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王春花手中端著個碗，見她進來，說：“建偉把面撥了一小半出來，荷包蛋也沒動，你喂小航吃吧。”

    何曉蕓有點驚訝，八成是魏遠航剛才盯著他看，讓魏建偉以為小孩子饞了，不然那碗面分量不大，他不至于吃不完。

    魏家的家境在大隊上算是不錯的，家里勞動力足，又有魏建偉工資補貼，但就算這樣，也沒能夠天天吃上大米白面。

    家里精面粉不多，每年到手的就那一點，王春花小心收起來，要用在哪兒都是計劃好了的。過年包餃子省不了；家里有人生日，當天早上能吃一碗面；魏建偉每次出發(fā)和回來的時候，都得吃一次面條，寓意平安順利；最近大嫂懷孕，害喜吃不下飯，單獨給她做了幾回面片湯；平常時候，也就魏遠航，偶爾能磨得他奶奶給他做面疙瘩湯。

    王春花把碗放在桌上，邊往外走邊說：“我去池塘那邊，看看今天有沒有人撈魚，中午熬魚湯喝，家里你看一下?！?/br>
    何曉蕓應(yīng)下，暫時打消了去山上的念頭。把魏遠航叫來吃了面，正準備打發(fā)他出去繼續(xù)玩，小孩卻問：“mama，為什么蝴迪會生小蟲子？”

    “它生的是卵，卵會變成小蟲子?！焙螘允|把碗洗了，隨口答道。

    魏遠航更加不解：“暖是什么？它為什么會生暖？為什么不生小蝴迪？”

    “呃……”

    何曉蕓頭大，這年頭也沒有手機、科普讀物可以給他看，為了堵住小屁孩的問題，她決定找點事情給他做。

    她從角落里翻出個木頭盒子，拉著兒子往外走，說：“我們?nèi)プ字宦?，你好好觀察它們是怎么變成蟲子的，到時候跟mama講講，好吧？”

    “好！”小孩一聽就覺得好玩，興致勃勃，“抓暖去咯！”

    魏家院子里有一小塊自留地，種了些包菜、白菜、小蔥等，何曉蕓一棵菜一棵菜找過去，果然在菜葉背面找到不少黃白色的卵，要是放任這些蟲卵長大，估計這小片菜園都不夠它們吃的。她踩死大部分卵，只留下幾顆，放盒子里給魏遠航玩。

    “這里還有，這里還有！mama，這里有一個！”

    小孩子稚嫩的嗓音不時響起，魏建偉規(guī)整好行李，從房間走出來，就見他們母子兩個頭碰頭，蹲在菜園子里，找蟲卵找得投入。

    他身形顯眼，魏遠航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趕緊跟他炫耀自己的新玩具：“爸爸，mama給我抓了好多暖！”

    說著，跑過去想把卵給他看，可他跑得不是很利索，雙手還捧著個木盒，又沒看腳下，沒跑幾步就兩腿打絆，撲通一聲摔了個嘴啃泥，木盒子也被甩出去，落到地上散了架。

    原本聽到魏建偉出來的聲音，何曉蕓就蹲在那兒裝蘑菇，這下也顧不得，趕緊走過去，“哪里摔倒了？快站起來看看?！?/br>
    她把小孩從地上拉起來，檢查他的膝蓋和手，好在院子地面平整，沒有碎石頭，就手掌擦破了一點皮，不太嚴重。

    魏遠航摔蒙了，站在那嘴唇抖了抖，又抖了抖，才哭出聲：“哇——”

    何曉蕓哄道：“沒事沒事，就破了點皮，都沒流血呢，我給你吹吹?！?/br>
    結(jié)果小孩邊哭邊說：“我的盒子！我的暖！”

    魏建偉走過來，把木盒撿起，盒子碎得很徹底，而且木頭放得太久，都爛了，直往下掉屑，想再拼也拼不起來。

    “我的暖——”魏遠航見狀，哭得更加大聲。

    何曉蕓一個頭兩個大，剛要說別哭了，魏建偉先她一步，“再給你做個盒子?！?/br>
    哭聲戛然而止，魏遠航響亮地吸了下鼻子，“要大盒子?！?/br>
    魏建偉點點頭，小屁孩又說：“要mama抓暖。”

