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嘯之眼下青黑，笑起來卻十分溫柔，和緩地道：“……是?！?/br>
    “挺可愛的，”陳嘯之嗤地笑道：“……小時候我沒覺得，長大了才知道她這么漂亮。都十年了?！?/br>
    “……，”那無國界醫(yī)生又笑著問：“但是怎么是證件照？”

    陳嘯之聞言，半天沒說話。

    他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光線熒熒的，猶如冷白的月亮。

    然后，陳嘯之笑道：

    “我為什么要有她別的照片？”

    -

    沈晝?nèi)~的照片，陳嘯之刪得連一張都不剩。

    ……他甚至都不覺得可惜。

    天還沒有亮，海霧彌漫。

    那醫(yī)生見陳嘯之疲憊，問了下他的休息狀況，便拉著他進船艙，讓他稍瞇了一會兒。

    清晨船燈飄搖，潮濕的海風(fēng)吹著頭頂懸著的燈泡。那船在茫茫黑海中前進了許久，靠近蘇門答臘省時天光破開魚肚白，陳嘯之看了眼自己的手機，發(fā)現(xiàn)手機上是有信號的。

    陳嘯之：“……”

    “有信號？”陳嘯之發(fā)著抖問：“……這里？”

    醫(yī)生一愣：“……為什么會沒有？災(zāi)害沒嚴(yán)重到會摧毀信號的程度?！?/br>
    陳嘯之：“……”

    陳嘯之已經(jīng)四十余小時沒合眼，跑了大半個地球一路過來，在船艙瞇的那兩個小時根本無濟于事。

    他沉默了許久，一聲嘲諷的輕笑，道：“……也行吧，我自己也能找到?！?/br>
    “……我總能找到她的。”

    陳嘯之盯著窗舷外逐漸搖近的地平線，碼頭附近停泊著幾艘船只，白晝降臨。陳嘯之心想這世上還有比沈晝?nèi)~更折磨人的女人嗎，又磨又作，如果找到——

    如果找到。

    陳嘯之將行囊甩到肩上，在鏡子里看了看自己，發(fā)現(xiàn)沖鋒衣里的衣服有點兒臟，立即不動聲色地聞了聞——

    陳嘯之想起沈晝?nèi)~那嬌生慣養(yǎng)的勁兒，讓她聞到味道還了得？

    他把里面的t恤脫了，換了件新的。

    第85章 沒人見過那樣的陳嘯之?！?/br>
    -

    天災(zāi)人禍后, 要防蚊蟲叮咬。

    這句話是陸之鳴說的——他又說，嘯之你從來都沒去過那樣的地方，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

    人的底線是很脆弱的。陸之鳴說。人之所以能保有良知, 其實是因為社會規(guī)則的約束, 而非良知本身。

    清晨碼頭, 陳嘯之換好衣服后，又將沖鋒衣穿在了身上。

    他身材頎長結(jié)實，東南亞天氣頗為濕熱，亞熱帶的海風(fēng)黏膩地黏著他新套上的白t恤，陳嘯之不太舒服地扯了下衣服, 整理了一下袖口。

    然后他背上了塞滿藥物的行囊。

    那醫(yī)生問他：“你做好準(zhǔn)備了么？”

    陳嘯之微一點頭。

    天光蒙蒙地亮起, 海霧盡頭一輪光環(huán)里的太陽。

    陳嘯之問：“這邊人員安置的情況怎么樣？”

    醫(yī)生一聳肩道：“……這是哪, 你忘了么？”

    “……”

    陳嘯之笑了下道：“是, 應(yīng)該挺爛的?！?/br>
    “是，現(xiàn)在這邊還一塌糊涂, 大多數(shù)都分散著, ”醫(yī)生叮囑道：“不過幸存者應(yīng)該都在高地待著，海嘯來了之后往山坡上走是本能……一會兒你朝山坡上走走看。”

    醫(yī)生去和義工群體會和，陳嘯之看了看地圖，想起沈晝?nèi)~當(dāng)時訂的酒店不算遠(yuǎn)。有幾個民間志愿者過來，和陳嘯之說了幾句話，接著用紅筆給他在城市地圖上, 圈了幾個地形。

    “圈了紅圈的地方人會多一些，”一個新加坡志愿者生澀道：“地形會比較平坦。”

    陳嘯之：“謝謝。”

    另一個志愿者由衷地說：“祝你找到你的……”

    “……，”陳嘯之沙啞地道：“……是我的青梅竹馬?！?/br>
    那個人笑了笑。

    然后陳嘯之啞著嗓子問：“現(xiàn)在遇難者有多少人？”

    志愿者說：“我聽說四百多了。”

