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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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證人席上,面對旁聽席與陪審團,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這位汪律師,難道調閱了我的庭審記錄嗎?當年在法庭上,那名承辦我案件的檢察官,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你有后悔過自己的行為嗎?” 當時我是怎么回答的來著? 我望著旁聽席上的盛珉鷗,與他遙遙對視,復雜又苦澀的心緒糾纏著我,讓我一遍遍自問:“后悔嗎?后悔嗎?你后悔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有人催促我。 “不,我永遠不會后悔。” 反應過來時,我已經用著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回答了檢察官的問題。 那時候真的非常倔強,一身的臭毛病,桀驁難馴,冥頑不靈。明明可以換個沒那么強硬的回答,偏不,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做過的事,便永遠不后悔。 現(xiàn)在,我坐在證人席,盛珉鷗坐在旁聽席,一切與當年完美重合。時光仿佛倒錯,歲月宛如停滯。 我再一次望向他,回答與當年同樣的問題。而他也如當年那般平靜冷漠地注視著我,似乎并不為我的任何回答所動搖。 我為造成的痛苦而沮喪,為不定的將來而悵惘,為觸犯了法律而感到萬分抱歉。 但你要問我有沒有后悔…… “沒有,我從不后悔?!蔽覍⒁暰€轉向穿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律師。 我不會后悔為盛珉鷗做的任何事,哪怕一分鐘,一秒鐘,也不會。 你可以說我死性不改,我的確就是死性不改。 場上眾人無不為我的回答感到震驚,旁聽席開始交頭接耳,法官敲了敲法錘,示意安靜,并請法警維持秩序。 孟璇君豁然站起,急急對法官道:“請允許我申請暫時休庭?!?/br> 法官看了眼腕表,道:“給你五分鐘?!?/br> 孟璇君氣瘋了,她拍上談論室的門,呼吸急促地質問我是不是有毛病。 “你怎么可以那么回答?你瘋了嗎?” 莫秋站在角落,將自己瑟縮成一團,想勸兩句,剛吐出一個字就被孟璇君的聲音蓋了過去。 “陪審團不在乎你背后有什么故事,你這么回答,她們會覺得你的道德品行有問題?!?/br> 之前莫秋還說她溫柔,看來也是沒戳中她爆點而已。 我掏了掏耳朵:“我以為法庭上不能說謊。” 孟璇君一時語塞,想罵我,沒有什么正當的理由,不罵我,又實在憋得慌。 最后,她長長嘆了口氣:“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將羅錚云定罪記得嗎?你說過,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不被懲罰,他就永遠不會停止?!?/br> 我當然記得。 因為她的話,我迅速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確有點意氣用事。似曾相識的庭審環(huán)境和盛珉鷗的到場,讓我難免心浮氣躁。 我以為我比莫秋更強大,更抗壓,但其實我也沒好到哪里去。 抓了抓頭發(fā),我朝孟璇君道:“抱歉,我之后會謹慎回答。” 還有幾分鐘,同兩人打了招呼,我獨自去到法院外面抽煙透氣,結果在角落的吸煙點撞上了盛珉鷗。 看到我,原本與他一同抽煙的另一人迅速按滅煙蒂,擦著我便走了。 我視線追著她背影看了片刻,模糊記得那好像是旁聽席的一員,而且在第一次庭審時我就在前排見過她。她兩次都穿著一身黑裙,面色憔悴,但很漂亮,所以我有點印象。 我輕咳一聲,捏著煙上前——:“借個火?!?/br> 盛珉鷗抬頭看了我一眼,遲疑片刻,摸進褲兜,似乎要找打火機給我。 “不用那么麻煩。”我笑了笑,咬住煙湊近了俯下身,借著他嘴里的煙點燃了自己的那根。 