    “行行，再給你抓?！焙螘允|一口應(yīng)下，看他還有繼續(xù)討價還價的趨勢，趕緊說：“快去把鼻涕眼淚洗了，等一下被艷艷看見，會說你羞羞臉的?！?/br>
    艷艷就是隔壁的小女孩，跟魏遠航差不多大，兩個小家伙總愛一起玩耍。

    這話很管用，魏遠航乖乖跟她進屋，把自己收拾干凈。

    再出來時，地上的碎木頭和菜葉已經(jīng)被掃掉，魏建偉手里拿著木板和鋸子，看樣子現(xiàn)在就要做盒子。

    魏遠航顛顛地跑過去圍觀，一會兒問爸爸這是什么，一會兒又問爸爸那是什么，爸爸長爸爸短的，顯然是被木盒收買了。

    平常他圍著何曉蕓，她覺得小屁孩話多，現(xiàn)在他不圍著她了，心里又泛酸，念了句沒良心的小胖子。

    她看了一會兒，抬頭看看天色，現(xiàn)在做午飯還太早，不過今天天氣不錯，可以把被子和冬天的衣服搬出來曬一曬，不然，等再過一陣進入梅雨季，柜子里的衣物準要發(fā)霉。

    進了房，才把被子攤平，還沒對疊起來，好方便搬出去曬，魏建偉也走了進來。

    何曉蕓裝作不知道，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看見他從自己的行李袋里翻出一只鉛筆，估計是在木板上做記號用的。

    她等著他先出去，哪知他把鉛筆放口袋里，又繼續(xù)翻找，這下翻出一個信封，還向她這邊走過來。

    何曉蕓趕緊收回視線，假裝很認真地疊被子，又忙忙碌碌地要去柜子里拿衣服。

    剛轉(zhuǎn)過身，那個信封就被遞到面前。

    她下意識退了一步，沒站穩(wěn)，坐在床沿上，“什、什么東西？”

    “生活費?！蔽航▊サ恼Z氣倒是很平靜。從前他剛到家，對方就會跟他要錢，并且非得現(xiàn)場掏出來才行。有過一次經(jīng)驗，之后他就提前分配好，除去給家里的家用，另外再備一份，免得她又來拉扯糾纏，意外的是她這次似乎不著急了。

    魏家有三個兄弟，還沒分家，家里的財務(wù)是王春花管著，家里人吃住花用都在一塊，平時也沒有什么需要用錢的地方，何曉蕓沒想到還有額外的生活費。

    她略有些遲疑地接過，信封剛落入手里，臉就有些燒，好像這錢燙手似的，還回去不是，不還也不是，更不知該說什么，猶豫半天，才道：“那個、嗯……謝謝？”

    第3章 .  003   睡覺

    沒過多久，王春花從外面提回來一條魚。

    魏家滿打滿算一共八口人，今天只有四個在家，魏建偉父親去別的大隊給人修房頂，中午不回來吃飯，魏家大兒子陪著媳婦回娘家，魏建偉是老二，還有個老三，也是男孩，在公社讀高中，周末才回家。

    午飯做了紅薯飯，一半米，一半紅薯，煮熟后用飯鏟把紅薯碾成泥，和米飯混在一起，吃起來香甜，就是太燙嘴。托魏建偉的福，今天有魚湯喝，還有一道土豆燉包菜，一碟早上配稀飯剩下的咸菜，已經(jīng)算豐盛可口。

    吃完飯，剛把碗筷收好，有幾個大隊上的婦女來串門。王春花抓了兩把橘子糖，幾大把炒花生，放在托盤里招待她們。

    這也算本地的習俗，有人從外地回來，不管是當兵、打工、做生意，鄰居們都要上門討糖吃，人越多彩頭越好，主人家下次出門才更能發(fā)財。

    外頭說笑聲一陣一陣傳進來，何曉蕓在廚房洗碗，洗完了也不想出去，怕那些婦人拿她和魏建偉開玩笑。

    她從廚房后門走到后院，后面的院子不大，緊挨著一片竹林，種了棵柿子樹，這個季節(jié)枝葉正繁茂，還有一個豬圈，一個雞籠。

    公社最多允許私人養(yǎng)三只雞，兩頭豬。魏家的三只小母雞正在竹林下覓食，等到了年底，一只交給公家，完成統(tǒng)購任務(wù)，算是交稅，家里宰一只，剩下的一只可以拿到小集市上去賣，換點日用品。