    “四百多傷亡。”志愿者補充道：“按就診和分檢人數(shù)來看的，但據(jù)說情況很糟糕?！?/br>
    ——四百多。

    沈晝?nèi)~可能會在里頭么？陳嘯之想了下都覺得可能性不大，他心里的狂喜如同野草般蔓延。

    ……

    下一瞬間, 陳嘯之的鼻尖，猛地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海水咸腥，從岸邊飄來的那股影影綽綽的味道，卻不是水味兒，反而像是某種腐敗的臭氣。

    那志愿者似乎也聞到了，他微微一愣，道：“……情況很差?！?/br>
    “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么？”志愿者嘆了口氣：“真的，先生，小心些，我一會兒給你拿個口罩。這地方衛(wèi)生真的不行，他們有沒有處理啊……”

    陳嘯之問：“什么味道？”

    志愿者一愣，說：“……尸臭啊?！?/br>
    陳嘯之那一瞬間，咬緊了后牙。

    他的手背連青筋都爆了起來，片刻后他深呼吸了口氣，站直了身子。

    -

    ……

    陳嘯之下船后，觸目所及，滿目瘡痍。

    地面開裂了，裂縫里汪著海水和細(xì)綠海草。碼頭周遭的店面因靠海太近而近乎全數(shù)坍塌，還有幾個寫著印尼語的牌子在坍塌的墻上掛著，被風(fēng)吹得一晃一晃。

    有些店只是塌了個屋頂，陳嘯之路過時看見里面有一卷床單，里面似乎影影綽綽地包了個人。

    陳嘯之：“……”

    “……這怎么可能只有四百人……”有幸存者低聲道：“……那邊塌了的房子里還有呢?！?/br>
    沈晝?nèi)~能有什么事？他近乎偏執(zhí)地想，沈晝?nèi)~這種廢物——嬌氣鬼，健忘癥，討人厭的小屁孩，能出什么事？什么要見血的事，輪得到沈晝?nèi)~這種廢物點心來出？

    老天又他媽沒瞎。

    陳嘯之冷笑一聲，認(rèn)定沈晝?nèi)~肯定是躲在山坡坡上不肯見人，非要把自己逼瘋不行。

    這他媽的不就是沈晝?nèi)~的強項嗎。

    吵架就會玩失蹤，生氣就他媽要分手，哭了就一定會記仇——記仇。陳嘯之眼眶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心想你要什么我沒給你？

    陳嘯之徒步向前。

    霧吹過這男人的頭發(fā)，陳嘯之如山岳一般，背著沉重的背囊前進。路上他搭了個人的便車，朝著志愿者圈出的高地去。

    那山坡并不算太遠(yuǎn)，是沈晝?nèi)~最可能在的地方。路上斷枝殘垣的，地面開裂，有老婦人啊啊地哭著沿著坡向上走。

    給他搭便車的當(dāng)?shù)厝藭c兒英語，生澀地問他：“您去做什么？”

    陳嘯之死死地盯著窗外：“……我去找人?！?/br>
    當(dāng)?shù)厝碎_著車問：“您找的人聯(lián)系您了么？”

    陳嘯之：“沒有?！?/br>
    “……，”那人猶豫道：“……那您……”

    他想了又想，終究沒有說下去。

    炎熱的風(fēng)吹著面頰，陳嘯之又覺得自己快瘋了。車在經(jīng)過裂開的地縫時顛簸了下，前面一棵樹被連根拔起。

    當(dāng)?shù)厝苏f：“那棵樹砸死了個人。”

    陳嘯之：“……”

    “……死的人太多了?！蹦瞧つw黝黑的青年邊開車邊搖頭道：“……到現(xiàn)在還處理不完，對外才公布了幾百人……不過比2004年那次還是要好多了。04年那次大海嘯我才十歲，活下來都是萬幸。”

    貨車轟鳴著顛簸起來，陳嘯之微微一咬牙。

    “現(xiàn)在這里一團糟?！蹦乔嗄暧终f道：“您要找的人是個姑娘么？”

    陳嘯之：“……”

    他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是?！?/br>
    “那您找到她之后可得趕緊帶她離開?！鼻嗄暾\懇地說：“最近治安可差了?！?/br>
    然后他將車一停，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對陳嘯之說：“祝您好運?！?/br>
    海霧彌漫，瓦礫之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撕裂般的哭聲。

    這靠近海邊的高地處有個廣場和教會，用來充當(dāng)臨時的安置所，當(dāng)?shù)氐尼t(yī)生在教會旁搭了個白色的小帳篷，門口排著長龍。

    陳嘯之跳下車，踩到半塊磚，海風(fēng)灌進了他的領(lǐng)口。

    廣場上人山人海，那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要裂開了，分成兩半，可是心臟卻如瘋了般狂跳。

    “……”他站在瓦礫殘枝間喊道：“沈晝?nèi)~——?。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