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一頭皮一緊，沉默了一會，勉強開口：“和好友談佛論道，怕太晚回家驚擾父親，在外面留宿的?！?/br>
    “睡在哪了？”檀濟放下茶，摩挲了下案頭的戒尺。

    檀道一賭氣道：“秦淮河上?！?/br>
    阿那瑰悄悄豎著耳朵，聽到秦淮河三個字，瞬間睜大了眼睛，她太好奇檀道一的表情，索性轉(zhuǎn)過頭來，光明正大地看熱鬧。

    檀濟信了，暗自松口氣，臉上卻不露端倪，“還沒成家呢，你要是鬧出什么讓我丟臉的事……”重重撂下戒尺，他哼一聲，要再敲打檀道一幾句，家奴在外頭說道：“郎主，該去官署應(yīng)卯了。”

    檀濟哦一聲，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點了點檀道一，“去再抄幾卷佛經(jīng)?！比缓蟊愦魃匣\冠，施施然出門去了。

    “道一哥哥。”檀濟一走，檀道一也要走，被阿那瑰從榻上探出半個身子，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她對他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你幫我把這篇字寫完吧……”

    檀道一一宿沒睡，原本就有些沒精打采，他把袖子扯回來，冷淡地?fù)u搖頭，徑自去了。

    自別院夜宴后，檀道一對阿那瑰忽而橫眉豎目，忽而愛理不理，阿那瑰有些不高興，看著他的背影遠去，不覺嘟了嘟嘴。

    檀道一回到自己的住處，倒頭就呼呼大睡，一覺起來，日影西斜，差不多到檀濟散值的時候了，他這才慌了手腳，忙抓起紙筆，才抄了兩行，僮奴送了帖子來，說：“太子請郎君過府吃酒?！?/br>
    檀道一微訝，拿過帖子翻看了看。太子宴請，他向來是敬謝不敏的，況且昨夜才出事，今天就設(shè)宴，這宴恐怕也不是好宴。但他對薛紈一事，到底不甘心，于是穿上外袍，騎馬來到太子府。

    太子的宴，設(shè)在水榭。冬日的湖中是枯枝殘葉，滿目蕭瑟，碧波映著殘血般的晚霞，有種凄厲的美。座上美人環(huán)伺，賓客不少，果然王玄鶴也在座，見檀道一來了，王玄鶴立馬對他使了個眼色，然后低下頭不說話了。

    “道一，”太子見檀道一一臉的若無其事，他深深一笑，親切地招呼道：“來，坐在我身邊?！?/br>
    “謝殿下?！碧吹酪粵]事人似的，在太子身側(cè)落座。

    “道一，我今天設(shè)宴，是為了請你?！碧右婚_口，眾人的動作都停了，目光灼灼地看向檀道一和太子二人。

    檀道一眉頭一挑，沒有開口。

    太子揚聲一笑，抬手拒絕了婢女斟滿的酒盞，他看向檀道一，一雙眼睛精光四射，“我素來聽聞你箭法很好，今天特地請你來，因為我這里有個新的游戲?！彼膶Π兑恢?，“你看那里站的幾個光身子的人。柔然勾結(jié)北朝，毀約背誓，使節(jié)已經(jīng)被斬了，這些人是驛館里剩余的柔然隨從，同樣罪大惡極。我昨夜想了個法子，你呢，就在這水榭里，以這些人為靶子，肚臍為靶心，射中一個，就可以少吃一杯酒。”

    檀道一面色凝結(jié)了。

    對岸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被刀劍抵著，不敢動彈，只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拿弓箭來！”太子高聲道。

    一名嬌美裊娜的婢女雙手捧著弓箭，送到檀道一面前。賓客們有興奮的，有恐懼的，都鴉雀無聲地等著。檀道一握起弓，往湖對岸看了一會，最后搖了搖頭，“殿下，天色晚了，我看不清?！?/br>
    太子故作驚訝，“哦？”隨即笑道：“你是看不清，還是不忍心？”

    檀道一平靜道：“既看不清，也不忍心。在下自幼侍奉佛祖，輕易不殺生?！?/br>
    太子似有些掃興，笑著搖頭：“那你還是喝酒吧?！?/br>
    檀道一如釋重負(fù)，將弓還給婢女，酒盞隨即被遞到眼前，他接了過來，還沒喝，太子以一個親密的姿態(tài)，身子朝他的方向略微偏了偏——因為離得近，太子話音極輕，卻字字入耳，“道一，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向來是這樣，你呢？”

