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小孩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她還如脫韁的野馬，越想越遠，越想越精神。

    魏建偉終于走了進來，何曉蕓一動不動躺著，余光卻時刻關(guān)注他的動態(tài)，看他在房間里清出一小片地板，看他拿出一張草席鋪在地上，看他從柜子里搬出一床薄被，往席子上一鋪。

    關(guān)燈，睡覺。

    何曉蕓：“……”

    第4章 .  004   兒子

    這一晚到后半夜才睡著，第二天早上醒來，小孩還在睡，魏建偉早已不在房里，席子薄被也都收了起來。

    何曉蕓躺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想起今天還得“回娘家”，才徹底清醒，掀開被子下了床。

    房間里的大衣柜上貼著鏡子，她站在鏡子前梳頭，鏡中的人長著張鵝蛋臉，雖然身在在農(nóng)村，皮膚卻出乎意料的白皙，眼睛稍圓，黑白分明，鼻梁挺直而秀氣，嘴唇有些rou嘟嘟的，就算沒有化妝打扮，也當(dāng)?shù)闷鹨宦暶琅?/br>
    何曉蕓自身就長得挺清秀，算是個小美人，但跟這張臉比起來，依舊差了些。

    這么看來，她不但白撿一條命，還得了一副健康漂亮的好身體，就算眼下處境不太好，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換好衣服出去，家里其他人陸續(xù)起了，王春花正準(zhǔn)備進廚房，何曉蕓看大嫂挺著個肚子要去幫忙，忙把她攔下，自己去了。

    “等下吃了飯回去，把這個帶上?！蓖醮夯ㄍ伬锴辛藥讉€紅薯，蓋好鍋蓋，向她示意墻邊的背簍。

    她剛才往里放東西的時候，何曉蕓看到里面大約有兩三斤花生、半包橘子糖、十幾個雞蛋，最上頭還有兩個包菜。

    別的不說，單單那些蛋，就來之不易。家里的小母雞并不是每天都下蛋，三只雞平均一天能有兩個蛋就很不錯了?，F(xiàn)在大嫂懷孕需要營養(yǎng)，又沒別的東西可吃，便每天給她燉個蛋羹，偶爾魏遠航也能蹭到一個，家里的蛋不太能存得住，那十幾個，恐怕得屯上大半個月。

    何曉蕓過意不去，“媽，雞蛋就算了，留給大嫂吧。”

    王春花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以往，二兒媳只有嫌不夠，可沒有說算了的時候，看她的表情，不像裝出來的，真的轉(zhuǎn)性子了？

    她搖搖頭，“你大嫂的我已經(jīng)留起來了，這些本來就準(zhǔn)備給你帶回去的?！?/br>
    雖說兩個兒媳里，她私心更喜歡乖巧勤快的大兒媳，但一碗水還是努力端平，平時有什么好東西，老大有的，老二也都有，有什么活兒，也讓兩人分著做，甚至老大沒懷孕時，做得更多些。王春花很清楚，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塊，本就容易出矛盾，如果她還偏心哪個，只會鬧得家宅更加不安。

    吃過早飯，魏建偉提著背簍，何曉蕓牽著牽著魏遠航出發(fā)。

    他們所在的大隊，因為山腳下那條河，就取名叫清水河大隊，隊上有兩個小隊，魏家在一隊，何曉蕓娘家在二隊，恰好一個村頭，一個村尾，離了差不多兩個公里。

    一路上遇見不少人，當(dāng)初兩人的婚事，鬧得整個大隊、甚至公社上一些人都聽說了，現(xiàn)在看見他們一家三口走在一塊，不少人便不住打量，也有熟一點的，停下來打聲招呼，問他們?nèi)ツ膬骸?/br>
    走了一半路程，魏遠航的腳步開始變得拖沓，小孩犯懶了，“mama，我好累呀?！?/br>
    何曉蕓居高臨下瞥他一眼，說：“平時沒事東跑西跑，力氣多得很，現(xiàn)在走兩步就累了？”

    “不是兩步，已經(jīng)走了好多好多步了！”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大圈圈，表示很多很多。

