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昌那時候和我也是同學，”周鴻鈞懷念地說：“我和他本科、研究生甚至博士都是在一處的。我們在學校宿舍一起住著，費城天黑得很晚，那時候我們也年輕——他喜歡借酒澆愁，喝完了就對我說，我不信有人讀完博士學位能不自閉?！?/br>
    沈晝葉笑了出來。

    “都這么想呀，”年輕的姑娘家笑道：“老師，我之前也有這樣的念頭呢?！?/br>
    周鴻鈞也笑了起來：“你們年輕人現在不都說么？虐待苦博，功德無量，我女兒關注了個微博賬號，一個叫pitd什么的博士生互助吐槽？一個個的投稿人對象沒有，文章沒有，頭發(fā)也沒有，博士生人均焦慮抑郁?！?/br>
    沈晝葉心想我也關注了，但是沒敢說。

    “但是，”老人停頓了下，溫和地道：

    “……現實就是，讀博期間，沒有不焦慮抑郁的人。”

    沈晝葉抬起頭，看向那位老人。

    周鴻鈞老師緩慢地將雙手合十，說：“因為博士和碩士截然不同?！?/br>
    “碩士研究生的畢業(yè)是可以混出來的。我想指導碩士生的話，可以告訴碩士生一個方向，給他撥點款，讓他去重復，他只要能重復出來這個結果，這個文憑就到手了，master在幾乎所有的大學里都是一個創(chuàng)收的項目?！?/br>
    “可博士是突破?！敝茗欌x低聲道：“博士學位是我作為導師，告訴我的學生，我所處的領域里有這樣的關卡，一切都是猜測，一切都是假說，需要你親自去攻克它?！?/br>
    “——你不知道這個課題行不行，”老人看著沈晝葉說：“我作為老師也不知道。因為我想讓你突破的是未知的混沌，是混亂與無序，是熵值本身?！?/br>
    沈晝葉只覺心臟忽而狂跳，望向面前的老人。

    “肯定有人失敗。我見過的太多了，八年老博，選錯了方向導致多年心血付諸東流的人，”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蒼老道：“做了多年毫無結果的人……混沌之外可能有天地，但也可能是一堵厚厚的磚墻?！?/br>
    沈晝葉心里酸澀起來，眼里暈滿暈染的天光。

    “我見過費城的黎明。”老人懷念道：“懷昌也見過，五十多年前二十幾歲的我們疲憊不堪，結束兩天的實驗，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宿舍睡覺。五十多年后的如今，你們也在直視著北京的日出?！?/br>
    “博士意味著突破了人類現有的科學界限，意味著我們將科學國度的國境線又往后推了一點，讓一小點微不足道的‘未知’化為了‘已知’。phd是人類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最高學位，注定了想得到它的人要耐得住寂靜，因為這將是他們痛苦的汗水，是直視日出的血紅眼睛——是一條混沌到不知回報的征程?！?/br>
    沈晝葉聲音發(fā)顫：“……嗯?！?/br>
    “而每一個被授予出去的博士學位，”

    那老人看著她，在溫柔的陽光中說：

    “……都是一次，對現有的人類，突破的證明?！?/br>
    他面前坐的博士生心中劇震，眼淚幾乎就要滾出眼眶來。

    下午夕陽溫暖，潑過柔軟淺綠的窗簾。房間里彌散著一股發(fā)甜的霉味兒，坐在其中的老人身型清癯，淺藍襯衫洗得起了毛邊，透過眼鏡，靜靜地看向她。

    “所以我必須向你們實驗室的所有年輕孩子，向你，道歉?！?/br>
    周鴻鈞老師話音剛落，竟重重地低下了頭！

    -

    沈晝葉一時驚得失了聲：“老師？！”

    “對不起?！?/br>
    年過半百的、身體欠佳的老人飽含歉疚地道：“——是我讓你們在前進的路上經歷了本不必經歷的苦楚。我不會為自己辯解。只希望我的不作為仍能挽回，而你們不曾丟失對科學的興趣?！?/br>
    沈晝葉眼眶里眼淚仍在打轉，道：“老師，我……”

    “——尤其是你?！?/br>
    周鴻鈞院士看著面前的女孩道。

    沈晝葉聞言又是一愣，女孩嘴唇鮮紅，整齊鬈曲的頭發(fā)披在腦后，淚花兒顫巍巍地含在眼眶里，看向面前的老人。

    “懷昌將你托付給了我?！敝茉菏繂÷暤溃骸八诓≈貢r告訴我你對科學的興趣之濃厚，讓我先收容你，說你必然不會讓我失望。他還說人一輩子都不一定能見到幾個像你這樣好的學生?！?/br>
    沈晝葉眼淚吧嗒一聲滾了出來。

    周院士道：“……他還說，你是那種眼里有火的人。”

    “……”

    “我說我們領域不同，”老人說：“你讓你學生跟了我，等于是轉了行。懷昌說沒關系，先跟你做一兩年，你尋個機會把她送出去，給她找個好的導師?！?/br>
    沈晝葉聲音都帶上了鼻音：“……周老師……”

    “可我這么多年，”周鴻鈞道：“對組里的關心太少了?！?/br>
    然后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微微閉上眼，深呼吸一口：“……當我想起懷昌的托孤時，已經過了許多年。我詢問過，你在組里的成績只能算出色，距離懷昌所說的出類拔萃，有著相當的距離。”

    沈晝葉坐在凳子上，想起自己過世的恩師，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滾。

    “先別哭?！敝芾蠋熑嗔巳嘌劭簦榱藘蓮埣埥?，將剩下的一整包心相印丟給面前年輕的女孩兒，聲音嘶啞蒼老：“……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也許是我耽誤了你，這終究不是你最想做的領域。”