    檀道一沉默片刻，垂下眸子，“殿下說得是。”在太子目光的威逼下，將婢女奉的酒一飲而盡。接連數(shù)杯下肚，他臉上泛紅，額頭也有些微汗，他眉頭一擰，問道：“殿下，這酒里有什么？”

    太子隨意瞟他一眼，“別怕，不是害人的東西?！彼笭枺奥犔垂f你體虛，我特地幫你加了點寒食散而已，助陽氣，美姿容，九真觀的道人炮制的，別人想求還求不來呢。”

    時人都服寒食散，確實不是什么害人的東西，檀道一雖然不喜歡，也被迫喝了許多，很快酒意上頭，眼神渙散了。太子忍俊不禁，對那奉酒的婢女道：“湖邊有冷風(fēng)，送檀郎去歇息。”

    檀道一被扶去客室榻上，頭暈?zāi)垦＃譁喩碓餆幔秀敝兄挥X得有個溫暖光滑的身體依偎著自己，潔白的手臂被幽幽燭光照出象牙般的色澤，柔情無限地纏在脖子上。察覺到他醒了，對方輕輕伏在他胸口，呢喃聲“郎君”，幽香撲鼻的唇瓣往他臉頰和頸側(cè)親吻，所到之處，引起一陣灼熱的戰(zhàn)栗。

    他忍得辛苦，似覺一只柔荑要往下，頓時渾身一震，一腳將這個女人踢下榻。

    那婢女好可憐，衣衫不整地在地上喚了幾聲“郎君”，檀道一服了藥，一顆心砰砰跳，沒再看那婢女一眼，在案幾上摸到自己的衣裳和佩劍，忙胡亂穿起來，離開客室。

    太子府里，重重禁衛(wèi)，婢女成群，檀道一趁夜出府，這些人大概是得了太子的囑咐，倒也沒有阻攔，只用戲謔含笑的目光追隨他。檀道一又氣惱，又燥火，馬不停蹄回到檀家，也不敢聲張，叫婢女打了一盆冷水洗臉后，才倒在榻上，勉強睡了。

    第14章 、羞顏未嘗開（十四）

    在太子府吃這一次虧，檀道一倒老實不少，之后幾日，都不肯出門，乖乖在家寫字讀書，檀濟見了，很是欣慰，連戒尺也收了起來，嘆道：“總算你長大了，我死了以后，也好去見你母親了?！?/br>
    檀濟一想起亡妻，就要絮絮叨叨，細(xì)數(shù)她是如何的嫻雅和端莊，阿那瑰在旁邊拎著筆桿，越聽頭越低，檀濟只當(dāng)她是慚愧，仔細(xì)一看，阿那瑰雙眼迷茫，分明是在打瞌睡，檀濟不高興了，冷哼一聲，說道：“你還差得遠了，去吧?！?/br>
    阿那瑰如遇大赦，跳下地，拿著她的字就跑了。

    檀道一聽著檀濟絮叨，余光看著阿那瑰像蝴蝶般，在圍廊上翩然而去。

    她這些天是惱了他了，見面也不肯正眼看一眼，只陶醉于在別院擺弄自己的梳妝匣子。

    檀道一暗哂，正色對檀濟道：“自二皇子離京后，太子更加言行無忌了，父親知道嗎？”

    太子殘暴，檀濟也常有聽聞，他不承認(rèn)，只哼道：“我那天已經(jīng)跟你磨破嘴皮子了，不想再跟你廢話?！?/br>
    “父親還想把阿松嫁給太子嗎？”

    檀濟親自教導(dǎo)阿那瑰，對她也頗有了些偏愛，他捋著須，怡然笑道：“除了太子，我看也沒有誰能配得上她了?！?/br>
    檀道一皺眉：“她年齡還小呢。”

    “過年就及笄了，可以嫁人了?！碧礉骋谎厶吹酪唬鞍⑺蓪μ右彩盅瞿?，人家兩情相悅的事，你不許再無事生非了?！?/br>
    檀道一回到住處，對著棋盤半晌，卻心浮氣躁，他將棋子“啪”一聲丟回棋簍，來到華濃別院。