    豬只養(yǎng)了一頭，一般人家也養(yǎng)不起兩頭，沒有那么多豬飼料可喂。養(yǎng)肥了不能私下宰殺，要拉到食品站去，宰了后公家收購一半，自家剩一半，收購得來的錢，除掉稅收，余下的不多，勉強能抵掉豬苗和半年豬飼料錢，還剩半年得靠自己打豬草，或者跟別的不養(yǎng)豬的人家買豬飼料。養(yǎng)一頭豬相當于不掙錢，不過國家會獎勵布票，不少人就是沖著這個去的。

    她把后院掃了一遍，東摸摸西蹭蹭地打發(fā)時間，估計來串門的人都走了，才到前院去。

    魏建偉已經(jīng)把木盒做好，還抓了幾只卵，魏遠航興沖沖地抱著跑出門，拿給艷艷看去了。

    王春花嗔怪兒子：“就你花樣多，好好的木頭拿來浪費，小孩子愛玩，你也由著他，那蟲子養(yǎng)來是能吃還是能穿？”

    何曉蕓暗中吐舌，沒好意思說那是她的主意，趕緊拎起一只背簍，跟王春花說要去山上一趟，溜之大吉。

    眼見她出了門，王春花看了眼沉默的兒子，忍不住絮叨：“你跟曉蕓這樣子不是辦法，兩個人相互不搭理，別人看了笑話，以后小航知道事了，面子上也難過。我看她最近脾氣改了不少，手腳也勤快了，她要是想好，咱們應(yīng)該高興……”

    說著說著自己卻嘆起了氣，實在是二兒媳從前太潑辣胡鬧，以至于看她現(xiàn)在有了轉(zhuǎn)變，卻依舊不太敢相信，就怕她一時興起，沒幾天就故態(tài)重萌，又或者是打著別的什么主意。

    何曉蕓在山上溜達了小半下午，摘到一把蕨菜、一把秋風絲、幾叢野山菌，這個季節(jié)山上物產(chǎn)豐富，但是上山采摘的人也多，她這些收獲還算不錯。

    下了山，還沒回到家里，就看到魏遠航在家門外玩耍，地上有個水坑，他在坑里踩來踩去，泥水濺了一身，還玩得不亦樂乎。

    何曉蕓以前不理解，為什么那些當媽的，總對孩子大呼小叫，現(xiàn)在算是清楚了，因為那身像在豬圈里滾過一樣的衣服得她來洗！

    “魏遠航！”

    被點名的小孩抬起頭，看見她，立刻連蹦帶跳跑過來，順道又踩了好幾個水坑，“mama回來啦！”

    他渾然不覺自己闖了禍，小雞崽似的圍著何曉蕓轉(zhuǎn)了一圈，嘰嘰喳喳道：“mama你去哪兒了？mama你背著什么？好吃的嗎？”

    何曉蕓瞪他一眼，到底沒罵，只道：“誰教你沒事踩水坑玩？臟得跟只小豬一樣，昨天換的衣服還沒干，看你一會兒穿什么，光屁、股算了?！?/br>
    魏遠航馬上用手捂著屁、股，連連搖頭：“不要光屁屁?！?/br>
    何曉蕓拉著他的手回家，哼道：“光捂后面有什么用，小弟弟露在外面呢，一樣羞羞臉?！?/br>
    “不要羞羞臉?！毙『⑿乓詾檎妫薏豢薜剜僦?。

    進了家門，魏建偉在院子里編竹筐，家里那幾個用了好多年，已經(jīng)老化了，王春花讓他再編兩個，他的手藝比父兄要好。

    魏遠航看到他，委屈巴巴湊過去告狀，“爸爸，mama要我光屁屁，羞羞臉?！?/br>
    何曉蕓見狀，越發(fā)覺得這小胖子沒良心，也不想想是誰給他洗衣服，陪他睡覺，雖然她來了也沒幾天，可總比剛回來的魏建偉強吧？這才第一天呢，小屁孩的心就偏到他那去了，以后還有她的地位？

    魏建偉停下手中的活，看看靠在身邊的兒子，又看了眼何曉蕓，以為她又像從前一樣，沒事就打罵孩子，便問：“怎么了？”