我們離得很近,近到我臉上的肌膚,都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力度。 點燃了煙,我直起身,掃過他的雙唇,極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太露骨。 “你怎么來了?” 真是奇怪,我好像天生就缺少對盛珉鷗生氣的能力。明明先前還言之鑿鑿,口口聲聲要把他徹底戒除,可只是幾天功夫,再見到他,曾經那些豪言壯語就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好奇。”盛珉鷗喉結滾動,吐出一口煙,簡單有力拋下兩個字。 我看他面對我時表情全無心虛,甚至態(tài)度比我這個苦主還要橫,不禁也要嘆服他的淡定。 真會裝啊,要是我把那段視頻甩在他臉上,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維持現(xiàn)在這樣鎮(zhèn)定自若的表情。 做那些事時他到底怎么想的,總不會是全然討厭吧?不然他胃口也太重了。 理智天使與情感惡魔這時候又跳了出來。 理智讓我別做夢了,大叫著道:“盛珉鷗是沒有心的,這么多年了,你還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能不能醒一下?” 情感也認同理智的說法,但仍舊滿面通紅、春情蕩漾,只顧捧著下巴沖盛珉鷗發(fā)癡:“沒有心就沒有心,有腎也行啊。得不到他的心,得到他的人也好?!?/br> 理智氣厥:“你要求不要這么低??!” 我要求就是這么低。 “哥……” 我正想說等這件事解決了,大家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個飯好好聊聊,他卻與我同時發(fā)聲。 “你知道什么是‘富人法官’嗎?” 我一愣,茫然地搖了搖頭。 “出生資產階級,從小不愁吃穿,名校畢業(yè),順風順水,人生從未遇到過挫折。雖然同情窮人,嫉惡如仇,但他從來不曾真的想去了解其他階層人群的想法。這就是富人法官。”盛珉鷗瞥了眼法院方向,“鄭法官便是其中典型。” 主審羅崢云案的法官便姓鄭。 我一皺眉:“什么意思?” “檢察官只要確保定罪就好,不會跟你們說其它多余的事。鄭法官不喜歡有污點的受害人,比如你。”他夾住煙,緩緩湊近,鋒銳的言語同口中嗆人的煙一齊襲向我,“他喜歡親近和他同階層的富人,比如羅錚云。就算陪審團認定羅錚云有罪,鄭法官也有很大概率只會判他緩刑或者社區(qū)服務,畢竟強制猥褻并不是重罪。” 他問:“為了一個必敗的案子,值得嗎?” 我咬著煙,沒想到他會對我說這些。 “值不值這種事,怎么說呢,看個人吧?!蔽覐椓藦棢熁遥Φ?,“我覺得值得做的事,再折騰也做。同理,我覺得是值得愛的人,再惡劣也愛?!?/br> 我意有所指,他聽明白了,卻當做沒懂,按滅了煙,抬手看了眼時間:“到時間了?!?/br> 五分鐘到,庭審即將繼續(xù)。 王牌律師,富人法官,人渣明星,真是好一支夢之隊。 罷了,和盛珉鷗的賬可以慢慢算,先把眼前的解決了再說。 “走吧。” 我將沒抽幾口的煙丟進垃圾桶,插著口袋往回走。 第27章 司法女神 汪顯的詢問繼續(xù)。 “陸先生,你和本案的另一位受害人是初中同學關系是嗎?” “是?!?/br> “你們這十多年,據我所知并沒有很密切的來往?!?/br> “去年冬天我們剛剛重遇?!?/br> 汪顯露出疑惑表情:“你們已十幾年沒有聯(lián)系,為了這樣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老同學出頭,實在是很少見的行為。能告訴我,是怎樣的動機促使你當晚與我的委托人前往圣伊甸園,并且非常有預見性地架好手機拍下了那段你所提交的視頻證據嗎?” 孟璇君算得不錯,對方律師果真在我同莫秋的關系和我的可信性這兩點上做起文章。 我笑了笑,并沒有急著辯解:“看出來你應該沒什么朋友。” 旁聽席與陪審團發(fā)出一陣輕笑,汪顯臉色微微一變,眼里升起被冒犯的不悅。要不是在法庭上,我真想再補一句,他這樣更像被我戳中痛楚的樣子了。 “初中時,莫秋是老師安排給我的結對幫扶對象,我負責輔導他的功課,讓他免受同學的欺負。