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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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的單薄,夏衫貼在身上,原本看起來該更消瘦一些,卻因為胸前綁了一個布包裹,小心翼翼地去踩窗下的破桌子,有一些笨重和滑稽。 顏徵北沖著她笑,她沒有看見。其實(shí)也算不上笑,他身上那一點(diǎn)力氣,最多嘴角輕輕勾起來一些,也被他那張可怖的右臉遮掩了大半。 靳筱所有的注意都在那塊小包裹上面,每著一個點(diǎn),都很謹(jǐn)慎,生怕摔了跤,白費(fèi)了力氣。 床上的人連話都說不了,想來吃不了干糧,她回到家苦惱了許久,要怎么同他送流食,又突然想起來自己忘了幫家里的長工,去吳大嬸的棚屋里拿鋤頭。 原本這些不該她做,可她家并不是什么殷實(shí)之家,祖母待她,也從沒有當(dāng)什么千金般的孫女疼愛,這些小事,打發(fā)她去做,便很順手。 靳筱忘了去拿鋤頭,又擔(dān)心長工自己去拿,就看到了那個男孩子。她也不知道怎么的,雖然年齡小不理解許多事情,卻也覺得屋棚里的男孩子,是不能讓人看到的。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回去,再去把鋤頭拿出來。趕巧門口遇到了長工從地里回來,一面拿汗巾擦著汗,一面對她說,方才遇見了吳大嬸,鋤頭已經(jīng)還了。 他又補(bǔ)了一句,嘟嘟噥噥的,以為靳筱并聽不懂,“她也倒霉,攤上這種麻煩事情,還以為是什么厲害親戚呢……” 一個富貴的親戚突然送來一個病怏怏的孩子,不給銀兩,也不送醫(yī)藥,大約是想他死在那個窮親戚那里。且不說吳大嬸的遠(yuǎn)方親戚,用心是否真的這般歹毒,那孩子身上發(fā)的東西,看起來會傳染,甚至?xí)模睦镉腥嗽敢馊ス堋?/br> 是人都會惜命,不惜命的,多半是有關(guān)乎營生的要挾,或者關(guān)乎營生的利益,可屋棚里的男孩子,并不會帶來半點(diǎn)利益,反而指不定是得了瘟疫,會禍害了整個村子。 吳大嬸雖然口風(fēng)很緊,可送一個大活人到她家里,總歸被人看到。有人私下里勸她,不如去找個巫師來祛袪邪氣,她一面嘴上回著“沒什么大事情,請什么巫師”,可她面上的為難和恐慌,大家又都看得出來。 長工自顧自絮叨了一些,靳筱家里人丁不多,他的嘴卻閑不住,知曉了什么消息,便要透出去,這會幫傭和老太太都不在家里,他便顧不得靳筱聽得懂還是聽不懂,一股腦地都說出來。 他說夠了,覺得暢快,有的人心里便這樣裝不下秘密,同他透什么消息,反而是折磨他。長工呼了口氣,精神都抖擻了幾分,又看了眼靳筱,怕她去說給祖母,再讓老太太罵他多嘴。 靳筱看他面上的遲疑,神情便多了些不經(jīng)事的懵懂,她一面歪了歪頭,一面摸著肚子,好像方才他說那些,都沒有進(jìn)過她的耳朵里,“我餓了,陸叔,你餓不餓?” 大概那些事情,一個小孩子也聽不下去,那姓陸的長工向周遭看了看,又問她,“快到飯點(diǎn)了,你姨姨沒有回來?” 他說的是靳筱母親從娘家請來的幫傭,照理應(yīng)該照顧老人和孩子,可她嫌工錢太少,又喜歡賭兩把,平日時不時見不到她人,多半是去村頭賭去了。 若她不是好賭,靳家那點(diǎn)工錢,也沒有哪家?guī)蛡驎?。靳國已只管每個月的賬目合心意,并不管一個好賭的女人能否照顧他母親和女兒。 幫傭不在,做飯的事情有時候便落在靳筱頭上。她這樣的年紀(jì),原本該被父母呵護(hù)關(guān)愛的,卻已經(jīng)會作簡單的主食了,雖然不會炒菜之類的,粥面已經(jīng)不成問題。 