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再次有意識時,他是被一股槐花的香氣喚醒的。 *** 又是一年槐花盛開,鐵海棠蹲在槐樹下,神色憂傷地看著地上一堆早已化成白骨的尸身。 那是她的尸身,已經(jīng)曝尸荒野十年了。 她蹲在地上,神色呆滯,日復(fù)一日地想要捧著近在咫尺的黃土將尸骨掩埋,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觸碰到如何東西。 鐵海棠茫然地心想:“我這輩子到底做錯了什么壞事呢,還是我上輩子做了什么惡事?” 在她的意識中,自己定是做錯了事,才會被上天如此懲罰,否則她要如何說服自己,這種被虐待慘死曝尸荒野的下場是她本就該有的命數(shù)呢? 她呆呆地蹲在那,還在魔怔似的重復(fù)著將土掩埋到尸骨上的動作。 這個動作這十年來她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讓她幾乎都麻木了。 直到突然有一只手輕輕探過來,捧著一抔臟污的土,輕輕掩蓋在了她的尸骨上。 鐵海棠呆了好一會,才茫然地抬起頭去看來人。 面前的人神色冷清,身上一股清冽的槐花香——說來也怪,鐵海棠明明是鬼魂,卻奇怪地能嗅到此人身上的味道。 這人仿佛仙人似的,幾乎讓鐵海棠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 她是終于瘋了,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幻覺和妄想嗎? 就在鐵海棠呆呆看他時,面前的男人突然喃喃開口道:“尸骨無人收斂,會變成孤魂野鬼啊?!?/br> 鐵海棠愣了愣,才點(diǎn)頭。 相重鏡輕輕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送葬閣還是得去一趟?!?/br> 鐵海棠被他這個笑看呆了。 相重鏡將手中掛著轉(zhuǎn)運(yùn)符的劍放在一旁,神色溫和地繼續(xù)將土往尸骨上埋,埋了好一會,他才突然“啊”了一聲,問鐵海棠。 “你冷嗎?” 鐵海棠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茫然道:“冷?!?/br> 我好冷。 相重鏡“嗯”了一聲,從儲物芥里拿出一個盛靈器的紫檀盒子,一點(diǎn)也不嫌臟污地將鐵海棠的尸骨從地上撿起來,放在盒子里。 鐵海棠不知要如何反應(yīng),好一會才帶著哭音抖聲勸阻道:“仙人,不必如此!您……您只要用土將我埋了便好?!?/br> 相重鏡沒說話,認(rèn)認(rèn)真真將骨頭撿完,又起身摘了一枝純白的槐花放在盒子里,這才將盒子闔上埋在了槐樹下。 鐵海棠哭著看他,哪怕鬼魂已經(jīng)流不出絲毫眼淚,但不知哪來的淚水還是不要命地從眼中流下。 “好姑娘。”相重鏡抬手摸了摸她的發(fā),聲音輕柔,“去輪回吧。” 鐵海棠更咽著搖頭:“他們皆說我命不好,就算再輪回也逃脫不了慘死的命數(shù)?!?/br> 相重鏡愣了一下,才輕笑著道:“你叫什么,生辰八字多少?” 鐵海棠抹干眼淚,一五一十說了。 相重鏡將劍上的轉(zhuǎn)運(yùn)符扯下來,輕輕閉眸念了句法訣,接著一簇火焰倏地將他指尖的轉(zhuǎn)運(yùn)符燒成灰燼。 下一瞬,鐵海棠呆怔看向自己的手中。 那慘白的掌心正安靜躺著一枚轉(zhuǎn)運(yùn)符。 鐵海棠愕然張大眼睛,正要去看,卻見相重鏡正伸手按在那棵槐樹的枝干上,垂著眸輕聲道:“我會回來接你的?!?/br> 他這句話不知在對誰說的,但鐵海棠卻恍惚知道,那定然是對極其重要的人說的,否則他的神情不會那么悲傷。 相重鏡說完后,回頭朝鐵海棠一笑,這才緩緩離開。 鐵海棠甚至忘記了他叫什么。 “他啊啊啊,就像是仙人!仙人你懂嗎?!”六十年后已是三界鬼修大能的鐵海棠抱著軟枕仿佛花季少女似的在床上一邊打滾一邊興奮地尖叫,“怎么可能有人連頭發(fā)絲的卷曲度都那么完美???你說,你說?。杷媸且宋业拿?,雖然我早已經(jīng)死了……勤娘!勤娘你說他完不完美,是不是仙人?!” 白衣女子——勤娘面無表情撩著床??粗?,活像是在看傻子。 鐵海棠還在止不住地翻滾,叫著叫著又突然嚎啕大哭:“可是剛才我在仙人面前做了什么?!我自稱姑奶奶,還要當(dāng)著他的面宰人——雖然那男人死有余辜,他竟然敢碰劍尊的腳?勤娘,勤娘你說他該不該死?!” 勤娘:“……” 勤娘冷漠道:“姑奶奶您要是再不換好更乖的衣裳過去,你的仙人劍尊就要等不及走了?!?/br> 鐵海棠:“……” 鐵海棠:“!??!” 片刻后,鐵海棠優(yōu)雅溫婉地推開門走進(jìn)了待客廳堂,仿佛方才那兇殘粗暴舉止的人不是她鐵海棠一樣,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地溫柔福身。 “見過劍尊?!?/br> 知曉鐵海棠是故人后,顧從絮也沒了顧忌,也不在意方才鐵海棠朝他掄鐵錘的事——畢竟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個輕薄人的登徒子,活該被揍。 