi)不明所以,斟酌片刻,只道:“回陛下,屬下認為,因為男子以真心真情待之,男子呵護著她,讓她找到依靠?!?/br> 朱琰奇怪地看了侍衛(wèi)一眼:“呵護?依靠?這是什么,在哪里學的?” 侍衛(wèi)是成過家的人,用最樸素的思維,說:“回陛下,呵護丈夫是喜歡一個女子,想對她好,舍不得讓她傷心難過,這樣,她也會將丈夫放在心上第一位,不管好賴的事第一個想到的是他,這約摸就是依靠?!?/br> “也不需在哪里學,世間恩愛夫妻,多是如此……” 侍衛(wèi)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驟然發(fā)現,這位有鐵血手腕的帝王,眼窩處倏地落下一滴水。 侍衛(wèi)懷疑那是眼淚,但他根本不敢再抬頭看陛下的神色。 朱琰看了看天。 隱約中,腦海里還是同一個聲音在反問自己:他錯了嗎? 簡單的一個問句,這么多年來在他腦海里就沒有停過,一次次,一聲聲的,可是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午夜夢回夢到那熟悉的身影時,他會追上她的步伐,他想問她,他做錯了么。然而夢里的人從來沒有等過他,她旋而轉身,衣袖翩翩,如蝴蝶一樣逃離他的夢境。 所以這個疑問,從來沒有得到解答。 朱琰還以為,自己永遠得不到答案,但無心之中,答案驟然闖入他的腦海中,霸道地盤桓其上。 他知道,他好像錯了。 與謝以云相處的朝夕歷歷在目,因從沒人教他要怎么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磕磕絆絆,順著自己最壞的那一面,把她傷得傷痕累累。 每一道傷,就算結痂之后,也會留下瘢痕,無法隨著時間愈合,也永遠不會被彌補。 可笑他還天真地認為,只要對她好,就能把她牢牢拴在身邊。 看著田埂間那對恩愛夫妻,朱琰想,如果他從始至終,把她揣在手里懷里,壓制住自己暴虐喜怒無常的性子,仔細小心地呵護她,一切是不是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可惜這已經是她死的第五年,第一千九百一十個日月。 “咳、咳咳咳咳咳……”朱琰猛地咳嗽起來,侍衛(wèi)連忙遞出一條帕子,還拿出太醫(yī)準備的清心丸,朱琰只拿著帕子捂著嘴巴,卻沒有接過清心丸。 他咳得很用力,好像連一顆心都要嘔出來,侍衛(wèi)聽得心驚膽戰(zhàn),抬頭時又看陛下眼眶一片猩紅。 良久,朱琰放下帕子,掩過帕子上的朱紅血液,侍衛(wèi)明顯看到血痕,很是驚詫,朱琰冷冷地說:“管好你的嘴。” 侍衛(wèi)忙不迭地行禮示忠。 朱琰靠在窗邊,平復咳嗽后,他渾身很累,慢慢閉上眼睛。 窗外白白的日光照在他臉上,幾年來在宮中深居簡出,忙于案牘,他膚色尤為白皙,叫人一錯眼,甚至會以為他快透明了。 在這樣一張蒼白的臉上,再多掉幾滴水,就像忽然墜落的星芒,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