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拂拂由衷贊嘆:“牧臨川,你的字寫得真好?!?/br> 牧臨川微微一僵,卻死鴨子嘴硬地扯出個譏誚的笑,冷冷道:“馬屁就免了吧?!?/br> 拂拂氣呼呼地鼓起臉,“你這人怎么這樣啊,我這夸你呢。” 他一噎,眼睫輕顫,心里忡忡地亂跳。 就連自己都沒察覺到,斷了腿之后,這些無足輕重的夸贊都足以在心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陸拂拂眼睛一轉,露出個狡黠的笑,突然伸出手,從他屁股下面抄了進去,將他攔腰抱在了懷里,打了個公主抱。 “你過來,我給你看個東西?!?/br> 天旋地轉間,落入了少女柔軟的懷抱中,牧臨川唇角那點兒譏誚的笑容陡然一僵,睜大了眼。 “誒別生氣啊?!鄙倥炊紱]看他一眼,大步流星地抱著他直接就出了屋。 牧臨川:…… 來到庭院中,牧臨川或許是自覺有失體面,面無表情地問:“……這是什么?” “輪椅、木拐,還有假肢?!狈鞣鞅е畔聛恚钢鹤永锏臇|西說:“我想著輪椅不大方便的時候,你就可以用拐杖?!?/br> 重中之重其實是假肢。 這假肢是她輾轉拖瓔珞寺的比丘尼,尋了個信得過的工匠師傅,所花重金打造而成。 本來陸拂拂她還擔心這個時代的人沒聽說過假肢和輪椅這種東西,卻沒想到早八百年就有這種東西存在了。 我國勞動人民的智慧果然是無窮的。 最終所交付的假肢線條流暢,以木鐵所制,削成了人腿的模樣。 考慮到小暴君sao包愛美,她也愛美,在她特地強調要“好看”之下,膝蓋以下又作成了長靴的模樣,大腿接受腔以牛皮包裹,以腰帶懸吊,綁帶層疊交叉著扣在了大腿根。 一眼看上去,便又像是胡靴颯沓的少年郎了,甚至這交叉層疊的綁帶還多了些柔弱情。色的意味。 牧臨川的目光略掃了假肢一眼,便低眸,不咸不淡地問:“這個拐杖,我怎么從未見過?!?/br> 他當然沒見過,這是現代拐杖。 拂拂心道。 “這是我特地叫工匠改造過的?!迸河行╈乓馕兜模瑥澚藦澝佳?,笑起來。連連招手,給他展示。 “我奶之前中風腿腳不利索,我當時打工掙了錢就給她買了一副這樣的拐杖。憑著記憶,我找工匠給做出來了。” “這里還縫了個墊子,這樣腋下就舒服多了。” “你試試?” “剛開始用拐杖可能不大適應?!狈鞣靼櫰鹈?,“你可能得吃點兒苦頭了?!?/br> 話音未落,就沒了聲,牧臨川低著眼看不清眸中神情,他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拂拂愣了一下,突然也有點兒緊張。 又不知過了多久,牧臨川沉默了半晌,這才開口道:“拿來?!?/br> 說的卻是木拐與那對假肢。 拂拂忙不迭地遞了過去,蹲下身幫牧臨川去穿,像是穿襪帶一樣,將綁帶扣上。 指尖摩挲到少年凹凸不平的創(chuàng)面肌膚,拂拂不知不覺間臉都紅了,緊張得鼻尖冒汗,手指直哆嗦,心里咚咚直跳。 牧臨川沒用過拐杖這玩意兒,動作有些笨拙,勉強撐住了。 下一秒,又“啪” 重重摔倒在地,險些嗑了個狗吃屎。 拂拂像個cao碎了心的老母親,嚇了一跳,忙扶住了對方,擔憂地問:“你沒事吧?!?/br> 牧臨川被她扶著,怔怔地看著地上的拐杖,眼里掠過了點兒茫然與無措,那雙昔日里分外嚇人的紅瞳,此刻看上去竟然柔軟得有些不可思議。 少年又低眸撿起拐杖,繼續(xù)試著借住拐杖與假肢的支撐來走路。 拂拂猶猶豫豫地松開了手。 就像兒子總得長大一樣?做老母親的也得適時松把手,總不能將兒子整天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然而看著牧臨川和拐杖死磕,拂拂還是心驚rou跳,為其捏了一把汗。 在這方面,牧臨川表現出來了一股犟勁兒,面色有些難看,固執(zhí)地不肯休息,一直在跟這兩根拐杖奮斗不休。 往前走上兩步,一個趔趄摔了。 摔了就站起來,繼續(xù),眉毛都沒多動一下。 一下午的時間全耗在了這上面,等晚上拂拂把牧臨川扶回屋里的時候,好好一個白玉美少年已經摔得鼻青臉腫,灰頭土臉的。 拂拂嘆了口氣,坐在床邊幫他擦傷藥,語重心長道。 “你傷還沒好全呢,何必這么拼?!?/br> 牧臨川冷淡地移開了視線,額上疼地泛起了層光光的薄汗,卻沒多吭一聲,也沒看她,只看著屋里躍動不止的燭火。 陸拂拂走后,他躺在床上,沉默了許久,抬起手臂看了一眼。 磨爛的傷口已經長出了痂。 少年仰躺在床上,面無表情,那點碰上陸拂拂后會表露出的小別扭、惱怒,這些林林總總的鮮活的情緒,全都消失了一干二凈。 