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馬車在宮門前突然停了下來,閉目養(yǎng)神的秦落睜開眼睛,問道:“怎么了?” 小廝神神秘秘的道:“大人還是親自出來看看吧?!?/br> 秦落抬手,掀開氈簾,卻看到燈火通明的宮門前并沒有落鎖,當(dāng)她看到獨(dú)孤叡正站在宮門前等著她時,不由有些驚訝,心里又有些感動,笑問道:“陛下,怎么還沒休息?” 獨(dú)孤叡道:“沒看到你回來,心里總有些不安心似的。” 秦落步下馬車,走向他:“那陛下如今可安心了?” 獨(dú)孤叡只微微一笑:“……” 兩人一起走向皇城,宮門慢慢地合上,身后只留下兩個被拖的頎長的身影…… ☆、我為刀俎(下) 北宮正殿的檀木門被推開時,一身素裙、蜷著身子縮在榻榻米上發(fā)怔的秦瑄突然聽到推門的聲音,心中一緊,下意識的坐了起來。 秦瑄瞇了瞇眼睛,抬起袖子,擋著從門外照進(jìn)來——這冬日并不溫煦、卻無比刺眼的陽光。 自從被囚禁在北宮這些時日以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的見過一次陽光了。 待適應(yīng)后,她這才慢慢地放下了袖子,看清來人,心里不由松了口氣,微微扯了扯嘴角。 來人看著她,并不說話。 還是秦瑄率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出言清諷道:“你我竟生疏至此了么,jiejie?” 在秦瑄的印象里,哪怕是她們關(guān)系決裂時,秦落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這般漠然的看著自己,冷漠到讓她心生寒意。 北宮荒廢,年久失修,被關(guān)在這里的這些時日,她不知多少次夜里被寒風(fēng)吹得久久無法入眠。 此時此刻,她不知是秦落從外面帶給她的寒意,還是她的心從未溫暖過。 也許是她忘了,眼前之人即將成為北秦母儀天下的皇后,而她如今只不過是一個滿身罪惡的庶人而已。 這便是云泥之別。 秦落抬步走進(jìn)了殿內(nèi),在她左下首的檀花椅上坐下了,頷首看向秦瑄,道:“事已至此,你我之間,誠然沒有什么再好說了的?!痹撜f的,誠然我早已說完,可你還是走到了如今這步。 隨秦落而來的小內(nèi)侍恭敬端著鴛鴦鴆壺走進(jìn)來,放在秦瑄面前的案幾上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秦瑄聞言,看了看面前的鴛鴦鴆壺,不由啞然失笑,抬眉看向秦落,問道:“既然無話可說,那jiejie怎么還愿意來看我?” 秦落淡淡一笑,隨即便斂了唇角的笑意,聲音冷的聽不出一絲情緒:“你怕是會錯意了,我此次前來,不過是來替秦家清理門戶,這鴛鴦鴆壺里乃是上等的金屑酒,我答應(yīng)過叔父,留你全尸?!?/br> 秦瑄臉色先是一白,神色轉(zhuǎn)而悲愴起來,看著秦落,突然大笑不止,道:“原來我不過是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罷了!哈哈哈,需要我時,我是秦家的榮光,不需要我時,我是秦家的恥辱……情何以堪??!這讓我情何以堪!” 秦落神色漠然,靜靜看她笑完,然后才道:“秦家怕是從未將你視作榮耀?!毙牡溃噩u,哪怕是我,也從未被秦家當(dāng)作榮耀,我與你一樣,都是秦家的棋子,一顆有用則趨、無用則棄的棋子。 秦瑄笑的眼淚直流,抬頭問秦落:“jiejie,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為什么嗎?” 秦落默了會兒,順著她的話,問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吧,為什么?” 秦瑄笑道:“jiejie,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不是jiejie你這些年以身作則、悉心教導(dǎo)我的嗎?我如今所做一切,不過是西顰東效啊,jiejie,哈哈哈!” 秦落只看著秦瑄,沉默不語。 只見秦瑄站起來,一步一步的朝她走來,一步一步的逼近她,幾近瘋狂的抓過她的肩膀,明明是梨花帶雨的面容,卻偏偏笑的癡狂:“秦落,我就這告訴你為什么?只因?yàn)槟銈冋l都看不起我!因?yàn)槲抑灰豢吹侥悖揖蜁r刻想起自己活的多么卑賤如泥!因?yàn)槲抑灰豢吹侥?,我就會時刻提醒我的出身是多么的不堪!你為嫡,我是庶,你知道身為庶女、那種過得連狗都不如的悲哀嗎?” 