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朱琰踩著一地碎瓷器,腳底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走過來,冷冷地斜覷兩個宮女:“你們怕本公主么?” 宮女回:“公主威儀,奴婢們心中敬仰,是又敬又畏。” 朱琰忽然想把他曾對謝以云做的事都算一遍,他倒是想知道,一切是在哪一步變成今日這樣。 他說:“趴下學狗走?!?/br> 兩個宮女不敢違抗,跪趴在地。 盯著兩個宮女,朱琰慢慢冷靜下來,謝以云也曾是這樣一個姿勢待在他身邊。 他閉上眼睛,不對,找這些宮女嘗試沒有用,他一點都不在乎這些宮女的心情,哪怕是讓她們跪著爬在一地的瓷器碎片,割得到處是血,他都毫無波動。 正如他一開始,他也是這么對謝以云,甚至覺得謝以云死了也無所謂。 朱琰揮手趕她們:“滾罷!” 改變在不知不覺中,但他不留意自己最初對謝以云的事,因為一切在他看來理所當然,但是,在謝以云看來呢? 所以謝以云怕他,怕到骨子里,如果在她清醒時,她也是絕不敢像現(xiàn)在這樣對他,以至于腦子燒糊涂就暴露了。 要不是這一次,朱琰卻不知道,她還有多少心思瞞著自己。 一時間,過往許多細節(jié)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他如此聰慧,很快想通這一切的根源,其實就是謝以云想離開紫煙宮。 可笑的是,他之前一直以為,謝以云想離開紫煙宮,是因為待遇不如意,才摸到一點真相的邊緣——謝以云想離開紫煙宮,與多少的金銀珠寶沒有關系,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只是想離開紫煙宮。 她想離開他。 一股暴虐又浮上他的心頭,朱琰狠狠踩碎腳下的白瓷碎片,鞋底下接連發(fā)出瓷器崩裂的聲音。 不許,他不允許,謝以云永遠只能是他的人。 可現(xiàn)在,謝以云在耳房,太醫(yī)為她忙上忙下喂藥,他不像和她同一個世界的人,只能在里屋發(fā)火。 謝以云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一直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在今天知道什么叫反省,而朱琰也永遠不知道,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 傷害不能被彌補。 他們之間永遠隔著一道屏障,是天生的,也是人為的,若強行打破這個屏障,只會兩敗俱傷,把彼此折騰得傷痕累累。 可朱琰一直不明白。 等朱琰總算把心腔內的惡氣出完,再走出碧云軒時,他臉色沉靜,一點都不像為了一個小太監(jiān)情緒失控的上位者。 他站在耳房外的窗口,看老太醫(yī)收拾銀針等器具,老太醫(yī)發(fā)現(xiàn)他,一揖:“殿下,公公的燒有退卻跡象,不用到今夜,只要燒完全退了,就沒有大礙,以后好生調養(yǎng)即可?!?/br> 朱琰從喉頭應了一聲:“嗯?!?/br> 老太醫(yī)帶著另外兩個太醫(yī):“臣等告退?!?/br> 朱琰突然說:“等等?!?/br> “之后要怎么……調養(yǎng)?”他的目光從謝以云放在額上的白布移開,說,“本公主要讓他的身體無恙?!?/br> 老太醫(yī)斟酌說:“公公這個身體,不可泡水,看脈象,公公該是曾在炎夏泡過水卻沒打理好身子,這樣經(jīng)年累月不注意,容易落下病根,”接著他說了個理由,“太……監(jiān)的身體,本就有殘缺,要小心應對才是。” 