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鼻啬桨讛[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緊張。

    陰弘智卻是急了：“佑兒，你瘋了！這時候絕對不可以開啟城門，否則敵軍一擁而入，如之奈何？”

    “呵！”李佑無所謂的苦笑，“一擁而入？那就讓他們?nèi)牒昧?！——秦慕白，你我就在城門之間把酒而飲，李勣的大軍要來取城，就讓他們踩著我的尸體踩踏進(jìn)來好了！”

    “什么？”秦慕白、高陽公主與陰弘智一起吃了一驚！

    “哈哈哈！……”李佑卻是癲狂的大笑，將手一揮，“來人，打開城門，置酒待客！”

    “哥，你要干什么？”高陽公主急了，慌忙抱住李佑的胳膊肘兒。

    “好meimei……”李佑一把將高陽公主抱進(jìn)懷里，閉上眼睛，在她耳邊道，“哥是個畜牲，連累了你……事到如今，我只能走這條路了！”

    “哥……不要、不要?。?！”高陽公主嚇壞了，緊緊抱著李佑不肯松手。

    陰弘智感覺到了一絲不妙，往后縮著身子，準(zhǔn)備開溜。

    “將他拿下?。。　崩钣油蝗淮蠛鹨宦?！

    最后僅剩的一些叛軍，都曾是李佑的幫隨，畢竟還是聽他的。這時一齊動手，將陰弘智逮了個結(jié)實。

    “佑、佑兒！你瘋了！你喝醉了，萬不可胡來！”陰弘智被摁得半跪在地，胳膊都快要被扭斷了，額角冷汗直流慌急的叫道。

    “我的好舅舅，是你把我養(yǎng)大的，在我心中，你一直勝似我的父親?！崩钣幼叩剿媲?，蹲下身來，對著他的臉輕聲說道，“事到如今，我也沒有選擇了。你陪伴了我近二十年，最后的一段黃泉路……你就忍心拋下我么？”

    “你、你要干什么？你千萬別胡來！”陰弘智都顧不得胳膊快要被扭斷了，極力的掙扎，“事情還沒有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快聽我說，千萬別做傻事！”

    “無所謂了。再怎么樣，也都是死路一條?！崩钣舆种?，眼睛里都冒出一陣陣灰澀的死氣，絕望的說道，“與其讓你落到李勣手中交給我父皇去折磨，還不如……讓我給你個干脆。反正我都是如此臭名昭著了，再添一條弒舅的罪名，又有何妨？”

    “你瘋了！你瘋了！你真是瘋了?。。　标幒胫亲灾笙迣⒔磺幸咽菬o可挽回，歇斯底里的大叫。

    “是，我的確是早就瘋了！若非如此，又豈非有今日？”李佑突然眼睛一瞇牙關(guān)一咬，猛然拔出一柄刀來朝陰弘智刺去！

    “哥，不要！……”突然一聲嬌斥，高陽公主急擋上前來。一雙素手，居然抓住了李佑手中之刀的刀刃！

    頓時，鮮血長流！

    “玲兒！放松手！”李佑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如同一頭發(fā)狂的野獸咆哮，“讓我……殺了他?。?！”

    “不要、不要啊，哥！……”高陽公主終于放開嗓子，肆無忌憚的大哭起來，“他是很可恨，值得千刀萬剮！就在剛才，我都想一刀殺了他，或是將他推下城頭……可是，我心里真的很痛，很痛，你知道嗎？真的好痛啊，哥?。?！”

    李佑的手顫抖了，整個人如同著魔了一般，眼神呆滯臉色發(fā)白。仿佛這時，他才看到高陽公主的雙手還握著刀刃，鮮血直流。

    頓時，他潸然淚下！

    “玲兒！……是哥對不起你！最該死的人，是我啊?。?！”李佑扔了刀，瘋狂的大叫起來。

    陰弘智的一雙眼睛直直的看著高陽公主握著刀刃的那一雙，白皙柔弱的雙手，表情僵硬了。

    在場的將士，全部呆若木雞。好些人，暗暗的抹起了淚。

    “咣當(dāng)”一聲，高陽公主的雙手松開，刀掉到了地上。

    “我們是親人，是一家人?！备哧柟鬣牡?，“是一家人，就該同生死，共休戚……哥，不管你變成什么樣，你始終是我哥；舅舅，雖然我很恨你，但你仍是我舅舅。從小，我?guī)缀跏窃谀愕耐壬祥L大，你是那個給我講故事，哄我睡覺的舅舅；是那個冬天給我添衣掖被，夏天給我打扇驅(qū)蚊的舅舅；也是那個，從不給我半絲委屈，不讓任何人欺負(fù)我的好舅舅……”