    “那你要怎么辦？我也好累，背不動你?！焙螘允|很是無情。

    小屁孩沒辦法，只好繼續(xù)走，邊走邊哼哼唧唧。又走了一小半路程，他再次停下來，哭喪著臉道：“mama，我真的走不動了?！?/br>
    何曉蕓依舊不為所動，她很清楚這小子在想什么，之前看他跟艷艷玩的時候，能跑上一整天，平時要是只跟她出門，也不會這樣嬌氣，還不是看旁邊有個魏建偉在，就撒起嬌來，指望有人背他。誰說小孩子單純了？一個個精著呢。

    見她不理，魏遠航果然轉(zhuǎn)頭去魏建偉那裝可憐，“爸爸，我的腿好辛苦呀?！?/br>
    何曉蕓在旁看著，魏建偉果真停下，在小孩身前蹲下來。

    “爸爸真好！”魏遠航歡呼一聲，撲了過去，還不忘拍一句馬屁。

    他那胖墩墩的身體，對何曉蕓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dān)，在他爸爸背上簡直有點不夠看。

    看魏建偉還要提背簍，何曉蕓道：“我來吧?！?/br>
    魏遠航在他爸爸背上高興地甩著腿，發(fā)現(xiàn)什么新天地般興奮道：“mama，你看我好高，比你還高！”

    何曉蕓在他扭來扭去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安分點，小心摔下來把牙齒摔掉了。”

    小孩乖乖安靜了一分鐘，然后又開始東張西望，也就魏建偉力氣大，背著那么一坨動來動去的rou團子，身形還是穩(wěn)穩(wěn)的。

    離何家還有些距離，何曉蕓遠遠看見李月桂坐在院子里，邊揀豆角，邊不時抬頭張望。

    “外婆！我來看你啦——”沒進門，魏遠航就扯開了嗓子。

    李月桂連忙站起來，在圍裙上胡亂擦著手，笑瞇瞇地出來迎接，“建偉回來了？”

    魏建偉點點頭，喊了聲媽，把魏遠航放下。

    小孩還沒著地，李月桂就給他抱了起來，“哦呦，我們小航又長大咯，外婆快抱不動了。”

    她一邊說，一邊讓幾人進屋，看見何曉蕓提著的背簍，忍不住說：“下次跟你婆婆說，別每次都拿那么多東西來，你們家人多，都是省吃儉用省出來的?！?/br>
    “知道了，”何曉蕓應(yīng)下，看魏遠航還猴在他外婆身上，便說：“航航快下來，你個小胖墩兒，把外婆累壞了?！?/br>
    魏遠航噘了下嘴，卻不敢不聽話。

    李月桂愛護外孫，忙說：“咱們小航哪里胖了，小孩子就是要圓圓潤潤才好看。”

    不過她也沒再去抱魏遠航，而是讓他跟魏建偉坐好，自己快步走進廚房。

    昨天她就聽說了女婿回來的消息，知道今天女兒八成要回家，一早上起來就燒好了水，現(xiàn)在倒了些熱水下鍋，灶里生火，等水燒開后，把雞蛋打下去。

    何曉蕓跟進來幫忙，看她在打雞蛋，忙說：“我的那份就不要煮了?！奔依锴闆r比魏家差了不少，能省則省。

    “那怎么行，”李月桂不容置否，“平常你一個人回來也就算了，今天建偉也在，你們都算客人?！?/br>
    何曉蕓聽了，無奈搖頭。不管哪個時代，這種思想似乎都會存在，總有人認為女兒出嫁，就算別人家的人，以后回家，只能以客人的身份回來，硬生生把她們從自小生長的家剝離。

    她知道這種想法不是三兩句話能改變的，一時也不跟她爭論。

    李月桂又問：“你怎么不在外面陪建偉說說話？”

    何曉蕓心想，我跟他有什么好說的，不過這話說出口，準(zhǔn)得挨一陣訓(xùn)，于是轉(zhuǎn)移話題：“爸呢，他怎么不在家？”