她沖長工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帶一些稚氣,“那我一會去煮一些稀飯?!?/br> 靳筱因想著那屋棚里的男孩子,才想要煮粥,長工聽了,卻頓時變了臉色,罵罵咧咧起來,“煮什么稀飯?吃稀飯能干重活?” 他嘴上說著吃不飽,罵起來卻中氣十足,一面說是倒了霉才來這家做事,工錢少就罷了,連飯都克扣他。他罵這些,靳筱卻沒有害怕,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像投在他臉上,又像在他身后的雞冠花上。 若是別的女孩子,一個人被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當(dāng)著面,帶了臟字的撒氣,多半已經(jīng)嚇哭或者去找自己的家人了。 可她只是站著。 等那長工罵夠了,瞧見靳筱目光游移,心里又罵這丫頭大抵腦子有問題,呆呆傻傻的。他因說了太多話,口干舌燥,盛夏的天,竟然扶著腰喘起氣。 靳筱才開口,“我再熱幾個饅頭,就咸菜吃,陸叔?” 她煮好了小米粥,便忙用碗盛好了,趁著給祖母端飯菜,便把那碗粥放到窗戶下面涼著。粥不能太燙,因那男孩子身上已經(jīng)有許多水泡了。 可也不能太涼,涼了的粥傷身子,再讓他腸胃受了寒,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今晚。 等到差不多了,她才將它倒進(jìn)了干凈的竹筒里,塞子有些松,因此她一邊走,還要一邊按著它。 她從沒有費(fèi)過這樣的心思,去思慮每一個細(xì)節(jié),有一些像女孩子們玩的,照顧泥娃娃地游戲,要管它飽不飽,餓不餓。 可這不是游戲,是性命。 靳筱平日并不愛多管閑事,可是救人性命,和處處施加善心,還是不同的。平日里遇見別的孩子被欺負(fù),她管不了,便裝作沒看見,可如果木棚子的男孩子,她也裝作沒看見,便真的要死去了。 在這種年歲,死亡是每一個小孩子都聽過的恐怖故事,從義和拳,聽到八國聯(lián)軍,每一個故事都是鮮血和慘重,讓孩子們嚇得躲進(jìn)mama得懷里。 死去了,便再也見不著了,也再看不見這個世界。 所以她情愿麻煩一些,也不愿意看著一個人就這么斷了氣。 這些事情,四少并不知曉,他在虛浮游移的夢境里,只瞧見幼年的靳筱好容易從窗外爬進(jìn)來,一面抱著胸口的東西,一面小心地落地,然后從布口袋里拿出個竹筒。 顏徵北瞧見那個竹筒,才想起來她為什么看起來眼熟,是春日里他同父親去廟里,在竹林里遇見的那個女孩子。他自己印象很深,因那時候哭了一半叫她看見了,實(shí)在狼狽的很。 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他這時候能開口說話,他也不愿意去提醒她上回見面的情形。 盡管他這會,也并沒有什么男兒氣概。 靳筱將竹筒里的粥倒進(jìn)隨身帶著的碗里,這樣在路上,粥便不會灑出來,更不會弄臟身上的布口袋。 想來中午的蜂蜜水也是這樣帶來的,所以才帶一點(diǎn)竹子的清香。靳筱將小米粥倒好了,又舀起一點(diǎn),吹了吹,遞到顏徵北的嘴邊,“我涼了好久,應(yīng)該不會很燙了?!?/br> 縱然同村子里別的人家相比,靳家因還有兒子的供養(yǎng),日子過的稍顯富裕,但也不是可以頓頓白米粥??墒侨绻笮┎缓孟牟诿住㈦s糧,反而會加重病情,于是靳筱同他煮了小米粥,又放了一點(diǎn)點(diǎn)綠豆,因有人說,綠豆可以補(bǔ)氣。 顏徵北已經(jīng)一日多沒有進(jìn)食,一下午的煎熬讓他出了一身汗,反而讓燒退下了一些。米粥的清香飄進(jìn)他的鼻子里,他才發(fā)覺自己對食物的渴望,甚至有些急切地抬起脖子。 