雖然我是個有前科的人,但我上學時學習成績不錯,也很樂于助人。”我看了眼控方席上的莫秋,發(fā)現(xiàn)他眼圈通紅,好像又要哭,心中不由暗嘆口氣,“莫秋是個性格十分內向敏感的人,一開始我也勸過他報警,但他因為學生時代的霸凌一直很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我就想用自己的方法替他解決這件事?!?/br> 汪顯似乎正在這里等著我,我見他雙唇微動,立馬搶在他之前接著道:“當然,這個方法并不明智,它讓我遭遇了非??膳碌谋┝?。報警在什么時候都是第一選擇,我相信法律最終會還我們公正?!蔽铱聪衽銓張F,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飽滿而富有情感,“無論我們以前是哪種人,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有怎樣的性癖,和多少人上過床,這都不是某人實施暴力侵害的借口?!?/br> 陪審團的幾位年輕的女性聞言不住點頭表示認同,這讓汪顯的臉色越發(fā)難看,顯然我的發(fā)言出乎他的意料,打斷了他的節(jié)奏。 不過他能成為王牌,隨機應變能力自然高超,很快便對陪審團表示,羅崢云在圈內一直口碑良好,從未有過性情暴戾等負面?zhèn)髀?,試圖在陪審團面前塑造一個無辜蒙冤的紳士形象。 在接下去的庭審中,控辯雙方你來我往,戰(zhàn)況膠著。孟璇君出示了更多的證據,來證明羅崢云對莫秋所造成的身心傷害,這里面包括了莫秋不對外開放的博客日記。 跨度從與羅崢云交往開始,到他試圖自殺那天結束。 “兩個月,他整整忍受了羅崢云超過十次以上的暴力侵害,卻只能將這些記錄在沒有人可以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知道的網絡日志里?!彼S意地念出了其中一段,“我真的很害怕,他突然變得我不認識了。我該怎么辦?沒有人能幫我,我好像在腐爛枯萎,我好痛苦,到底要怎么才能擺脫他?” 羅崢云表情絲毫沒有愧疚,老神在在坐在被告席,甚至還有閑心擺弄手指,欣賞自己保養(yǎng)良好的指甲。 孟璇君舉起一份文檔:“我手上還有一份心理專家的評估,證實莫秋患有中度抑郁癥,需要長期接受心理治療?!?/br> 這時,旁聽席最后一排有人站立起來,穿過人群向外走去。我看了眼,發(fā)現(xiàn)是那位黑裙女士。她低垂著頭,長發(fā)掩住面容,快步離開了法庭。 此次庭審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結束后如同上次一般,羅崢云一走出法院便被蜂擁的媒體包圍。 下次庭審將在五天后舉行,孟璇君對此沒有太多的擔憂,稱戰(zhàn)役才剛打響,我們贏面很大。 我總覺得她口中的“贏面”和我理解的不大一樣。羅崢云只要被陪審團認定有罪,檢 察官便也算完成了使命,但如果羅崢云只是被判處一個不痛不癢的緩刑加社區(qū)服務,在我看來這場仗可不算贏得漂亮。 縱然一開始我摻和進來也并非為了什么正義,不過是想同盛珉鷗較勁,但都到這一步了,要是最后還不能讓羅錚云得到應有的懲罰……那tm也太憋屈了。 “走,吃火鍋去,好好去去人渣味?!币状髩焉锨肮醋∥壹绨?,招呼著莫秋往法院外走去。 我:“人渣味?” “與羅崢云那種人渣待在一個屋檐下久了,就會沾染的氣味?!币状髩呀忉尩?,“我已經讓三哥和小石先去占位了,咱們直接去就好?!?/br> 莫秋顯得有些局促,他本來就是不善交際的性格,要他和一群不熟的人一起吃飯,實在是為難他。而且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有話和他聊,叫人家去吃飯,到最后反而冷落了人家,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叫。 于是我對莫秋說,他要是不想去就別去了,早點回家休息。 莫秋瞬間如蒙大赦,但還是壓著小表情客套了一番:“抱、抱歉,我今天覺得有些累了,下次,下次再和你們去?!?/br> 他和我們道別,調轉方向要走,才跨出一步,忽地身形一僵,把腳又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