紅瞳中仿佛有血水在翻滾中,幽深冷酷。 待到半夜的時候,他突然想要小解。 沒有叫陸拂拂,也不想叫陸拂拂,他雙手撐著,自己動手穿上了假肢,把自己一點一點挪下了床,撿起地上的木拐,到了夜壺邊上,解開了褲腰。 他必須要用手扶著,否則就尿不準,可一松手,拐杖便拄不穩(wěn)了。拄著拐杖的手往旁邊一歪,他連人帶拐摔倒在了地上。 尿液非但沒有注入夜壺中,反倒全都尿了出來。 他也就摔倒在了這一地穢物之中。 就連再簡單不過的吃喝拉撒也成了一種負擔。 一股尿sao味兒順著鼻尖傳來,牧臨川眉毛都未曾抽動一下,哪怕疼得冷汗涔涔,也一繞咬牙撐了過去,面無表情地舉起手,又撿起木拐費力地扶著墻根,將自己一點一點挪起來,架在了拐杖上。 他打算給自己洗個澡,便慢慢地挪到了水井邊。好在水井邊有一口大缸,不必他再費盡心思琢磨著要如何打水。他拿起瓢舀了一瓢冷水,兜頭澆了下來。 雖然是六月的天,但半夜洗冷水澡還是有些難捱,更遑論他本就大病初愈。 他唇瓣微顫,凍得泛白,即便如此,還是垂著眼睫,一點一點將自己身上的穢物沖刷干凈。 做完這一切,他才挪回了屋里,將自己又“架”在了鏡子前。 這一路折騰下來,疼得他冷汗涔涔,臉色嫣紅。 好不容易挪上了凳子,卻又一個重心不穩(wěn),跌落在了地上,鉆心的疼痛自傷口直竄入大腦。 他疼得冷汗“刷”地一下蔓了下來,就像是受傷的野獸蜷縮著身子凄惶地哀嚎。 怕被隔壁屋的陸拂拂聽到,眸光一沉,又迅速咬住了手,牙齒磨在手背上,竟將手咬得鮮血淋漓,只靠著可怖的意志力死死撐住。 直到這一波一波猶如浪潮般的疼痛漸漸散去。 牧臨川這才又面無表情地,吃力地,將自己架了回去,這一次,他比之前更為謹慎小心。 伸手拂去鏡上的灰塵,他目光毫無躲避與遮掩之意,像是鋒銳的刀子一樣,剖離了骨rou,一點一點剖析著自己的丑陋。 越猙獰可怖的傷口,他便越要看,死死地盯著。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不是當初那俊雅狂蕩的快馬健兒。這世上常有斷了雙腿的乞丐,他們趴在一塊兒木板上,兩只手好似船槳一樣,劃著前行。他們販賣自己的殘疾,以博得過客的同情,施舍他們幾個聊以果腹的銅錢。 這便是他了。 他目光微凝,對著鏡子,似有所覺地從這一捧烏發(fā)中翻出了幾縷白發(fā)。 并不多,卻很是刺眼。 原來,人逢重大變故,一夜白頭竟然是真的。 本以為他看透了一切,世人愚昧唯他清醒,索性都殺了。卻沒想到到頭來他也只是個看不透的執(zhí)迷不悟的庸人。水滴順著烏發(fā)滲入肩窩,當中夾雜著的幾縷白發(fā)猶如譏諷。 第二天,陸拂拂幫牧臨川穿衣洗漱的時候,果然察覺到了點兒不對勁。 “咦,”她驚訝地捧起他的頭發(fā),“牧臨川,你長白頭發(fā)了?” 他身子微微一僵,或許是怕她察覺到他的“在意”,便故作若無其事般地蹙眉道:“嗯?!?/br> “就這樣梳進去吧,不必隱藏?!?/br> 少年烏發(fā)柔軟地披散在肩頭,那幾縷霜白就顯得愈發(fā)顯眼了。 沒想到她壓根就沒打算幫他去藏,她眼睛亮晶晶的,以指代梳,緩緩地梳攏著他的頭發(fā)。 發(fā)自內心地感嘆道:“真好看?!?/br> “就跟挑染了一樣。” “真酷?!闭f著還輕輕吹了個口哨,眼睛彎彎的,明顯是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蹙眉板起臉。 然而唇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翹,到底是難得的失笑開了。 …… 這小暴君堅持不懈的努力最終有了回報,又過了一段日子,這副拐杖已經用得十分熟練了。 于此同時,也到了分別的日子,該離開上京,去牧臨川口中的山西了。他那引入注目的容貌如何混出城是個技術活。為此,拂拂特地租來一個小板車,把牧臨川往板車上一放,蓋了床被子。 由瓔珞寺的比丘尼師父隨行,城外另一支商隊在等著。 出城的時候,只推說是得了疫病,不好待在上京,送到城外祈福消災。 守城的兵士聞言,自是避之不及,也沒多檢查,便叫兩人成功地蒙混了出去。 “喂,”輕輕地掀開被子,拂拂敲了敲板車,笑道,“出來啦?!?/br> 少年一臉不爽地坐直了身子,面色蒼白陰郁,明顯還在為剛剛裝死而鬧別扭,拂拂眨眨眼,倒也不拆穿他。 斷了腿之后牧臨川別扭地就跟個小屁孩兒似的。 可拂拂心里卻比誰都清醒,那也只是在人前表現的這樣。前幾天屋里那驚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