興許也察覺他餓了,靳筱又叮囑他,“你不要急,不然嗆出來,不好收拾的?!?/br> 她聲音很嚴(yán)肅,一面看著他胸前的水痘。她不像個小孩子,反而像個女管家,四少便瞧著她,強(qiáng)撐著一點(diǎn)點(diǎn)的咽下去。 溫?zé)岬拿字嗟搅损嚹c轆轆的肚子里,便是最大的慰藉,他從不知道饑餓是這種感覺,餓了太久突然吃到東西,四肢百骸仿佛都發(fā)著快意的歡呼,好像也慶賀他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差一點(diǎn)就要入了土,腐爛掉這具年輕的身體, 她一點(diǎn)點(diǎn)喂著他,他還虛弱的很,棚屋里能聽見他費(fèi)力的呼吸和吞咽的聲音,顏徵北的注意一面被來之不易的米粥吸引了,一面又覺得她一點(diǎn)點(diǎn)喂他,實(shí)在很有耐心,甚至勝過從前照顧他的婆子。 他還沉浸在食物帶來的溫暖里,卻聽見“吱呀”一聲,棚屋的門被打開。 靳筱嚇得手輕輕抖了抖,卻還是抱住了碗,進(jìn)了屋子的女人看見他們,也瞪圓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 四少并沒有見過她,想來是大太太的什么人,不然也不會有這屋子的鑰匙。 靳筱抿了抿嘴,將碗放到桌子上,一面轉(zhuǎn)過身去。 她方才明明是沉穩(wěn)的,此時卻帶了童真,奶聲奶氣地仰著臉,仿佛只是無意闖了進(jìn)來,并不知道床上躺著的是誰,“吳嬸嬸,這是小宇哥哥嗎?我瞧著很像,怎么不給他吃飯呀?” 吳大嬸的臉色變了變,又強(qiáng)撐著笑起來,她明明面上是驚慌的,卻要裝作溫和的樣子,整張面孔便看的很奇怪。她一面走過去,一面費(fèi)了力氣不讓聲音露出慌張,“哦,不,不是小宇哥哥,小宇哥哥在家里呢?!?/br> 靳筱看她的眼神沒有半點(diǎn)疑惑,可吳大嬸還是覺得心里沒有著落??倸w這男孩子的臉,被水泡折磨的,早就面目全非,她又說道,“是我鄰村的侄子,”她想了想,非要讓靳筱相信一般,“叫楊楊?!?/br> 她見靳筱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是信了,心里又安穩(wěn)了一些,走到她跟前,蹲下去,語氣帶一些恐嚇, “你也瞧見了,他生了病,你不怕被傳上嗎?” 靳筱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孩子,聲音清脆脆的,“是水痘呀,我發(fā)過水痘,不會被傳上呀?!?/br> 她這么講,吳大嬸也忍不住大著膽子去瞧。顏徵北身上密密麻麻的水泡,她原本不敢看,這么仔細(xì)瞧了,確實(shí)是水痘,村里的孩子往往很小便得了,想來是個富家的孩子,這個年齡才染上,所以瞧起來嚇人。 如此收了這么個麻煩,至少不用擔(dān)性命的危險。吳大嬸又回了頭,聲音輕松了一些,“可楊楊哥哥需要休息呀,筱筱先回去,等哥哥身體好了再過來?!?/br> 她盡力笑得和善,靳筱卻盯著她,讓吳大嬸莫名覺得被審視。等她察覺了,想要躲開她的目光時,靳筱已點(diǎn)了點(diǎn)頭,乖巧地,“好吧?!?/br> 她轉(zhuǎn)了身,對上床上男孩子的目光,他目光很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靳筱頓了頓,去拿起竹筒,卻留下了那只碗。 她抱好了竹筒,“那我先回家了。” 不記得初遇的小伙伴請參考《竹筍》 剛回到家,這兩章都是飛機(jī)上碼的,所以上一章我自己也記錯了 二姐不是“曼珍”,是“曼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