    畫堂一側(cè)的樓上，各色美人們正在調(diào)琴弄弦，檀道一上樓后，眾人都面面相覷——因為從來沒有見過檀道一獨自來別院。

    “你們都下去?！碧吹酪粚⒈娙顺馔?。

    阿那瑰伏在矮幾上，皺眉咬唇，正在寫字。

    “哎呀……”紙被檀道一扯走，她松字的一撇畫得濃墨重彩，阿那瑰把筆啪一聲撂在案上，不高興地說：“你不要來煩我了好不好？”

    檀道一一看她那字就要皺眉，他將紙團成一團丟開，說：“太子動不動就要殺人，你真的想嫁給他？”

    “你胡說！”阿那瑰立即反駁他，將一盒珍珠在檀道一眼下晃了晃，她驕傲地說：“這是殿下給我的，你看見了嗎？”

    檀道一對她的愚蠢忍無可忍，將腰間懸掛的玉佩拽下來往阿那瑰面前一丟，他說：“我這塊玉值一百斛珍珠都不止，那又算什么？”他踩著重重的步子，來到琴架前，在琴弦上隨手一撥，仿佛有暗泉滴露自指尖噴涌，清越如龍吟。

    阿那瑰歪著腦袋，揚睫看他。

    “你知道這一支琴曲值多少嗎？”

    阿那瑰搖頭。

    檀道一說：“此乃無價之寶。”

    阿那瑰吃吃笑起來，那個表情，仿佛檀道一說了天大的笑話。

    檀道一驀地感到了極大的恥辱。蠢貨，蠢貨，他按捺不住，猛然按住猶在震動的琴弦，高聲道：“蠢貨！”

    阿那瑰笑容頓失，“你說誰？”

    檀道一站在琴架邊，睥睨著阿那瑰，他冷笑著重復(fù)道：“你，愚不可及?！?/br>
    阿那瑰板著一張雪白小臉，盯著他半晌，她眉頭一挑，游絲般的柔媚笑意自眼角飛掠，“我是笨呀，我就愛做美夢，”她將小手指翹得高高的，怕臟似的，拈起檀道一的玉佩，往遠處一放，陰陽怪氣地說：“不像有的人，總是做怪夢，折騰得下人三更半夜不能睡覺。”

    檀道一臉孔一僵，“什么？”

    阿那瑰眼睛閃閃發(fā)亮，得逞地看著檀道一，“大家都這么說的呀。別院這些人每天都在樓上看你的院子，還跟婢女們打聽你睡得好不好。婢女說……”

    “胡說八道！”檀道一打斷她，臉色難看極了。

    阿那瑰嘻一聲笑出來，靠在榻邊，她手扶在胸口，眉間微蹙，“啊呀，我好熱，婢女jiejie，來給我撫一撫胸口……”

    檀道一臉掛寒霜，三兩步奔過來，一把抓住阿那瑰手臂，阿那瑰躲閃不及，跌倒在他懷里，檀道一緊緊攬住她的纖腰，臉微微一俯，阿那瑰嚇得睫毛一顫，滿以為檀道一要打她了，他卻嗤笑一聲，在她耳畔低聲道：“你陪哥哥睡覺，就不熱啦?！?/br>
    別人聽到這話，大概要嚶嚀一聲，暈過去的，阿那瑰不但不暈，反而睜大了一雙水波蕩漾的眼睛，興致勃勃地看著他。

    檀道一被這雙眼睛看著，心里打鼓，耳朵上燒得厲害。出口的話沒法收回來，下一句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整個人都呆住了。

    “我不想跟你睡覺?！卑⒛枪逭f，她的手放在檀道一胸前，仰著小臉。這個角度，看見他的睫毛密密的，鼻子挺挺的，眉頭微蹙，帶點慍怒。阿那瑰想：他長得真好看呀。她被他的英俊迷了心竅，聽檀道一輕哼一聲，手要松了，她羞答答地把頭垂了下來，小聲說：“但你可以親一親我。”

    檀道一呼吸頓止，表情也定住了，“什么？”他茫然道。

    阿那瑰眼角覷著他，越看越喜歡，小手悄悄攬上檀道一脖子，身子也軟軟靠了過來。檀道一不覺退了兩步，跌坐在榻邊。阿那瑰順勢往他腿上一坐，她不滿地嘟一嘟嘴，“你怎么還不親我？”

    檀道一眸光在她臉上定了片刻，他試探地俯下臉，阿那瑰沒有躲，眼都不眨了，瞳仁澄亮，他貼在她的唇瓣上，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下，猶猶豫豫的，又微微側(cè)臉，含著她的唇角吮了吮。

