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莉絲的眼睛驟然睜大，忘記了呼吸。

    “你我心知肚明，多莉絲。哪怕之前我們之間存在那么多誤會，可是這一點，我相信我們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br>
    多莉絲點了點頭，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在夢中見過的那一幕，哭鬧著的男孩跌跌撞撞地逃離了保姆的懷抱，從旋轉(zhuǎn)樓梯下跑了下來，地毯的毛過長，讓他并不算結(jié)實的腿輕易就被絆倒了，他從樓梯上滾落了下去，恰恰好對上了人魚絕望而又驚恐的眼神。

    “你那時候，害怕嗎？”多莉絲的聲音很小，小到霍克利懷疑是不是幻聽了。

    “什么？”

    “你那時候害怕嗎？霍克利先生，在你看見她的魚尾的時候……”

    霍克利呼吸一滯，他的手緊緊捏著扶手，眼睛里泛起了血絲。

    “不，我不害怕?！被艨死麚u搖頭，“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母親?！?/br>
    “你的父親呢？他知道，她是人魚嗎？”

    霍克利露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神情，沉思片刻后，他說：“那一晚，他的心臟被她狠狠地刺中了，失去了意識。我看著她的身體逐漸消散，從下到上，她想要抱住我，可是她的手臂逐漸也消失在了空氣里，我想要親吻她的臉，卻什么也碰不到……多莉絲，那樣的事情我從來不敢再次回憶?！?/br>
    他失去了力氣，坐在了地毯上，就好像一個走失的孩子，在偌大的世界里茫然地哭著，他的臉上并沒有眼淚，可是多莉絲分明感受到了，他的靈魂在哭泣。

    “她離開了，什么都沒有留下來，哪怕是床頭零落的頭發(fā)，我都找不到了。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人魚?！?/br>
    多莉絲的眼眶里也溢滿了淚水，她不知道是在為族人的遭遇而感到同情、還是在為面前這個男人的痛苦而感到心疼，又或者是，她也在害怕著自己有一天，也會無聲無息地消散，就連回憶都留不下來。

    霍克利咽下了眼淚，盡力維持著體面，聲音沙?。骸拔也⒉磺宄欠褚呀?jīng)知道了母親的身份。那天以后，她不見了，而他——我也從來沒有見他有異常的行為，他在病床上恢復健康以后，一如往常地生活，宴會、酒局、舞會，就好像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她一樣?！?/br>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音調(diào)不可控地轉(zhuǎn)了一個彎。多莉絲的手微微顫動，身體忍不住向后縮。

    “也許只有我還在想她?！被艨死聊艘粫汉?，說完了這句話，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去了。

    多莉絲不知道該說什么，凌亂地點了點頭。

    人魚是一種執(zhí)拗而專情的生物，一旦承認愛上了一個人，就不會再把視線投向其他人。而戀人的忠誠，則是她們在岸上時唯一的養(yǎng)分。

    她們依附著這樣的愛而生存著，收斂了殘忍的食人天性。

    她們可以容忍很多東西，貧窮，傷痛，輕視，唯獨不能容忍愛人的背叛。

    似乎這樣的悲劇早就已經(jīng)寫好了結(jié)局，男人的甜言蜜語也許在當時來看并非謊言，可是人類善變，他們無法保證永遠的忠貞，哪怕婚禮的誓言多么斬釘截鐵。

    在誘惑來臨時，虛偽的面具被艷/鬼扯下，她們呵氣如蘭，將曾經(jīng)幸福的幻影如同煙霧般吹散。

    多莉絲沒有自信能抵抗天性，在挑釁和背叛面前收回真心，果斷地報復。

    因此，她在察覺到自己對霍克利的特殊感情時，哪怕那樣的感情濃烈到讓她幾乎不顧一切，她也竭力地躲避——天性是不容試探的。

    多莉絲低下了頭，可是她的視線被霍克利輕易地捕捉到了。

    霍克利黑色的眼睛里似乎聚集著風暴，隨時會將她的猶豫和傷感席卷進去。他就這么定定地看著她，沒有再為自己過多的辯解，也沒有如同之前那樣，沖動地一股腦將所有的感情發(fā)泄出來。

    這樣的安靜讓多莉絲既動容，又松了一口氣。

    窗外的雨徹底傾瀉而下，風卻慢慢停了?；艨死┯驳仄鹕?，長久的蹲坐姿勢讓他腳都發(fā)麻，仿佛踩在了軟綿綿的針氈之上，他走到了窗邊，推開了彩色的玻璃窗。

    冰涼而清新的空氣爭先恐后地涌了進來，吹涼了兩人昏沉沉的腦袋。

    霍克利靠在窗臺上，任憑雨水滴濺在臉上。頭頂又傳來了一陣電閃雷鳴，照亮了他的半張臉。多莉絲看著他的側(cè)影，打了一個哆嗦。

    霍克利換了一只支撐著的腳掌，感受到細細密密的麻和痛從腳掌傳到了大腿根。他想到了什么，問到：“人魚的腿……這傷究竟有多嚴重？我稀薄的記憶里，似乎從未看到母親站起來過。”

    你的痛究竟有多深？

    “我們喝下了毒藥，強行將魚尾化成了雙腿，當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多莉絲的話語輕描淡寫，“也許比你腳麻時的痛感更強一些吧。”

    霍克利搖了搖頭，顯然不相信。

    “這樣的痛苦不值一提，霍克利先生?！?/br>
    更容易擊敗一只人魚的往往不是身體的殘缺，而是因此飽受的冷眼。

    “我們天生擁有絕妙的聲音，我很想唱給你聽……否則你不會相信我的話?！?/br>
    “你說什么，我都會相信的?！?/br>
    “您這是花言巧語！先生?！?/br>
    多莉絲低低地嗤笑著，心里卻隱隱祈禱他的話是真心的。

    霍克利卻沒有笑，他回憶起了小時候，那時他也不能直立行走，并未覺得和母親有什么不同。而在老霍克利忙于工作的時候，他的第一個玩具就是她的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