    “我讓你去斯坦福csc，還讓你在博二轉行。其實我也懷疑過這么做的正確性——以至于你跟我說你想退學的時候，我心里咯噔一聲?！?/br>
    淚水吧嗒掉在女孩的裙子上，將布料洇濕。

    沈晝葉道：“老師，我現在很好，您不要覺得愧疚……”

    “對不起?！崩先酥貜偷?。

    沈晝葉聽到那句話，聲音都帶上了哭腔：“老師……”

    “——這都不是你該經歷的?！崩先送纯嗟卣f：

    “這全都源于我身為老師的失職，源于我疏忽了故人的托付……是我愧對我和懷昌多年的情誼，和年少時的共識?！?/br>
    夕陽溫暖，沈晝葉坐在老師的辦公室里，泣不成聲。

    沈晝葉一邊哭一邊道：“老師您別道歉了……這和您一點關系都沒有，您道歉……”

    “……我只希望我所導致的一切，”周鴻鈞沙啞道：“不曾影響你對科學的向往?！?/br>
    -

    沈晝葉滿臉的淚水，酸軟地揪住胸前的衣服，抬起頭看向面前的老人。

    她唇齒發(fā)抖，擦了擦淚水，小聲道：“老師，您其實沒有必要……對我們道歉的，您也是受害者啊?！?/br>
    周鴻鈞老師微微一笑，說：“哭什么哭，你們年輕人被欺負的時候不哭，有人為你們著急了才開始哭，都是什么毛病。”

    “您真的對我們很好了，”沈晝葉淚水不住地往外涌，發(fā)抖道：“……真的很好了。包括在我低落的時候想來拉我一把，包括我?guī)煹軒熋玫氖虑椤皇俏覀円郧皬膩聿桓业⒄`您的時間，對您不夠了解?！?/br>
    老頭子一愣，問：“為什么不敢耽誤？”

    沈晝葉哽哽咽咽地擦著眼淚：“您……您太忙了，身體也不好……”

    老人眼圈泛紅，看著年輕的女孩，笑了下：“……你說的可能是對的，這些年我到處跑，身上的事務一長串，肯定沒法兒像早年一樣對學生們事必躬親。”

    “可是，”老人悵然道：“無論我在什么地位，我終究是個科研工作者?！?/br>
    沈晝葉哭得臉都紅了，抬頭看向他。

    “……小沈，”周鴻鈞老師問：“你知道科研是什么嗎？”

    沈晝葉抽噎著道：“科研是為、為了認識客觀事物的內在本質和運行規(guī)律而……進行的調查研究和實驗?！?/br>
    周鴻鈞聲音溫和：“你自然辯證法學得不錯，差不多都背對了，可是書上沒有告訴你們的是——”

    沈晝葉看向老人，老人坐在如黃金般的光中。

    “——科學和科學研究，是人類的傳承。”

    沈晝葉怔住了。

    “我們從普羅米修斯的火焰中走來?！崩先说馈?/br>
    “人類的祖先曾茹毛飲血，”他說：“到千百年后的城邦，阿基米德高呼著尤里卡沖出澡堂，黑暗的中世紀伽利略死于真理的柴火，達芬奇被指控偷盜尸體——直到思想啟蒙的火花迸開，學者們如雨后春筍般萌發(fā)，科學這一概念被歸納，從巫術中剝離?！?/br>
    “從一無所有的年代，”周鴻鈞院士手指在他桌上的小擺件上敲了敲，“到我們當前的這一刻——瘧疾和青蒿素，精密的集成電路與元件，引力場方程特異解，我們擁有了無數過去看來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們將來還會擁有更多?！?/br>
    沈晝葉：“……嗚?！?/br>
    “一個阿基米德，”老人問：“一個伽利略，一個達芬奇?！?/br>
    沈晝葉眼眶里全是淚，怔怔地望向周鴻鈞院士。

    “一個愛因斯坦。”周鴻鈞道：“一個理查德·費曼，一個卡爾·史瓦西，往近了說，朱棣文、楊振寧、屠呦呦，乃至一個我——你問包括我在內的無論哪一個人，他們僅憑自己，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么？”

    不能。

    必須要有被寫進課本的鉛字，必須要有前人的文獻，他們才能行至他們所在的那一步。

    沈晝葉哭著搖搖頭。

    “直至今日，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科學，一切研究……”

    老人對年輕人沉聲道：

    “——無一不是站立在前人的肩膀上前行?！?/br>
    “科學的本質，就是人類一代代的傳承。”

    “我們誰都要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下一代，告訴我們的傳承者，而年輕人終究要接過我們手中燃亮的炬火，接過千萬萬博士們、學者們費盡心思突破的混沌，突破它，向前去。”

    “……然后世界就會一點點變化起來。”

    沈晝葉用力擦掉眼淚，望向面前的老師，夕陽西下，周鴻鈞眼里明亮熾熱，像是燃燒著一把她所見過的火。

    “小沈?！彼f。

    “——你，陳博士，你的師弟師妹們，你們就是下一代?！?/br>
    年邁衰老的周鴻鈞院士看著面前的年少鮮嫩的博士生，仿佛在看著她身后的所有人，重復道：“——你們就是過去的我和懷昌?！?/br>
    “你們，終會變成我們?！?/br>
    “——這才是科研?！?/br>
    他停頓了許久，道：

    “所以我不希望你放棄?！?/br>
    -

    千百年來的探索者。不在人世的億萬幽靈。

    孱弱至極的百年生命，貫穿萬年的傳承與從不熄滅的火炬，這一切構成了生活，是知識本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