    檀道一抬起頭來，黑眸看著她，安靜了一會，他清清嗓子，說：“行了吧？”

    阿那瑰眨了眨霧蒙蒙的雙眼，手把他的脖子又拉了下來，她意猶未盡，“我還想要?！?/br>
    檀道一忍不住輕笑一聲，又親了下來。他離得太近，阿那瑰被迫閉上了眼。他的溫?zé)岬谋窍湓谀樕希路疬€帶點浸染多年的檀香味。她又要醉了，小舌尖貪戀地在他唇上舔了舔，檀道一在她腰上的手驀地一緊，氣息灼熱而窒悶。

    阿那瑰親得腦子糊成一團，這一刻，覺得自己很喜歡他了。手無意識摸到他光潔的下頜，她想，他和可汗真不一樣，可汗一張嘴毛茸茸，臭烘烘，一湊近她就要犯惡心，可她小手摸著檀道一的臉，迷迷瞪瞪就想往他衣領(lǐng)里去。

    她的手被檀道一按住了。他略微離開了點，微微喘著氣看她，眸子和她一樣水汽氤氳。

    阿那瑰說：“你的耳朵好紅啊……”

    檀道一捂住她的嘴，聲音還有些低啞，“你能別說話嗎？”氣息微定，他竭力恢復(fù)清冷的表情。

    阿那瑰難得地乖順，她閉上嘴，等了一會，檀道一手移開，她忍不住又發(fā)出好奇的疑問：“你的嘴好軟呀?！?/br>
    檀道一耳朵發(fā)燙，他嗯一聲，小聲道：“你也是?！备袅艘粫?，又說：“好像還有點甜味?！?/br>
    阿那瑰很高興了，她坐在檀道一腿上，手?jǐn)堉牟弊樱瑢⑺罂从铱?，又在他嘴上揉了揉。檀道一被她鬧得心癢難耐，又不敢太放肆，他手臂緊了緊，說：“別動啦?！卑⒛枪逦恍?，依偎在他胸前，腦袋在他脖子里蹭了蹭。

    “你晚上做夢，就是這樣的嗎？”阿那瑰抬臉看著他。

    檀道一倔強地說，“我沒做夢。”

    阿那瑰“哦”一聲，是不相信的，但也沒有深究。她抱著檀道一，好似發(fā)現(xiàn)了新的寶藏，摸了摸他潔凈的黒緣白紗衣領(lǐng)，又拽起他腰間的繡囊嗅了嗅。謝家娘子送的那只早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這一只里面盛的是白芷佩蘭之類的藥材。

    “你跟我娘一樣?！卑⒛枪宸畔吕C囊，惆悵地說，“她也是很香的?！?/br>
    “不一樣，你娘是女的，我是男的。”檀道一心里一動，“你娘是什么人？”

    阿那瑰說不上來別的，“是個很漂亮的人，跟我一樣漂亮?！?/br>
    阿那瑰柔軟的身軀在懷里，檀道一心猿意馬，沒有把她娘的事太放在心上。他按住阿那瑰手臂，側(cè)臉看著她，表情有些不快，“你說，我有沒有男子氣概？”

    阿那瑰莫名其妙，說：“你是男人，當(dāng)然有啦?！蹦莻€語氣，分明很敷衍，“應(yīng)該有吧，也許有。”

    檀道一皺眉，手上不禁用了些力，阿那瑰察覺到他的不滿，立馬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小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這下你高興了吧？”

    檀道一輕哼一聲，忍不住露出點笑模樣。

    阿那瑰粲然一笑，從他膝頭跳下來，拉著檀道一到了案前，她擺好筆墨紙硯，嬌滴滴地命令他：“那你幫我把這幾篇字寫完！”

    檀道一臉一拉，先是拒絕，奈何架不住阿那瑰撒嬌討好，只能提起筆來。

    阿那瑰喜孜孜，一眼看見被自己嫌棄丟到旁邊的玉佩，她忙拾起來，托在手里問檀道一，“這個真的值一百斛珍珠嗎？”見檀道一點頭，她眼睛又亮了，蹭到他身邊，甜膩膩地叫“道一哥哥”，“能把這個借給我戴幾天嗎？“

    檀道一瞥她一眼，還沒開口，阿那瑰已經(jīng)把玉佩系在了自己裙邊，去照鏡子了。他輕輕吁口氣，心里頭有些復(fù)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