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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饒是顏徵北一開始還知道自己只是做夢,能夠置身事外,然而莊周夢蝶,他在虛幻里度過了許多日夜,也漸漸忘卻了,以為自己真是個12歲的男孩子。

    他同靳筱講神話里的丘比特的那一篇。公主嫁給一個陌生的男子,卻從未見過他的臉。四少同她說故事的語氣,同從前他娘親抱著他,講孟母三遷的樣子,一模一樣。四少母親能將儒家的故事講得分外吸引人,他自然也能把一場愛情故事,說的百轉(zhuǎn)千回。

    說到底他這個年紀(jì),對愛情不過是道聽途說,更何況身旁那個小他許多歲的女孩子,還以為兩個人相親相愛,就只是住在一起,每日一同洗碗煮飯了。這些故事,男女主角幸??鞓返倪^一生便是籠統(tǒng)又潦草的結(jié)局,以婚姻做結(jié)尾,真是說書人騙小孩子的慣用把戲。

    四少收了尾,偏了頭笑著看她。她這會不再是拘謹(jǐn)?shù)臉幼?,更沒有前幾日漠視他的疏離,一個人歪著腦袋,還在想他說的故事   。

    顏徵北清了清嗓子,想她趕緊從神話里出來,好看一看講述的那個人。她卻沒有管他,兀自撇了嘴,“如果普緒克不點了蠟燭去看他,丘比特就永遠(yuǎn)不讓她看到自己的樣子嗎?”

    她說了這話,又瞪圓了眼睛,好像把心里的那一點氣,也撒到了四少頭上。顏徵北同她講故事,半句夸獎和感謝也沒有挨到,反而要花力氣幫丘比特說話,真是很不容易。他嘆了口氣,回她,“興許再過一段時日,丘比特自己就會和她坦白呢?”

    那女孩子坐直了,“哼”了一聲,大概并不相信。四少卻很有耐心,“你想一想,他也為了不讓維納斯發(fā)現(xiàn)呀,”真的站到了男主角的立場上,他便很能維護(hù)這位男性同胞,“所以不讓普緒克看見自己的模樣,也是為了保護(hù)她?!?/br>
    “可是不過就是看了他的臉,他就生氣地飛走了,”靳筱拿著木枝子,去戳地上的泥土,有一些郁悶,“普緒克為了見他,還一個人去渡冥河,多不容易呀?!?/br>
    她噘著嘴,對結(jié)局很不滿,總覺得女主角吃了虧,認(rèn)定那位愛神不是良人。四少撓了撓頭,也有一點動搖,“唉,可是他是神呀,”他想到這一點,又認(rèn)真地去辯駁,“嫁給神,總是要不容易的,畢竟嫁了他,”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十分機(jī)敏,“就可以做神仙了?!?/br>
    跨越了已有的階級,擁有無限的生命和青春,愛情上的不平等,便成了劃算??伤吘鼓昙o(jì)尚小,并不能想明白自己心里的,隱隱約約的不妥當(dāng)。她還皺著眉頭要說什么,卻被四少打斷了,“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再為方才的故事糾結(jié)了,回答他,“我叫靳筱?!?/br>
    從前過年的時候,父母帶著她去別人家拜年,總要介紹名字,還要說清楚是哪個字。在這個村子里,靳筱卻很少被人問過名字,今日難得有人問她,她便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同他詳細(xì)解釋,“就是小豬的那個筱?!?/br>
    她這么說,倒讓四少愣了,腦子里的字典翻了又翻,確認(rèn)自己并不知道這個字,面上帶了茫然,“什么?”

    靳筱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怎么寫,只是見過幾回旁人寫的,也沒有記住。對她來說,筆畫也未免多了一些,她想了想,又道,“娘親說《說文》里有講,筱,見鼠,小豬也。”

    她撇了撇嘴,覺得自己的名字又是鼠,又是豬,也怪不得母親把她送到了村子里。她又有一點不好意思了,“可能是見到老鼠的小豬吧?!?/br>
    四少好容易聽懂了,禁不住笑出聲,更讓她以為是自己的名字可笑,羞惱了,抿了嘴要把身子側(cè)過去。顏徵北卻拿過了她手上的木枝,在泥土上畫出來。

    她瞧他一筆一劃,確實是自己的名字,又覺得對方很了不起,點了點頭,“是這個字?!?/br>
    顏徵北帶了笑,抬眼看她,同她道,“筱筱,不是小豬,是小竹,竹子的竹。”

    他又在一旁寫了“竹”字,耐了心指給她看,“《說文》里說的是,筱,箭屬,小竹也?!?/br>
    “箭是弓箭的箭,屬是種類的意思,”他笑了笑,帶一點莫名的溫和,聲音也軟下來,“沒有什么老鼠,也沒有小豬。”