    “玲、玲兒……”陰弘智怔怔的看著高陽公主，一雙老眼，仿佛也似有些模糊了。

    旁邊的軍士便放開了他。

    城下的秦慕白等人，看不到也聽不太清城樓上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于是變得焦急起來。

    秦慕白大聲呼喊：“玲兒！”

    “可是為什么，好好的一家人，要變成這樣子？”高陽公主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完全忽視了手上的傷口，雙手捂著臉，痛哭失聲！

    正在這時，向城的城門發(fā)出一陣咂咂聲響，從里面被打開了。

    秦慕白身后的數(shù)萬大軍，發(fā)出了一陣熙攘動靜，連李勣也有些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李佑，左右雙手各提著一壺酒，站在了城門口。他舉起其中一個酒壺對著秦慕白，大聲道：“來！”

    秦慕白迅速翻身下馬，大步走了過去。薛仁貴等人也急忙跟隨，秦慕白叫住了他們，孤身一人上前。

    李佑的身后，也沒有跟兵丁，只他孤身一人。

    走到他身前，秦慕白凝視著他的眼睛，李佑卻是笑得非常坦然，將灑壺遞給他，說道：“怎么，嫌棄我，不肯我與我一飲？”

    秦慕白沒有說話，接過了酒壺，直接扔了壺蓋，對著嘴里就猛灌了幾口。

    李佑也沒有說話，和他一樣猛飲了數(shù)口。然后，他雙腿一盤，就著黃沙地坐了下來。

    秦慕白便也坐到了他的對面，二人四目相對，卻是無話可說，只顧得大口灌酒。

    終于，酒喝完了。二人都扔掉了酒壺。

    李佑低耷著頭，呵呵的傻笑。

    “走吧，跟我去見李勣。然后，我與玲兒陪你一同去長安。”秦慕白開口說道。

    李佑嘴角一咧，露出一抹凄愴的慘笑，搖了搖頭。

    “不去了?！?/br>
    秦慕白擰了下眉頭，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這時一看，李佑的嘴角，居然溢出了一絲細(xì)細(xì)的血跡，眼瞼、鼻孔、嘴唇這些部位，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作青紫！

    “你喝了毒酒？！”秦慕白驚聲叫道。

    “嗬、嗬嗬！”李佑滿不在乎的慘笑數(shù)聲，突然雙手抓住秦慕白的手腕，雙眼冒著精光死盯著他，咬牙道：“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

    秦慕白雙眉重擰，心想：或許，這也是李佑必然的歸宿……

    “你說吧！”

    “照顧好玲兒，還有我母親！”李佑的身體猛然抽搐了一下，嘴中就噴出了污血來。

    毒性，猛烈！

    此情此景，秦慕白知道縱然是華佗再世，他也是無救。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眼前一幕，不忍卒看……

    秦慕白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我答應(yīng)你！”

    李佑放開了秦慕白，仰頭看著天，眼睛里已是一片死灰之色，但又綻放出死不瞑目絕不甘心的怒光，他大聲咆哮：“蒼天！為何讓我生在帝王之家?。?！”

    吼罷，口中鮮血狂涌，全身痙攣！

    “哥——”

    這時，一聲凄厲的呼喊從城門后方傳來。高陽公主跌跌撞撞的跑過來，一把撲到了李佑的身上。

    “哥、哥！你為什么要這樣？你不要丟下我呀！”高陽公主死命的搖晃著李佑，聲音已是嘶啞……

    秦慕白怔怔的看著兄妹二人，失神，失語。

    李佑仰面倒了下去，高陽公主死死的抱著他不讓他倒，卻是無能為力，李佑終是倒了下來，頭枕到了高陽公主的腿上。

    “玲、玲兒……”李佑伸起一只手來，想要去摸高陽公主的臉?？墒乾F(xiàn)在，他的瞳孔都在放在了，顯然已是看不見東西。

    高陽公主泣不成聲，抓著李佑的手放在了自己臉上：“哥，玲兒在……玲兒一直都在，永遠(yuǎn)都在……”