他從已經(jīng)敞開的后門走到了長廊那裝作對兩人之事不感興趣的樣子去看花海,耳朵還是豎得尖尖的,酸溜溜地打算聽一聽這兩人到底有什么過去。 相重鏡笑道:“對不住,方才沒認(rèn)出來你?!?/br> 鐵海棠一愣,忙激動道:“劍尊還記得我?” 相重鏡:“隱約記得?!?/br> 哪怕是“隱約”已經(jīng)足夠讓鐵海棠歡喜了,她忙想要大步流星跑過來,但腳步一頓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邁著優(yōu)雅的小步伐走過來,恭敬跪坐在相重鏡身邊,看著他的眼神都在發(fā)亮。 相重鏡認(rèn)識的人中還很少有女修,更何況鐵海棠的眼神仿佛日光般閃耀,讓沒和女人相處過的相重鏡完全招架不住。 他干咳一聲,不知該如何寒暄,總覺得說什么都尷尬。 鐵海棠沒打算讓她的仙人劍尊尷尬,乖順道:“劍尊來此處尋我,是有事想要我?guī)湍閱???/br> 相重鏡見狀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省去了寒暄讓他舒適不少:“正是。” “您說?!辫F海棠正要像平時一樣拍拍胸口做出承諾,手一抬起又想起來不能太粗魯,忙捏了個女子柔美的蘭花指,柔聲道,“劍尊想知道的,海棠全都幫您尋來?!?/br> 相重鏡:“……” 相重鏡總覺得哪里奇奇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 一旁的顧從絮見狀眼睛都綠了。 這個女人……竟然在撩撥相重鏡! 顧從絮都想直接朝著那女人惡龍咆哮,告誡她別癡心妄想,相重鏡才不喜歡鬼修! 他生出這個念頭后,突然一呆,后知后覺一個問題:“不對,相重鏡被人調(diào)戲,我緊張什么?!” 顧從絮莫名煩躁,薅了一把地上的黃泉花,面無表情地碾成碎末。 相重鏡什么都沒瞧出來,還在認(rèn)真說正事。 “我想知道,千年前三毒秘境的仙君和惡龍的事?!毕嘀冂R回想起那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宋有秋都不敢去查這個,猶豫地看向鐵海棠,“可以嗎?” 鐵海棠想也不想,木然道:“可、以!” 相重鏡一愣,沒想到鐵海棠什么都沒問就答應(yīng)了,試探著道:“你查這個,會有麻煩嗎?” 鐵海棠仿佛在喊什么號子似的:“完、全、沒、有!” 有人來阻止她,抓著養(yǎng)黃泉花就好,不礙事的。 相重鏡:“……” 事情進(jìn)展這么順利,相重鏡都有些不敢相信了,干巴巴道:“那多謝你?” 鐵海棠聽到這句話,兩個鬼瞳都差點(diǎn)縮成一個了,她看起來有些呼吸困難,捂著胸口艱難道:“不、不礙事?!?/br> 她說著像是徹底忍不住了,匆匆說了一句:“劍尊等我消息便好,三日后我會派鬼給您遞消息?!?/br> 說罷,便邁著小碎步噠噠噠跑了。 相重鏡:“……” 唔,這個鐵海棠,到底是感謝他還是討厭他? 話都沒怎么說就這么著急趕他走? 相重鏡被下了逐客令,也沒好意思在這里待,帶著生悶氣的顧從絮離開了大槐樹的小世界。 勤娘前來送他們,神態(tài)十分恭敬。 相重鏡三番兩次想要開口說報酬,卻被勤娘打斷了,最后只好作罷。 相重鏡盛著黑龍離開后,勤娘才慢悠悠回到了鐵海棠的住處,一把掀開紅色的床幔——那床榻上,掛滿了和她鐵錘上一模一樣的轉(zhuǎn)運(yùn)符,似乎是她自己描著做出來的。 果然如勤娘所料,鐵海棠正面無表情躺在床榻上默默流淚,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 勤娘唇角抽動:“怎么了?” “讓我死了吧?!辫F海棠說。 勤娘道:“你早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 “嗚。”鐵海棠捂著胸口艱難道,“我一和他說話就胸口發(fā)緊,勤娘,我是不是病了?” 勤娘:“……” 勤娘理解不了鐵海棠這種終于見到仰慕了幾十年人時的感覺,冷漠道:“你腦子的確病了?!?/br> 鐵海棠:“……” 嗚。 鐵海棠躺著一一檢討自己今日所做的丟人時,恍惚中似乎忘記了什么。 她躺了半天都要睡著了,突然靈光一閃,騰地爬起來,鬼瞳全是滲人的森寒,咬牙切齒地怒罵道:“那條挨千刀的惡龍!” *** 顧從絮帶著相重鏡飛快回到了送葬閣。 宋有秋正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等,看到兩人落在院子里,忙不迭起身,歡喜道:“劍尊!” 相重鏡從滿是陰氣的地方回來后,明明周圍四季如春,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笑著道:“我回來了,沒被咬?!?/br> 宋有秋見他完好無損,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氣。 顧從絮原本還在生悶氣,見相重鏡踉蹌了一下忙一把扶住他,感覺他在大槐樹那冰涼的身體此時卻guntang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