站在門外的內(nèi)侍見此情形,不由有些著急,秦落卻揚(yáng)手示意他不要進(jìn)來。 秦落頷首,不甘示弱的對上秦瑄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知別人是怎么看你的,但我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你,從、來、都、沒、有!”頓了頓,抬手一把甩開秦瑄抓著她肩膀的手,續(xù)道:“你說,你一言一行都是我悉心教導(dǎo),可我從未教過你外通敵國,行謀反大罪!” 秦瑄被推的一個踉蹌,卻也不在意,顧自大哭大笑道:“那又怎樣?你又怎會知道,如果我不爭不搶,等著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只能在暗無天日之地,默默地、用一種極不入流、被人唾棄的手段,殺出一條血路——一條屬于我自己的光明之路。 秦落,其實(shí)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一樣的人,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沒有一個飽受詬病的出身,如果我生來便是你這樣的天之驕女,那該有多好,我無時不刻的想,想的我發(fā)瘋!發(fā)狂!” 秦落默默聽著,眼眶卻已酸澀,心中不知如何來形容,難受的想抬手將那顆橫沖直撞不止的心用力摁回原處。 她以為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她自認(rèn)為她很了解秦瑄,結(jié)果到頭來,她不知秦瑄心中所要是何,秦瑄也不知她心中所想是甚。 秦落哽咽著聲音道:“可是、阿瑄,除了嫡庶之分,我們一樣都是秦家女?!?/br> 秦瑄笑的花枝亂顫,眼淚不止,身形踉蹌著,摔在了地上,幾近癲狂的道:“哈哈哈,那又怎樣?嫡是嫡,庶還是庶,我比你們?nèi)魏稳硕挤值那澹^名門嫡女,什么都可以不用做,就算腳是臭的,也有人巴巴的上跟前捧著、變著花樣,腆著臉說是香的。 你們這些所謂的名門嫡女的出身是老天早就安排好了的,錦繡前程是靠父母拼出來的,就連自己的婚事,都是別人上趕著送到跟前來的?!?/br> 秦落耐心聽她說完,見她偏執(zhí)至此,不由搖頭道:“所謂名門嫡女,她們有屬于自己的榮耀和尊嚴(yán),無需放下身段來與你一爭長短,也大可不必如此,阿瑄,你真的以為,身為嫡女能比身為庶女好過幾分嗎? 為了家族榮辱,永遠(yuǎn)都是嫡女首當(dāng)其沖,為了家族的榮耀,自小就要習(xí)自己不喜之事,棄自己所喜之物,包括日后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半分由不得自己,除了有個好聽的名頭,她們又得到了什么?” 秦瑄看著秦落,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歇斯底里的道:“秦落,你大概不會知道那種只要有一絲縫隙給她們有機(jī)可乘,她們就會上趕著來踩你的痛腳,把你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一遍又一遍、皮開rou綻、鮮血淋漓的翻出來的滋味吧?秦落,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的痛苦,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 你難道看不到我的心在流血嗎?看不到我在撕心裂肺的嘶喊和哭泣嗎?你看到了,只是你司空見慣、樂于其成的享受別人的痛苦罷了! 我好恨你!也只有你天天喊著嚷著人人平等,而我卻要遭受這么多的非議和痛苦!憑什么?憑什么我窮盡一生,都在算計(jì)別人、算計(jì)自己,熬盡了自己的心血來證明自己,卻得不到一丁點(diǎn)回報(bào)?甚至得不到父親的一眼青睞,以及一絲微不足道的可憐,我好不甘心,秦落,我好不甘心!” 秦落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汝非魚,焉知魚之樂?這世間最經(jīng)不起算計(jì)的便是人心,自以為將痛苦施加在別人身上,一昧病態(tài)的算計(jì)和占有,就能得到快樂,可你真的快樂嗎?秦瑄,我想你大概是瘋魔了。” 