    何曉蕓心里正酸，連帶看他也變得礙眼起來，聽到這質(zhì)問似的一句，就有點惱了，先前對魏建偉的生疏、心虛全拋過墻去，挺著腰桿道：“你看他身上，一身的泥水，他在門外水坑里踩來踩去，你在家都沒看見嗎？”

    魏建偉再看魏遠航，身上確實都臟了。他埋頭編竹筐，倒是有留心小孩的動靜，只不過知道孩子沒跑遠，就沒特地出去看?，F(xiàn)在面對何曉蕓的指責，他無話可說。

    于是何曉蕓腰桿更直了，“魏遠航，過來?！?/br>
    魏遠航瞄瞄她，又瞄瞄不說話的爸爸，小小的腦袋終于明白過來，mama生氣的時候，找爸爸是沒用的，因為爸爸也得挨mama罵呢。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傍晚，本就到了該洗洗的時候，何曉蕓燒了鍋水，給小孩洗澡。小胖墩兒脫下衣服，渾身的rou更加白花花顫悠悠。

    何曉蕓邊給他洗，邊小心眼地問：“小子，你老實說，是更喜歡mama還是喜歡爸爸？”

    有了先前的教訓，魏遠航這下很上道，毫不遲疑地大聲道：“最喜歡mama！最最喜歡mama！”

    “哼哼，算你識相。”她心里涼快了。

    這份涼快一直維持到晚飯后，家里外出的幾人都回來，熱熱鬧鬧吃了頓飯，之后男人們聚在一塊，或修農(nóng)具，或說說過幾天插秧的事。婆媳三個做完家務(wù)，也閑聊了一會兒，天色暗下來后就各自回房。

    魏遠航把木盒子抱進房間，原本要放在床頭，晚上一起睡覺，被他mama堅決制止，只好趴在桌上觀察那幾顆卵。

    早上洗的衣服都干了，何曉蕓把它們收進來，一件件疊好，放進柜子里。這里的夜晚幾乎沒有娛樂，她只能跟小胖子說說話，回答他那沒完沒了的為什么。

    等魏建偉走進房間，她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晚上要跟她一起睡嗎？！

    看著房間里唯一一張床，曾經(jīng)的單身狗徹底慌了。

    好在魏建偉現(xiàn)在不是進來睡覺的，拿了換洗的衣服又出去了，但何曉蕓知道他等會兒還是會來。

    這點時間里，她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心也撲通撲通響，說真的，活到這么大，除了三歲的魏遠航，她還沒跟異性躺在一塊過……

    對了，還有這個小胖子！

    何曉蕓的目光瞬間盯在小屁孩身上，這小子睡相其實很不好，一晚上能踢五六次被子，而且睡著后還愛打王八拳，拳打腳踢的，好幾次都踹到她身上，她昨天還嫌棄的要死，今晚看他卻像救命稻草。

    “航航，過來睡覺?！背弥航▊]進來，何曉蕓打算趕快把小孩哄來睡，楚河漢界就靠他這幅小身軀了。

    “等一下?！蔽哼h航趴那跟蟲卵說話，嘴里嘀嘀咕咕。

    何曉蕓沖門外望了一眼，催促道：“快來快來，不然我把你的小被被搶過來咯?！?/br>
    “不行不行，mama不能搶我的小被被！”魏遠航連忙拋下木盒趕過來，把他的心肝寶貝小被被抱在懷里。

    這小被子他從出生開始蓋，到現(xiàn)在都洗得泛白，也蓋不住他了，每晚還必定抱著不撒手，挺大一小伙子了，有時候還咬被角呢。

    何曉蕓把他連同小被子一同拎到床上，三兩下脫去外衣，塞進被窩里，自己躺在外側(cè)，直板板挺著，緊緊壓住被角，心頭繃著一根弦。

    有魏遠航躺邊上，她感覺安全感增加不少，但還是忍不住想東想西。一會兒想，魏建偉等下得從他們兩個身上跨過去，才能到床里側(cè)，他不會故意踩她吧？一會兒又想，他睡覺打不打呼嚕，打的話可以把他踢出去嗎？甚至還想，她要是在被窩放屁了，可不可以推到小胖墩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