    靳筱看了看泥土上的字,又抬頭,瞧見他指著“竹”字,同她講解的模樣。

    榕樹枝葉間的陽光灑在顏徵北臉上,那男孩子笑起來的樣子,讓靳筱察覺了一點點不一樣。少年的灑脫和溫和湊到一起,連他眉眼里的一瞬思索,都是鄉(xiāng)野里從沒有見過的,讓她恍惚覺得,他好像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四少頓了頓,帶了認(rèn)真,“我父親說,做人就要這樣,似竹有節(jié)。”

    他提起父親,終究還是孺慕的,面色也是從前父親考察他功課時,莊重的樣子?!熬褪钦f,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再困難的境地,也不要屈服。”

    他這樣鄭重,讓靳筱反倒有些怔了,大約知道他說起了深奧的事情。少年說完這些,又看向她。他的目光異常柔和,仿佛穿過了她背后的山巒,到了另一所人家。

    “靳筱,這是個很好的名字?!?/br>
    想來他們之間,也是竹子的緣分,從第一次相遇在竹林,到后來她拿竹筒同他帶飯,這些事情串到一起,四少一面感激,一面又覺得是難得的機(jī)緣,應(yīng)當(dāng)同她做頂好的朋友。

    他想了想,決定說些什么,好開展這段不凡的友誼,靳筱卻開了口,搶了白,問他,“那你呢,楊楊哥哥?”

    她突然叫他“楊楊哥哥”,四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靳筱又問下去,“你的名字,是楊樹的楊嗎,做人也要像楊樹一樣嗎?”

    她自個學(xué)著四少同她講解的樣子,發(fā)散了去想,總歸楊樹和竹子,都是植物,是相像的。她又皺了皺眉頭,有一點嫌棄,“可是楊樹花好惡心呀,像毛毛蟲一樣。”

    “哦?!鳖佱绫被剡^神,揚起下巴,有些兇的看她,“你明明就記得我,還知道吳大嬸叫我什么,”他想起她關(guān)門的樣子,鐵門差一點擦過他的鼻尖,便有一些咬牙切齒,“為什么上回,你不同我說話?”

    可見他有多么記仇,還從沒有人這么同他擺譜,也沒有誰同他擺譜了,還讓他上趕著的。靳筱卻一點也不怕,低了頭去看他方才寫的字,嘴上卻不委婉,“我不要和男孩子一起玩。”

    “為什么?”他看她低下頭去看字,就跟著低了腦袋去瞧她,非要弄明白她討厭什么,“男孩子怎么了?”

    靳筱撇了嘴,也不客氣,“總是打架,總是很臟,總是捉弄人?!?/br>
    四少坐直了,打定主意要證明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個。他拍了拍胸脯,打包票的樣子,若讓人看見了,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是個孩子,并沒有那么穩(wěn)重內(nèi)斂。

    顏徵北揚起眉毛,看起來很自信,“我不打架,也很愛干凈,還不會捉弄你?!?/br>
    靳筱歪了腦袋,斜了眼睛看他,仿佛并不怎么相信。四少又補(bǔ)充一句,“我還同你講故事,成不成?”

    吳大嬸家的小宇哥哥,也有十歲了,卻還是每天像個潑猴一樣。可是小宇哥哥并不識字,也許識字的楊楊哥哥,就會像過年的時候,在城里見到的男孩子一樣,文雅一些。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也坐好了,正經(jīng)的很,“那你不許把鼻涕蟲放在我身上?!?/br>
    “我不會。”四少搖搖頭,“我不會欺負(fù)你,你不喜歡的事情,我都不做?!?/br>
    四少還要說什么,卻聽見遠(yuǎn)處有人在喊,似乎是靳筱的名字。

    他順著聲音去看,草坡的下面有一個婆婆,一面往前走,一面喊著什么

    顏徵北皺了皺眉頭,腦子里閃過一道光影,一時沒有想起來,卻尚能察覺到一點不安,好像冥冥中有人點了他一指。

    他還要細(xì)想,靳筱已經(jīng)站起來,沖著那個老婆婆喊出聲,“奶奶!”