秦瑄抬起頭,看著秦落,忽然笑道:“秦落,我確實(shí)是瘋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經(jīng)是真的把你當(dāng)成我的親jiejie和畢生知己,可是當(dāng)你一遍又一遍的疑我、防我、瞞我時,我才覺得,你和她們又有什么兩樣?我本來可以對你很好的,是你自己不知好歹!” 秦落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一把抬手捏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的眼睛,問她:“你又怎知我從未真心待你?可一次又一次,將我置之死地的又是誰?” 秦瑄不以為意,反問道:“你對我有過真心嗎?” 秦瑄,你這一招攻心為上,可真是徹底將這些年的姊妹之情,斷送的一干二凈。 聞言,秦落不由有些怒極反笑,反質(zhì)問秦瑄:“好!秦瑄,你既已這樣說,那我問你一件事,我只問你這件事,蓼蘭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秦瑄見秦落終于生氣了,有些得意的笑了:“秦落,我的好jiejie,你有時候確實(shí)很聰明,讓我沒少吃苦頭,讓我的真的是又愛又恨,可jiejie、你的缺點(diǎn)就是太過剛愎自用,你把自己想得太強(qiáng)了,你以為你可以憑借自己的一己之力護(hù)蓼蘭那丫頭一世平安,可是她太蠢了,她自認(rèn)為將苦果埋在心里不說便可以保護(hù)你,可是她太弱了,就像一只螻蟻一樣,一捏就死,所以jiejie,是你的自以為是害死了她,可怪不得我呀。” 秦落額角的青筋凸凸直跳,手上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這一刻,秦落恨不得將秦瑄的下頜給捏碎。 秦瑄被秦落手上的力道給捏疼了,她真的感覺到了秦落的憤怒,雖然秦落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但她心里卻莫名的開心和快意,因?yàn)榍芈渖鷼饬?,沒想到她也會生氣。 秦瑄被秦落手上捏住下頜的力道疼的皺起了眉頭,她笑的狷狂,故意出言刺激秦落道:“jiejie,我再告訴你為什么,因?yàn)橹灰闱芈浠钪惶?,便是我秦般弱的阻礙,因?yàn)橹挥心闱芈渌懒?,家族的榮光、父親的肯定、別人羨慕的目光,包括獨(dú)孤叡,才能真正的屬于我秦般弱!自我下定決心走這條路開始,我便決定,你有的、我都要!” 秦落卻出言諷刺她道:“秦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可憐你心比天高,心思比那天仙子還要歹毒,奈何命比紙薄,卻仍不自知?!?/br> 秦瑄不知為何,有些大失所望,一雙秋水眸卻亮的出奇,固執(zhí)的想要去追尋一個答案:“我本以為你會問我借你的手害死李云裳之事,可如今你卻此只字不提,秦落,你為什么不問我?你為什么不問我一定要害死她?” 秦落鼻端莫名一酸,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收回了手,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淡淡的回道:“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是這淡然里,帶了些許無法言說的無奈。 自己又哪里不知秦瑄心中所想呢,只是不想如她所愿罷了。 畢竟當(dāng)時,秦落恨李氏入骨,自己確實(shí)存了害人之心,想讓李氏以命抵命。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太久,她也不想再揪著此事不放,就全當(dāng)是、念及她與秦瑄之間,最后一點(diǎn)所剩無幾的姊妹之情了罷。 秦瑄突然抓著她,有些無力,又似有些不甘的問道:“秦落,你能告訴我,袁玄機(jī)當(dāng)年為你算出的,到底是什么?你告訴我吧,秦落……你不告訴我,我總覺得不甘心似的。” 秦落看著面前似瘋非瘋的秦瑄,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悠悠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瞞你了,當(dāng)年,袁玄機(jī)說:‘此女鳳姿出奇,有鷹視狼顧之相,日后必定貴不可言,但命途多舛,易招橫禍’,阿爹聽后,讓袁玄機(jī)對外只說:‘秦家以后會出一位星命皇后’,免招殺身之禍,只是事與愿違,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br> 秦瑄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秦落,你可把我騙得好慘,這么多年,你讓我們看到的,只是你的表面,你表面上裝作意氣用事,剛愎自用,實(shí)則卻是心思縝密,隱忍不發(fā),秦落,你可藏的真好,你可藏的真好??!” 