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權(quán)力起自暴力(上)
一個怪物。 以權(quán)力為食的怪物。 泰爾斯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了許久未見的那個身影。 那個手持權(quán)杖,頭戴冠冕,名為父親,卻威嚴難近的身影。 王子沉吟了幾秒。 “你不喜歡西荒的現(xiàn)狀,更不愿忘記過去的西荒,過去那個只屬于法肯豪茲的西荒?” “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做點什么’?!?/br> 王子抬起頭看向西里爾,語氣變得警惕起來: “你知道。” “六年前,我離開永星城的時候,有人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br> 西荒公爵緊緊地盯了泰爾斯好幾秒,然后笑了。 “不,殿下?!?/br> 法肯豪茲緩緩?fù)鲁鲆豢跉?,轉(zhuǎn)身面向窗外: “別把我想成死抓著傳統(tǒng)舊規(guī)不放的老古板,或者著迷于昔日榮耀,不肯睜眼看未來的蠢材——雖然我的同儕里多的是這樣的人?!?/br> 泰爾斯輕哼道: “那是什么讓你跟他們有所區(qū)別?” 這一回,西里爾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窗下熙熙攘攘、錯落有致的營地光景。 “為什么,泰爾斯?” 終于,西荒公爵感慨出聲: “為什么我們得以統(tǒng)治這片土地?” 警惕著的星辰王子蹙起眉頭。 只聽法肯豪茲家族的統(tǒng)治者緩聲道: “無論是我現(xiàn)在身為公爵統(tǒng)治西荒,還是你日后加冕為王統(tǒng)治星辰全境?” “享受這高于人上的一切?” 西里爾的主題跳躍得太快,又暗藏機鋒,加上若有若無的尖酸刻薄,讓習(xí)慣了北地人們就事論事的泰爾斯極度不適。 “是因為我們作為統(tǒng)治者足夠睿智,謀略無雙?” “還是像北地人那樣身懷膽魄,敢為人先?” 公爵站在窗前,干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牢牢扎在地上。 “還是因為你宅心仁厚,心系百姓?” “抑或是先祖榮耀,代代相傳?” 西里爾的話鋒一轉(zhuǎn),露出他最喜歡的諷刺語調(diào): “難不成確實是天命所降,眾望所歸……” “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里的玩意兒真的能——閃閃發(fā)光?” 公爵一如既往地話說半截,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緊盯著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少年沉默了好幾秒。 終于,泰爾斯深深地嘆了口氣。 “從開始到現(xiàn)在……究竟是誰教你這么說話的,法肯豪茲公爵?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什么? 西里爾的笑容一滯。 只見嘆完了氣的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憎恨修辭問句。” 修辭問句? 公爵的表情越發(fā)迷惑。 可王子不再順著西里爾的話走,而是一臉淡漠地看著他: “一點小提示,不受歡迎的公爵大人?!?/br> “無論討論還是談判,陰陽怪氣的反問看似增強你的語氣,實則只能讓你看上去像個搔首弄姿、嘩眾取寵的娛樂小丑:它除了用語氣凸顯你的自以為是之外,對傳達有效信息沒有任何幫助?!?/br> 聽著泰爾斯面無表情的回答,法肯豪茲的面孔慢慢僵硬起來。 “如果你有答案,就用肯定句說出來,如果你不認可,就用個‘不’字講完它——因為除了挑撥情緒,沒人有興趣了解你用修辭反問說出來的究竟是什么狗屁內(nèi)容。” 泰爾斯說完了話,一把將匕首扎在床頭。 房間安靜了很久。 一時只聽得見寒風(fēng)吹襲。 西里爾瞪著泰爾斯,就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公爵的唇角幾度拉起又幾度放下,欲言又止間,頗有幾分不知所措。 泰爾斯倒像是沒事人一樣抱起雙臂,一臉無辜,歪著頭扁著嘴,等待對方的回答。 終于,西里爾閉眼低頭,長長嘆了口氣: “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喜歡北地人?!?/br> “不,”然而泰爾斯揚了揚眉毛,接過他的話語: “這僅僅只是為什么你不受歡迎?!?/br> 西里爾又是一頓,一時無言以對。 “繼續(xù)啊,我們?yōu)楹蔚靡越y(tǒng)治?” 