    “被隊上的人叫去商量插秧的事了，一會兒就回來?！崩钤鹿鹨贿B打了六個蛋，蓋上鍋蓋燜一會兒，轉(zhuǎn)頭去櫥柜里找紅糖，“你大姐昨天也來了一趟。”

    何家一共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兒，老三是個男孩，還在念書。何曉蕓排第二，上頭大姐嫁到隔壁大隊，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也都是女兒。

    何曉蕓應(yīng)了一聲，等她繼續(xù)說。

    李月桂從櫥柜里翻出一個紙包，嘆口氣道：“這些糖，是去年你大姐坐月子，我多買了些存下的。她昨天又跟你姐夫吵架了?！?/br>
    “因為孩子的事？”何曉蕓問。大姐婆家想要男孩，對她連生兩個女兒頗有點不滿，去年剛出月子沒多久，就催著再生一個，因為兩個女兒都還小，已經(jīng)看顧不過來，她大姐想晚些再說，因此一直吵吵鬧鬧的。

    這種事不算少見，單在清水河大隊，就有人家連生五個女兒，只為了生個兒子，家里孩子太多，養(yǎng)不過來，還送了兩個給別人家，現(xiàn)在那家媳婦又大著肚子。這還算有點人性的，有些人心黑，一見生下來是女嬰，直接就溺死在臉盆里，跟別人只說孩子生下來就沒了。

    何曉蕓上輩子出生在山窩里，那時候計劃生育早已實行，國家只允許生一個，可她們那兒，但凡第一個是女兒的，就算躲著生、偷著生，也要再生個兒子，她家里就是這種情況，有個比她小三歲的弟弟，幾乎是她帶大的。

    山里的女孩，很多不讀書，初中沒畢業(yè)就跟人出去打工，沒幾年生了孩子，把孩子拋在老家，繼續(xù)去打工，等孩子長大后，重復(fù)她們的經(jīng)歷。

    何曉蕓運氣好點，小學(xué)初中成績都不錯，中考考了鎮(zhèn)上第一名，本來爸媽也要她去掙錢，是學(xué)校的校長兼老師親自趕到家里，說服了他們，還許諾幫何曉蕓爭取減免學(xué)費，她才能夠繼續(xù)上學(xué)。

    不過，他們那是個貧困縣，教育資源匱乏，一年也出不了幾個重點大學(xué)學(xué)生，何曉蕓又是從農(nóng)村出去的，雖然成績在鎮(zhèn)上還不錯，到縣里就不夠看了，她又沒錢補習(xí)、買課外資料，全靠自己勤奮，最后考了個二本。

    她是小村莊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剛開始爸媽還很高興，覺得臉面有光，后來聽說大學(xué)得讀四年才能工作，每年要不少學(xué)費、生活費，臉色就不太好看了。

    之后某天，村里一個特別好事的婦女來家里，拉著她來回打量，何曉蕓心里便警惕起來，偷聽了她與父母的對話，才知道縣里有個老板，聽說她考上了大學(xué)，人聰明，長得又挺漂亮，就想花大價錢，給他家智力有問題的兒子娶來當(dāng)老婆，看能不能生個正常的孫子。

    何曉蕓簡直如晴天霹靂，她原以為爸媽會一口拒絕，沒想到女兒以后的前途，和擺在面前的金錢相比，這對父母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他們不但把她關(guān)在家里，還當(dāng)面燒了錄取通知書，要不是后來弟弟偷偷放走她，恐怕她真的要給傻子做老婆。

    她從家里跑出去時，身上一無所有，那些年，曾被人騙過、被人打過，更差點被人賣掉，后來終于奮斗出一點人樣，沒多久卻查出身患癌癥，然后就到了這里。

    正因為有上輩子的經(jīng)歷，所以她很清楚，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很難改變的。

    鍋里的蛋已經(jīng)熟了，李月桂拿出三個碗，每個碗里放一勺紅糖，再把蛋盛起來，她猶自說道：“要我說，你大姐早點生也好，趁著還年輕，總能生個男孩。你的命比她好，第一胎就是兒子，建偉又有前途，以后你們好好過日子，別總?cè)撬鷼?，知道不？?/br>
    何曉蕓沒回答，盯著灶膛里時滅時亮的火星子微微出神。