    “玲兒……哥要走了。哥好想照顧你一輩子，看著你嫁人，看著你生子，和你一起孝順母親?？墒恰缡莻€混蛋，哥不是人，不配活在這世上?！崩钣悠D難的翻轉(zhuǎn)眼球，又看向了秦慕白，嘴里吐字已是有些不清楚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道，“所幸，你還有慕白……有他在，哥就能放心的走。以后，你要跟著他好好的過日子。忘記哥，忘記舅舅……你若能活得好，哥在泉下，也一樣的開心，知道么？”

    “嗯……嗯?。　备哧柟鳒I如雨下，連連點頭。

    “秦慕白，善待玲兒……否則，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說罷此句，李佑的身體猛烈的抽搐，在高陽公主撕心裂肺的大叫聲中，硬生生的一挺，咽了氣。

    那雙眼睛，眼瞼已是一片烏青，眼瞳一片死魚灰白，仍是直杵杵的瞪著秦慕白。

    高陽公主俯到李佑的身上，哭得快要背過了氣去。

    秦慕白彎腰下身，一手?jǐn)埾铝烁哧柟鞯募珙^，另一手伸到了李佑的臉上，輕抹他的眼瞼。

    “你放心的走吧……”

    李佑的眼瞼，這才合攏起來。

    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撲通”的聲響。秦慕白扭頭一看，只見一人腦漿迸裂的落在地上，扭著頭，看到不臉。

    那套衣服卻是眼熟，正是陰弘智。

    第278章 領(lǐng)悟

    兩天以后。

    高陽公主平坦在臥榻上陷入了沉睡，呼吸深沉，一只手伸出被子外，握著秦慕白的手不肯放松。秦慕白稍一動彈，她便抓得更緊，而且很快就驚喜。

    看著她灰暗的臉色和削瘦的輪廓，秦慕白心中隱隱作痛。

    這丫頭，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睡了?？薷闪搜蹨I，嘶啞了嗓子，秦慕白真擔(dān)心她會走火入魔的得了失心瘋。

    李佑的尸身已經(jīng)裝斂起來，靈柩準(zhǔn)備運往長安。陰弘智已被火化，骨灰裝進(jìn)了一個小壇子里。

    這時秦慕白有一種感覺。一個人，無論他生前是大jian還是大善，死后，一切都化作了云煙。

    此前，秦慕白曾無比堅決的想要手刃了陰弘智，幻想了多種殺他的方法，以及如何在事后來平息高陽公主的心靈創(chuàng)傷。可是事到如今，陰弘智一死，秦慕白發(fā)現(xiàn)，自己又不恨他了。

    陰弘智，他的這一生都活在仇恨與陰影之中，從而心里扭曲且變態(tài)，干出的事情，的確是常人所無法容忍。

    但是現(xiàn)在秦慕白反過來一想……換作是自己，親眼目睹父母妻兒被人所殺，meimei還被仇敵所擄，又當(dāng)如何？

    自己，又會不會比陰弘智干得更加過分？……

    就因為立場的不同，利益的不同，人與人之間才有了矛盾，有了過節(jié)。站在陰弘智的立場上，他身負(fù)血海深仇，豈容一筆勾銷？站在旁人的立場，他又喪心病狂，為一己之私仇，他處心積慮不惜利用自己的親外甥，以致萬人罹難。

    也許到了最后一刻，陰弘智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仇恨已經(jīng)得報了——因為李佑，已經(jīng)公然反叛他父親，而且給大唐帶來了一次地震般的災(zāi)難。又或許，他的仇恨又輸給高陽公主執(zhí)著又真摯的親情之愛，他的良心有所悔悟，尤其是親眼目睹李佑之死后，無心戀世，于是墜城自盡……

    也許，對于陰弘智的自盡，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但秦慕白最愿意相信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和李佑一樣，仍保留了最后的尊嚴(yán)與良知。

    他不愿將人性想像和理解的那樣丑惡，尤其，是陪伴在天使一樣的玲兒身邊的時候。

    是的，玲兒是天使，秦慕白無比堅定的這樣認(rèn)為。

    陰弘智那樣的偏執(zhí)與瘋狂，那樣的仇恨與罪孽，也沒能完全泯去玲兒心中那塊圣潔的善良之地。就算是腦海里蒙生了想要殺死陰弘智從而結(jié)束一切的念頭的時候，她仍舊念著往日，陰弘智對她的恩情與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