實際上,老太醫(yī)從脈象知道謝以云月事不穩(wěn),因為女子身體特殊,要注意防寒,尤其是暑末寒氣入體,容易引起一系列病癥,導致身體越來越虛弱。 不過,即使老太醫(yī)把出這脈象,他深諳在宮里多說多錯,不說不錯,于是將錯就錯只說謝以云是太監(jiān)。 老太醫(yī)的無心之語,卻應證謝以云來紫煙宮后的事。 朱琰自言自語,“泡水?!?/br> 當時,是朱琰讓她跳下去找鐲子的。 他捏捏指節(jié),心臟微微一縮。 沒關系,他想,過去確實曾讓她跳下水泡在湖中,以后,他沒理由再讓她下水。 他坐在床沿看著謝以云。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嘗試去想紫煙宮外那些爾虞我詐,卻總是在中途就被打斷,每一次,都會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到床上睡著的人兒上。 在知道謝以云想走后,朱琰除了怒外,還有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在謝以云面前很想做點什么,他想不順著這種感覺走,但逆著會讓他心內一陣陣發(fā)堵,堵不如疏。 朱琰微微歪頭,好像從遇刺那日到現(xiàn)在,這種感覺尤盛。 只看謝以云睡得嘴巴微微張開,怪可愛的。 他不由地伸出手輕輕描摹她的眼廓,忽然,謝以云睜開眼睛。 不似灌藥時的混沌,此時她雙眼清楚,但一看到朱琰,眼中的恐懼一閃而逝,轉而變成服從,她聲音十分干澀:“殿下……” 如果是以前,朱琰察覺不到她掩飾起來的恐懼,但現(xiàn)在,他看到了。 他不太高興地收回手,挑眉說:“怎么,這回認得人了?” 謝以云對自己昏睡中的反應沒有印象,也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一聽朱琰的語氣,擔心起來:“奴才燒糊涂了,若對殿下有什么冒犯……” 她說著,還想爬起來磕頭。 朱琰按住她肩膀:“別起來?!?/br> 謝以云果然渾身沒有力氣,這么一動,整個胃好像翻騰起來,“哇”的一聲根本無法控制地嘔出一口藥汁。 朱琰看著自己手上淅淅瀝瀝往下掉的酸臭藥汁,目光陰鷙,臉色黑得和煤炭灰似的。 謝以云嚇得半條命都飛了,她下意識覺得朱琰要將她從床榻上踹下來,整個人六神無主地往后躲,嘴里喃喃:“奴才該死,奴才該死?!?/br> 朱琰甩甩手上的污穢之物,用力擦在布巾上,白皙的手背都摩紅了,緊接著,果然向她伸出手。 謝以云瞪著圓眼,眼看朱琰的手落在她前衣襟上,她連忙閉起眼睛,害怕得縮起來,反正不是第一次被朱琰提溜起來,她已經(jīng)習慣了。 然而,并沒有熟悉的懸空感。 朱琰的手指順著她的衣襟下滑,落在她腰帶上。 謝以云呆呆睜開眼睛看著朱琰:“殿下,您這是……” 朱琰臭著一張臉,略有些嫌棄:“衣服太臟了,脫掉?!?/br> 謝以云低頭,果然她一嘔,遭殃最多的還是床榻和衣服,藥汁吐在前襟,混合著她發(fā)燒流的汗?jié)瘢芘K。 她著急地伸手攥住自己腰帶,回:“好,好,奴才這就去換?!?/br> 可是她渾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別說爬起來換衣服了,就是自己脫衣服也不得力。 朱琰看著她掙扎,決定順從自己的感覺,于是,手仍在她腰帶上,只說:“我給你換?!?/br> 第三十四章 謝以云瞪著他,她聽到什么,朱琰想幫她換衣服? 最令她驚詫的是,朱琰臉上神情很認真,看得謝以云懷疑是不是自己腦子不對勁,還沒有睡醒。 朱琰說要換,就真的動手,他手上力氣不小,謝以云的遮擋根本不成作用,扯了一下謝以云的腰帶,那腰帶很快就松開,衣襟也變得寬寬松松。 