秦落頷首道:“過譽(yù)?!彼﹂_她的手,起身,抬步走了幾步,背對著秦瑄,卻未轉(zhuǎn)過身來,只微微顫著聲音,道:“阿瑄……這是我最后一次這般叫你了,你可還記得少時,你站在院里的桑樹下問我,為什么春蠶要吐絲將自己裹起來嗎?那時,我故作老成的對你說,《鄭伯克段于鄢》中有答案,讓你自己去翻書……” 秦瑄赫然忽然想起,《鄭伯克段于鄢》里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說的不正是此時此刻的自己么? 可是,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輸給秦落。 所以,她賭上最后的毒誓,用命一搏。 于是,她對著秦落離開的身影,恨聲道:“秦落,如果下輩子還可以重來,愿我為貓,你為鼠,我們不死不休!”說完,她掩袖大笑起來,正得意著,喉頭傳來一股惺甜,嗆的她猛然大咳了起來。 她卻沒有想到,秦落接下來的這句話,讓她如墜深淵。 秦落本來已快走到門口,聞言,卻未停下腳步,只回過頭,像鳶鳥一樣,冷冷地盯著她,給了她致命一擊:“秦瑄,若有來生,我為刀俎,你為魚rou,生生世世,任我宰割。” 話畢,秦落再無留戀,帶人拂袖而去。 秦瑄看著秦落離開的決絕身影,神情凄楚的大笑起來:“哈哈哈……” 原來任憑她機(jī)關(guān)算盡,不僅算了自己性命,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何必等著。 她爬到案幾前,胡亂一通摸,摸起那把鴛鴦鴆壺,撥動壺柄上的珠子,抬起頭,傾然飲下鴆壺中的毒酒,酒水順著下頜將她的衣襟打濕,她也全然不在意,只求一個痛快。 鴛鴦鴆壺“嘭——”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噗——” 秦瑄吐了口血,隨之倒在了地上。 于眼前最后一點(diǎn)清明,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年少時順口唱的那首童謠:“姐妹花,開兩枝,花開并蒂是雙姝,秦家阿姊知不知?” 秦落,我并沒有輸。 若有來世,我們認(rèn)認(rèn)真真地再斗一場。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恍然大悟過來,是自己作繭自縛,不愿掙脫,絲毫怨不得旁人。 風(fēng)起,不知從哪吹進(jìn)來一朵缺了一瓣的四瓣淡白凌冬花,飄飄悠悠地落在了素裙一側(cè)…… ☆、落子勿悔(一) “順毓天時,朕受茲乃命,詔曰:秦家嫡女秦落,早生名門,夙著懿稱,慧質(zhì)秉淳,化及含璋,于朕有故劍之恩,于國有回日之功,世鐘祥德,協(xié)贊坤儀,今受爾金冊,曉諭天下,咸使聞之,欽哉?!?/br> 登基大典那日天清氣朗,亦是新皇帝欽選的封后吉日,三道鳴鞭在宣政殿前清脆響起,響遍三千屋宇連綿處,以此昭告天下。 秦落一大早便被一眾左右擁著坐在妝臺前梳洗打扮。 宮女服侍秦落漱過口,用泡過花瓣的清露給秦落擦過臉,隨即便有中官端來早點(diǎn),簡單給秦落用了些。 北秦崇黑尚火,故而歷代北秦皇后的祎衣都是以玄黑打底、赤金兩色相佐的玄黑赤鳳袍。 袞袍乃是皇帝專用,但孤獨(dú)叡卻為了秦落,與內(nèi)閣六部斡旋多日,在秦落的赤鳳袍與鳳冠上加了儀制,由原本的赤鳳袍改成了赤鳳袞金袍,又將九龍九鳳珍珠冠上鑲嵌的九顆東珠改制成了鑲嵌十二顆。 秦落站在銅鏡前,伸出雙手,閉眸聆聽禮官念冊,任由宮女們先后將繡著十二行金色翚翟紋絲線的紅底中衣、褂子、蔽膝給自己穿戴。 宮女們又將鑲著一枚碧玉饕餮盤扣的黑色腰帶給秦落束上,再將赤色衣襟與袖口上繡著金鳳凰和繁復(fù)龍鳳紋的玄黑袞金鳳祎給秦落套上。 梳好發(fā)髻,宮女們用絲線給秦落絞了臉,又細(xì)細(xì)在秦落臉上撲了一層珍珠粉,又在面頰上打了胭脂,再用粉撲慢慢畫勻,接著便是有條不紊的描眉、貼花鈿與點(diǎn)絳唇,然后將流蘇瑣珞戴在秦落的耳朵上,順好瑣珞上的流蘇,最后才戴上了珠釵和鳳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