    他的面色陡然一變。

    四少在那一瞬間,突然抽離了這場關(guān)于遙遠(yuǎn)歲月的夢境,做回了一個旁觀者。

    他僵著腦袋,認(rèn)知在夢境里重疊又分離,是站在遠(yuǎn)處的成年人,又是樹下面坐著的那個男孩子。

    靳筱呼喊奶奶的聲音,像一個快活的小麻雀,他一時也弄不清楚,她這樣親昵快樂的樣子,到底是過往真實的記憶,還是他內(nèi)心因多般復(fù)雜的心緒而幻化出來的場景。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敢去看那個老人。

    他隱隱約約想起什么,又不愿去想,仿佛想起來了,就是不可承受之重。四少咬著牙,費力地要把什么東西壓下去,又突然聽見靳筱驚叫了一聲,讓他顧不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心緒,忙站起了,朝她跑過去。

    夢境里的靳筱搖晃著地上躺著的祖母,方才還在呼喚她的老婆婆已經(jīng)倒在血泊里,女孩子臉上都是淚水,四少慌了神,還要往前跑,卻被人抓住。

    他想要掙脫,卻掙不開,夢里他這樣孱弱無力,讓他心里帶了焦躁和憤怒,回頭去看是哪個不長眼的人,這時候牽制他。

    待他看清楚了,更覺得一身的血液像被人灌了冰。

    是他大哥的臉,帶了一絲笑,聲音不緊不慢,反而顯得陰陽怪氣,是他素日輕慢的模樣,

    “四弟,大哥接你回家了?!?/br>
    四少的眼睛陡然睜大,顏徵東的另一只手已舉起了槍,是靳筱的方向。

    他急紅了眼,沒有心思去分辨是夢境還是真實,拼了命要掙脫他,一面回了頭去看。槍聲從他的耳后響起,靳筱卻已經(jīng)不見了。

    倒在地上的是吳大叔。

    記憶潮水一般涌進(jìn)來,那是劃分一個懵懂少年的洪流,是對他年少無知的輕蔑,在他過往的自負(fù)和天真里,畫了一道血淋淋的休止符,推著他,逼著他,讓他看清楚身為弱者的無力和懦弱。

    他那日同靳筱講了故事,在村子里又呆了幾天,有人同他說,家里來人來接了,他跑去看,竟然是他大哥。

    四少雖然覺得古怪,因他大哥從前看著他便很煩,刻薄的很。他又覺得大哥畢竟是大哥,還是關(guān)懷幼弟的。他面上和大哥別別扭扭,還是同靳筱、吳大嬸一家、還有周遭幾個相熟的作別。

    顏正東那天脾氣難得的好,一家一家地陪著他,還同他一起道謝,四少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很暖。

    那一年九月,東部叛亂,顏徵東奉命鎮(zhèn)壓。做軍閥的,最怕拿了神明的名義鼓動農(nóng)民,再往東走,但凡發(fā)現(xiàn)了義和拳,或者別的團(tuán)體,都是要槍斃的,以絕后患,因此老司令對這回事,也不留情。

    好巧不巧,四少呆過的大蓮村,全村被定為叛民。

    他起初只是不安,直到吳大嬸一家,連同周圍幾家,不管老人嬰孩,但凡見過他的,都被當(dāng)作帶領(lǐng)叛亂的處死。

    剛好包括了顏徵東陪著他告別的那幾家人。

    他那日的耐心,原來是有根由的。

    那幾家農(nóng)民,大字都不識幾個,每天勞作回來,哪還有什么心思鼓動村民作亂。四少得了消息時,命令早已經(jīng)下達(dá)了,他才曉得為何到了最后,會是顏徵東會來接他。縱然他大哥同他母親比,眼光要長遠(yuǎn)一點,知道他母親一個主母,拋棄一個重病的孩子,愚蠢之極,才會親自來挽回局面。

    但既然這件事愚蠢,便不能讓父親知道。大太太同四少爺下手的事情,他還是要把該封的口堵住。

    四少才明白從村子回到家中,他因什么小事,同大哥鬧脾氣,說要告訴父親這些事,大哥眼角的那點冷笑。

    還是年輕,未免天真。

    他的世界突然只剩下血色,還有一星半點吳大叔從前喊他“娃娃”的聲音,那聲音慢慢微弱下去,像一場遙遠(yuǎn)的呼救。

    他驀然掙開眼睛。

    車窗外的光影重新映進(jìn)他的眼睛里,身后兩個嘰嘰喳喳的女人這會也安靜了,便只聽見他身旁人,捏開瓜子的清脆細(xì)響。

    他坐起來,剛剛睡醒,眼神還是虛飄的,靳筱瞥了他一眼,輕輕笑起來,

    “你醒了?劉士官泡了茶水,你要不要喝?”

    她聲音溫和,沒有了夢里的孩子氣,讓四少禁不住定了神,轉(zhuǎn)臉去看她,好像她一瞬間從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長成了人,又好像她逃過了那場劫數(shù),才叫他尋見了。

    四少輕輕合上眼,腦子里閃過他上回同她抄的那句佛經(jīng)。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確實更得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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