總算把話說舒服了的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他坐上床鋪,靠上墻壁,滿足地攤手道: “別讓我打斷你?!?/br> 西里爾在心底里微微嘆息。 你不是早就打斷了么。 公爵沉默了一陣,這才重新開口: “事實上,我不認為我們得以統(tǒng)治是出于以上理由,泰爾斯。一點也不。” 泰爾斯重重的話語再次響起: “很好!” 西里爾再度一滯。 “我們終于開始談話了?!?/br> 只見泰爾斯一臉舒心地向?qū)Ψ脚e了舉食指:“好好說話并不難,不是么?” “繼續(xù)保持。” 剛剛醞釀好情緒的西里爾被噎得又是一陣心堵。 公爵緩緩嘆氣:他開始認識到,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捏著拳頭,紅著臉蛋,強充王子,在一眾領(lǐng)主面前賣弄聰明的私生子了。 他是泰爾斯·璨星。 蒼穹之外的群星。 想到這里,公爵輕輕側(cè)身,難看的臉龐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泰爾斯王子?!?/br> “在我看來,真正統(tǒng)治這片土地,統(tǒng)治這個王國,乃至統(tǒng)治整個世界的,讓無數(shù)人甘心服從我們的——是習(xí)慣?!?/br> 習(xí)慣。 “習(xí)慣,習(xí)慣……”泰爾斯咀嚼著西里爾的話,突然明白了什么。 出其不意拿回話語權(quán)之后,他開始慢慢把握住對方看似隨意的談話里,那一根飄忽不定的軸線了。 然而此時,西里爾反倒拄著他的拐杖,一頓一頓地在房間里踱起了步。 “男人習(xí)慣了出外養(yǎng)家,女人習(xí)慣了在家?guī)?,商人?xí)慣了來回倒貨,農(nóng)民習(xí)慣了繳稅服役,貴族習(xí)慣了治理,祭祀習(xí)慣了神叨……” “軍隊習(xí)慣了暴力,官員習(xí)慣了命令,作者習(xí)慣了拖更,領(lǐng)主習(xí)慣了頤指氣使,國王習(xí)慣了高居王位……” 公爵的語速很快,就如他的步伐,像是攀登著一座看不到頂峰的山: “人們買東西習(xí)慣了付錢,做壞事習(xí)慣了受罰,面對死亡習(xí)慣低頭,面對生機習(xí)慣頷首……” 西里爾像是出了神一樣,左手輕輕拂過古舊的墻體,面上的表情卻變得認真起來。 這讓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習(xí)慣,那是他們——我們所統(tǒng)治的每一個生靈——打從娘胎里生下來時就親眼見到的,這個世界看上去的樣子;” “那是他們在有限的歲月和人生里所重復(fù)與實踐的,這個世界既定的樣子;” “那是他們一次次目睹無數(shù)人的作為與反應(yīng)之后,下意識地去尊崇、模仿、信服的樣子?!?/br> 此時,一手按在墻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頭! “泰爾斯!” 少年嚇了一跳。 只見西里爾冷冷地盯著他。 “人們服膺我們的統(tǒng)治,尊敬我們的地位,效忠我們的身份,不是因為我們有多偉大,不是因為我們生而高貴,不是因為我們施恩幾何威逼多少,不是因為我們治政有方澤惠萬民,更不是因為你的血液如有神賜閃閃發(fā)光!” “而是因為——他們習(xí)慣了!” 從窗戶滲進房間的寒風(fēng)吹得公爵的皮袍和頭發(fā)飄舞不定,更顯得此刻的西里爾·法肯豪茲形象詭異,令人心寒。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了下喉嚨,他已經(jīng)沒工夫去管公爵語氣里本能般的諷刺了。 西里爾瞇起眼睛,從眼縫里射出的銳利目光卻未曾減弱半分。 “因為從他們第一天睜眼看這個世界開始,他們的祖輩就是這么做的,他們的父母也是這么做的,他們的同齡人還是這么做的,所以他們自己,也同樣習(xí)慣了這么做,而且還要說服他們的下一代跟他們一樣,也這么做?!?/br> 泰爾斯慢慢皺起眉頭。 “而這群人把他們習(xí)慣了的習(xí)慣,展示給其他人,另一群人——無論那是子女、長輩,親戚、鄰居、陌生人還是主人、仆役、同儕、上下級——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西里爾停在原地,語氣卻愈發(fā)沉重深邃,就像在講一個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厭惡了陌生,反感了異常,養(yǎng)成了惰性,從而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違反習(xí)慣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滅的?!?/br> 泰爾斯的表情越來越緊。 “于是,這些習(xí)慣越傳越廣,越養(yǎng)越深,越發(fā)嚴肅更越發(fā)平常,直到我們稱呼它們?yōu)椤?/br> 西里爾的語氣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陰森: “秩序?!?/br> 一陣寒風(fēng)吹來,激得泰爾斯瑟縮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卻不能給他任何溫暖。 泰爾斯突然覺得,塔頂?shù)倪@個房間是如此陰冷。 就像…… 記憶里的復(fù)興宮。 “你領(lǐng)會我的意思了嗎,王子殿下?!?/br> 西里爾的話重新響起,把他從別的地方拉回現(xiàn)在。 “在我看來,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憐的,卻也是永遠的、強大的、深厚的,維持著我們統(tǒng)治的東西?!?/br> “而那些想要動搖這些習(xí)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西里爾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br> 想要動搖這些習(xí)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泰爾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輕哼一聲: “比如這一次,傳說之翼對刃牙營地的做法?” 公爵的聲音停頓了一秒。 “不。” “不止這么小,也不止這么近,更不止這么輕?!?/br> 只聽法肯豪茲的嗓音低沉下來,仿佛蘊藏著幾個世紀的慨嘆: “比如我們都知道,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星辰的某個上位者,不,也許是連續(xù)幾代里的好幾個上位者,他們?yōu)⑾峦鯔?quán)的誘餌,把成千上萬的下位者,變成了領(lǐng)主們的敵人?!?/br> 這句話把泰爾斯的神經(jīng)扯緊了。 王權(quán)的誘餌。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有這樣的感覺:西里爾·法肯豪茲,這位行事詭異,言語出格的不受歡迎者,他今天來此的目的,絕不僅僅只是來拉攏第二王子。 王子越發(fā)嚴肅起來。 “借著王權(quán)的階梯,他們慢慢攀登而上,與我們這些封疆公伯們來回廝殺?!?/br> 西里爾慢慢踱步回窗邊,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營地: “于是乎,數(shù)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無數(shù)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最終鑄就王國的今天?!?/br> 公爵的聲音低沉模糊,卻不容置疑。 “數(shù)百年的時間,從家族的傳繼,爵位的興替,稅例的裁定,官員的任免,律法的判決,到軍隊的動員,復(fù)興宮都以按部就班卻無可阻擋的方式,溫和、緩慢,但是堅決地,從領(lǐng)主們手中攫取而去?!?/br> 聽到這里,泰爾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龍血之夜里,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陳詞,訴說星辰現(xiàn)狀的場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聽見的,由王室衛(wèi)隊的舊人們口述而出的故事。 數(shù)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 無數(shù)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br> 泰爾斯沉思著,沒有說話。 “你知道,雖然雙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爾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細一些,“但真正讓棋局變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數(shù)里,卻有著數(shù)不清的可能?!?/br> 就像在看他的棋盤。