謝以云驀然回過神來。 她,她是女的啊,朱琰以為她是太監(jiān)才會伸出手,但,她怎么能讓朱琰給她換衣服!再者,如果被發(fā)現(xiàn)真實身份,不知道還要遭多少罪呢! 一想到自己身份被發(fā)現(xiàn)后,難保不被朱琰誤解成她故意接近,那時候,真的跳進碧水湖也洗不清。 她敢肖想朱琰?怕不是嫌命不夠長。 謝以云猛地捂住自己衣襟,力氣雖小,但動作挺大,下了十足的決心,也終于讓朱琰抬起眼來。 他目中一凝,被反抗一霎的不悅很快掩藏起來,也沒有如往常隨心所欲想做的一定要做,難得緩了動作,解釋:“你身上這么臟,穿著這身衣服要到什么時候?” 謝以云緊張地咽咽口水,語無倫次:“奴才,奴才不敢勞煩公主殿下,奴才怎么敢,怎么敢臟污殿下的手,讓奴才自己來就好……” 朱琰皺起眉。 他親自為她做點什么,自己都沒鄙棄,她居然不領情。 頗有些掃興,他嘲弄一笑:“怎么,你上面也看不得?” 他本來想說的是“你是太監(jiān)下面看不得,上面也看不得么”,不過一想到?jīng)]有命根子對太監(jiān)來說不是件能隨意提及的事,于是話到嘴邊只剩一半。 謝以云臉頰發(fā)燙。 還好她剛發(fā)過燒,臉上又浮起紅暈不突兀,她使出現(xiàn)在能使的最大力氣按住腰帶,聲音顫抖,又一次強調:“公主殿下,奴才污穢,奴才自己來就好了……” 因為生病,她平時柔弱的聲音有點沙啞,還帶著不易察覺的哭腔,朱琰本來坦坦蕩蕩,沒有任何齷齪心思,但看她眼眶微紅,委屈地抿著淡色的嘴角,仿佛他在強迫她做什么極不愿的事情。 朱琰手指緩緩收回。 他不是沒有開過竅,雖然他身份不能公開,但淑妃很有遠見,該給他的春宮冊子都沒落下,而且,早就安排各種姿色的宮女在紫煙宮服侍,可不管她們環(huán)肥燕瘦,各有千秋,朱琰都不曾打正眼瞧過她們。 只是從最開始到現(xiàn)在,他不止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小太監(jiān),包括這一次。 剛生過病,謝以云臉色很差,說是蒼白也不為過,但正是這樣,更顯那雙眼睛烏黑圓潤,就連微紅的眼眶,都是添在這張臉上的一筆濃墨,勾勒出她的眼型,委屈又呆呆的,從她松松垮垮的衣襟口,能看到她瘦削的鎖骨,鎖骨起伏的線條很精細,蜿蜒到衣領之下,那里的皮膚很嫩,只要輕輕一刮,就能留下一片緋紅。 朱琰輕輕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 自從想明白后,他也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一次次打量謝以云,無非某種東西作祟。 但朱琰這樣的身份,向來只有別人向他獻媚,他不屑于強迫別人,尤其謝以云這么明顯的拒絕。 況且朱琰幫她換衣服本來也沒出于別的心思,他瞇起眼睛,說:“那好,你自己換吧?!?/br> 說完,他隨便從小柜子里抱出一身衣服,避開臟污放在她身邊,又袖手站在一邊。 謝以云大大松口氣,可是她還捂著衣襟呢,朱琰抱著手臂換個姿勢,目光還是落在她身上。 她小聲地問:“殿下還有什么事么?” 朱琰才覺得奇怪:“等你換衣服,你還有什么事么?” 謝以云:“……” 朱琰:“……” 一陣安靜。 謝以云總算明白“騎虎難下”這四個字怎么寫,她大可以讓朱琰出去,但是朱琰的神情表示他已經(jīng)積攢足夠的不愉快,她根本不敢試著提出這句話,倒像她趕主子走。 而且,她一避再避,就怕朱琰察覺什么。 在朱琰身邊這么久,她除了知道不能惹怒朱琰外,還知道朱琰的聰敏,他能輕而易舉從別人異常的行為推出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