    第5章 .  005   干嘛

    三人吃了午飯便離開，李月桂給他們裝了一背簍土豆提回去。

    一路上，何曉蕓沒怎么說話，魏遠航大概感覺到她的情緒，沒有像來時那樣耍懶撒嬌，走了一大半，他才有點耐不住性子，一手牽著mama，一手牽著爸爸，自己在中間，不住把兩條短腿兒蜷起來，想要他們兩個飛飛機。

    何曉蕓低頭看著他被曬得泛紅的臉，到底還是遂了他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把那些讓人煩悶的記憶一起吐了出去，然后看了魏建偉一眼，“?zhǔn)備好沒有？飛機要起飛了?！?/br>
    魏建偉握住魏遠航上臂，點了點頭。

    “飛咯！”何曉蕓輕輕歡呼一聲，握著孩子的手臂往前沖。

    魏遠航被他們兩人提了起來，整個人懸空，興奮得直叫：“大灰機來啦！大灰機來啦！”

    一路飛到家，引得不少看見的人發(fā)笑。

    在路上走還沒覺得什么，等停下來，何曉蕓才感覺兩只手酸得不行，小胖子的體重真的有點超標(biāo)。

    家里只有大嫂馮秋月在，坐在堂屋門口打毛衣，見他們回來，問道：“這么早回來了？飯吃了沒？”

    “吃了，嫂子，媽不在家嗎？”何曉蕓問。

    “媽今天一早就到公社去了，看看有沒有肥rou賣，買幾斤回來?！?/br>
    何曉蕓點點頭，她想起來，前兩天是聽王春花提過這件事，馬上就要插秧了，活重，消耗的體力也大，她準(zhǔn)備煉點葷油和油渣，給家里人補充油水，不然，一天活干下來，實在太難熬了。

    剛好一個線球織完，馮秋月從籃子里取出新的一團線，何曉蕓看見，便過去幫她繞毛線。

    她動作自然，馮秋月卻有些驚訝。兩人雖然是妯娌，在一個屋檐下住了三四年，但一直不怎么親近。因為結(jié)婚好幾年，之前都沒懷上孩子，馮秋月知道這位弟妹是有些瞧不起她的，她自己也清楚對方的厲害，盡量不去招惹，平時跟她說話也帶了幾分小心，沒想到今天她竟主動來幫忙。

    魏遠航一到家，就跑回房間去看他的卵，還捧到外面來，要給卵曬曬太陽。

    何曉蕓邊繞線，邊逗他：“把盒子放那里曬就好，你快點進來。本來就是小胖子，白一點還能叫可愛，要是又黑又胖可怎么辦呦。”

    “我不胖！”魏遠航噘著嘴，奔向他爸爸要認同，“爸爸你說對不對？我一點兒也不胖?！?/br>
    魏建偉提著水桶，正準(zhǔn)備出門打水，聽見兒子的話，再打量打量他的身形，不胖兩個字到底沒說出來，也不好打擊他的自信心，只說：“長大了會瘦?！?/br>
    魏遠航?jīng)]聽出話里隱含的意思，趕緊跟他mama說：“爸爸說我長大會瘦！”

    “那也還是比我胖，還是小胖子?！焙螘允|繼續(xù)逗他。

    小孩又急忙問他爸爸：“mama說我比她胖，怎么辦？”

    魏建偉來回看了兩人一眼，小孩一臉著急，何曉蕓帶著得意的壞笑。他說：“你以后比她高?！?/br>
    魏遠航眼睛一亮，“真的嗎？我會比mama高？mama會變成小矮幾嗎？”

    “喂！”魏建偉還沒說話，何曉蕓不樂意了，“說誰小矮子呢？是不是屁屁癢了？”

    她從前將近一米七，現(xiàn)在也有一米六五左右，雖然比不上魏建偉的大長腿，但跟矮也扯不上邊吧？這是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