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動的每一子,關(guān)聯(lián)的不僅僅是此刻的棋盤,而是此后數(shù)步,數(shù)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br> “從而讓百步后的對手無從招架,投子認輸——這可遠比面對面、拳對拳的較量,有趣多了?!?/br> 不知為何,聽到這里,泰爾斯卻突然想起了黑劍。 少年想起那個男人與吉薩的一戰(zhàn),黑劍帶著他,突進多頭蛇基利卡的血rou重圍。 從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線的選擇,黑劍從第一步開始,就計算考量戰(zhàn)斗的所有因素,從而步步走向勝利。 他就像一個,把戰(zhàn)斗當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爾聲調(diào)沉穩(wěn),稀疏的頭發(fā)在寒風(fēng)下隨著衣袍抖動: “不動聲色卻悄然落子,春風(fēng)化雨而秋收萬顆——這就是‘賢君’的高明之道,不是么?!?/br> 賢君。 泰爾斯略略一怔。 “賢君?”他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 西里爾突然轉(zhuǎn)身,露出一個令人皺眉的“詼諧”笑容,語氣回復(fù)了慣常的“親切”: “怎么,你以為,這么多年了,從那可笑的國是會議到該死的王家銀行,尤其是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們,哪怕再蠢再鈍,就真的沒人看得出來嗎?” 泰爾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頭,瞇起眼睛: “就像我一樣,我們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無能為力。” 心知肚明。 無能為力。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不由得想起倫巴在馬車里提起賢君時,那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泰爾斯的眉毛越皺越緊。 “為什么,為什么這副表情?” 公爵望著窗下的風(fēng)景,頗有些漫不經(jīng)心: “老烏鴉在信里說,你對賢君還挺感興趣的,不是么?” 泰爾斯搖搖頭: “我只是……” 王子的話戛然而止。 等等。 泰爾斯意識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倏然睜大! “老烏鴉?” 王子猛地抬頭,失聲道: “你認識他?” “認識他?哼,泰爾斯王子……” 西里爾的笑聲順著風(fēng)聲而來。 “當梅里·??松獜凝埼堑爻霭l(fā),途經(jīng)迷海三國進入星辰國境,再千里迢迢地北上??怂固貢r,你以為他是由誰派兵護送著,穿越荒漠的?” 泰爾斯愣住了。 梅里·希克瑟,穿越荒漠,北上??怂固亍?/br> 可是,星辰的西荒公爵,和安倫佐公國的老年學(xué)士,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西里爾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疑惑。 公爵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難聽的嗓音里冒出幾絲懷念: “我在年少頑劣時,曾有過一位特別的、來自龍吻地的學(xué)士老師?!?/br> 泰爾斯耳朵一動。 說到這里,公爵搖頭哂笑: “直到伯父發(fā)現(xiàn)他的學(xué)士資格是偽造的,震怒之下把??松獎兞藗€精光,扔進大荒漠——啊,讓人懷念的青春啊?!?/br> 泰爾斯眨了眨眼,花了幾秒鐘來理清前因后果。 那就是說。 西荒守護公爵,和老烏鴉??松?/br> 泰爾斯臉上的驚奇越發(fā)明顯。 普提萊說過,那老頭給很多大人物當過老師。 看來還真不是…… 吹牛? “我和你,王子殿下,我們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彼此聯(lián)結(jié)著?!?/br> 西荒公爵的笑聲越來越大,直到他從窗前轉(zhuǎn)身。 只聽西里爾仿佛不經(jīng)意地開口: “至于你剛剛問,是誰教我這么說話的,而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法肯豪茲公爵慢慢地瞇起眼睛。 那一刻,泰爾斯突然覺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咚! 西里爾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搗響。 “我想,??松斎唤踢^蠢材……您說呢?” 公爵瞇起眼睛,直直地盯著泰爾斯,透出掩蓋不住的惡意: “殿下?” 那個瞬間,房間里的空氣似乎被凍結(jié)住了。 面對這個不能回答的問題,好半晌,泰爾斯才死命拉動他那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勉強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真是cao了。 頂著西荒公爵復(fù)仇也似的目光,泰爾斯艱難地轉(zhuǎn)移話題: “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br> 泰爾斯抬起頭。 他開始慢慢習(xí)慣對方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機鋒暗藏的談話特征了。 “面對復(fù)興宮,你們無能為力,所以你們就指望我,指望一位新國王,從王座開始改變王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法肯豪茲再次搖了搖頭。 “首先,不是‘我們’,僅僅是我?!?/br> 泰爾斯微感愕然。 “其次,改變王國?不,”公爵低聲道: “無論有沒有你,王國一直在改變?!?/br> 西里爾重新繞著墻邊,一拐一頓地踱步,右手時不時輕敲著房間里的陳設(shè),像是在緬懷著什么: “確切地說,整個世界都在改變,不止在這一刻,不止在一百年前,不止在六百年前?!?/br> 西荒公爵的眼里泛**光: “從‘黑目’約翰挾著國王之威,對全國領(lǐng)主的強制動員開始,到‘斷脈’蘇美二世頒布‘繼承法案’,‘割者’托蒙德四世欽封落日主祭,‘債主’埃蘭三世通過國王稅法?!?/br> “直到‘賢君’閔迪思三世的空前改革,以及‘詩人’艾迪一世召集諸貴常駐永星城的舉措?!?/br> 法肯豪茲家的主人放下右手,重新回過身來,面對泰爾斯,目光幽深: “乃至今天,你父親那幾乎引發(fā)眾怒的鐵腕統(tǒng)治?!?/br>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變,不惟賢君一代。” 泰爾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雙臂抱得越發(fā)緊致。 從星辰的第二代國王黑目約翰到凱瑟爾五世,他突然發(fā)現(xiàn),西里爾所提到的歷史跨度,遠遠超出當年龍霄城英靈宮里,倫巴所提到的內(nèi)容。 不止是賢君。 不止是……凱瑟爾。 “每分每秒都在改變……這話聽著很耳熟?!?/br> 王子嘆了口氣: “你大概真是老烏鴉的學(xué)生?!?/br> 西里爾聞言輕哼: “??松?,他打開了我的眼睛,以及我的思想,我的心胸?!?/br> 可他的目光隨即一變: “但你呢?王國繼承人泰爾斯殿下?” “你打開它們了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如果我也打開了它們,那你希望我看見什么?” 泰爾斯沉下表情,緩緩地道。 西里爾沒有笑。 他只是認真地看著泰爾斯。 似乎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六年前的國是會議,王子,”只聽法肯豪茲輕聲道: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六年前。 國是會議。 泰爾斯再次想起那個決定他命運的會議,他不由自主放下雙臂。 但少年沒有多作解讀,只是簡短而小心地回答: “我父親贏了?!?/br> 西里爾冷哼一聲。 “是啊,你父親贏了?!?/br> “他大獲全勝,不僅在一場會議,更在整個國度,在他絕望地加冕國王后的一十八年里。” 泰爾斯攥緊拳頭。 “但是……” 果然,西荒公爵話鋒一轉(zhuǎn),話語變得短促而快速,高低起伏。 “陰謀敗露,失去了主心骨,北境是安歇了,但你以為那些與埃克斯特同出一源的北地人們就服氣安心了嗎?” 北境。 泰爾斯想起與他有“同牢之誼”的米蘭達·亞倫德。 “刀鋒領(lǐng)的女孩兒也許依賴王權(quán),可別忘了,那是從帝國時期起就以強盜頻出聞名的刀鋒行省,血色之年的叛亂更是自其而發(fā)?!?/br> 刀鋒領(lǐng)。 那位刀鋒領(lǐng)女公爵,萊安娜·特巴克的模糊面容從泰爾斯的心中一閃而過。 “而崖地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須知廓斯德·南垂斯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燈?!?/br> 崖地。 泰爾斯的眼前飄過一張僅剩獨眼,卻咄咄逼人的臉。 “至于我們西荒,”法肯豪茲關(guān)注著泰爾斯的表情,枯槁丑陋的臉上現(xiàn)出深深的忌憚: “看看刃牙營地這幾天經(jīng)歷的事情,王子,然后告訴我:復(fù)興宮會從自我以下的西荒領(lǐng)主們中收獲什么?” “那些我名義上的封臣們,在傳說之翼的面前,他們是會瑟瑟發(fā)抖一蹶不起,還是咬牙切齒恨意深藏?” 想起羅曼面對——幾乎是所有人時的囂張跋扈,泰爾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你是說我父親的這些舉措,”王子久違地,認真地考慮著公爵的話: “會最終帶來難以收拾的亂子?” “哪怕以他的手腕?” 西里爾搖了搖頭,這一刻的西荒公爵罕見地褪去了詼諧幽默(不識時務(wù)?)的態(tài)度,聲調(diào)陰沉: “你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明白,你父親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結(jié)果無關(guān)?” “而且不只是他,還有無數(shù)的人——無論是擁王黨人那樣站在國王一邊,或是像廓斯德那樣站在他對面的人,他們愈演愈烈的矛盾,都會帶來不可預(yù)見的后果?!?/br> 泰爾斯輕咬牙齒。 在他長期的印象里,他的父親,凱瑟爾五世在王國的政治斗爭中,都是處于上風(fēng),牢牢壓制對手的那一個。 然而法肯豪茲所說的話…… 真的有道理嗎? 西里爾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放下不便的左腳,雙手按上拐杖。 “也許領(lǐng)主們獨霸一方、王國諸侯林立的時代慢慢遠去,是一種趨勢和必然,”公爵若有所思: “也許這就是星辰的洶洶大勢,從來不息?!?/br> “而任何不自量力阻擋它的行為都是徒勞且愚蠢的?!?/br> 但法肯豪茲最終抬起頭,炯炯有神地望著同樣沉思著的王子: “可是同樣,任何人急不可耐,想要借著大勢推波助瀾、壓縮時間、加速進度,從而盡早看到他們心中的結(jié)局——這樣的行為,也一樣愚蠢?!?/br> 急不可耐。 一樣愚蠢。 泰爾斯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聽進了泰爾斯的建議,西里爾保持著他此刻的認真嚴肅: “治國從來沒有立竿見影一說,哪怕睿智英明如‘賢君’,也要小心翼翼地落子成局,百年觀效:你不能抱著‘畢其功于一役’的心思,粗暴武斷而急切短視地決定成千上萬人的命運?!?/br> 他嘆出一口氣: “就像‘刀鋒王’托蒙德二世、‘鷹爪’凱瑟爾三世與‘紅王’約翰二世,他們的人物傳記看似戰(zhàn)功赫赫,實則禍根深埋?!?/br> “這只會更糟。” 法肯豪茲閉上嘴巴陷入沉思,他立在原地,任由寒風(fēng)吹拂他的皮袍。 看似戰(zhàn)功赫赫,實則禍根深埋。 不知為何,泰爾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這位天生之王去世之后,眾叛親離、四面受敵的龍霄城,和根基不穩(wěn)、風(fēng)雨飄搖的英靈宮。 還有那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大公之座里,甚至沒辦法把‘凱旋’指環(huán)套上拇指的可憐女孩。 泰爾斯沉默了很久,才輕哼一聲: “我父親怕是不會喜歡聽這話?!?/br> 西里爾抬起眼神: “所以你也不必在他面前提。” “除非你到了能提的那一天。” 泰爾斯竭力忽略對方話語里暗藏的意味,開口道: “但你也說了,洶洶大勢從來不息,任何阻擋它的行為都是徒勞而愚蠢的。” “如果,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必將跨過的阻礙……” “只是登頂前的必經(jīng)之途呢?” 聽完這話,西里爾先是沉默,隨后冷笑以應(yīng)。 “只是?” 公爵重新拉起拐杖,一瘸一拐地靠近泰爾斯。 但泰爾斯覺得,這位西荒公爵的可怖臉龐已經(jīng)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小心你的用詞,泰爾斯,我相信老烏鴉都曾警告過我們。” 只見西里爾·法肯豪茲神情肅穆: “別讓高高在上的傲慢毀了你——無論那份傲慢是來自坐在王位上的怡然自得,或是俯視史書時的輕佻自矜?!?/br> 感受著對方語調(diào)里的堅決,泰爾斯不由得繃緊了身體。 “至于必將跨過的阻礙和登頂?shù)谋亟?jīng)之途,須知……” 寒風(fēng)中,西荒守護公爵的犀利目光與尖利嗓音,雙雙向泰爾斯逼壓而來: “黎明迫近時,黑暗尤其可怖?!?/br> “風(fēng)暴遠走前,破壞方才劇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