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徐宴聽到這話倒是笑了:“我確實有遷出鎮(zhèn)上書院的打算。若不出意外,明年正月就啟程。” “哦?”蘇楠修沒想到徐宴早有打算,“徐學友去的是哪家書院?” 徐宴于是便說了書院的名字。 蘇楠修聽完眉頭就蹙起來。 他看了看徐宴,嘴角抿了抿,還是選擇了直說:“這家書院確實鼎鼎大名,歷屆都是能人輩出。只是徐學友,有句話我說了你也莫怪罪,且聽我說。豫南書院乃是才子之鄉(xiāng)金陵的頂門樓招牌。能被招收進去的學子少之又少,且進去的大多是達官貴人之后。不是說豫南書院不招寒門學子,只能說,寒門學子能邁得進去的大多都是有相首之才最少也是名聲在外的才子。你若是孤身一人去求,實在夠嗆?!?/br> 徐宴眼眸低低地垂下去,遮住了眼眸細碎的幽光。他沒說自己早有推薦信,淡淡道:“總得去試試。” 蘇楠修見他這么說也沒潑冷水,只留了句:“若豫南書院不成,你上京城定國公府尋我。京城好的書院很多,我總會替你安排?!?/br> 徐宴心里一動,抬眸看著他。 蘇楠修也不閃不避,微微含笑地與他對視。 話里的意思和蘇楠修如今的身份不言而喻,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徐宴不清楚他是怎么跟勛貴家族搭上關系,但蘇楠修的好意,他自然領情:“那便在此謝過蘇學友了?!?/br> “也別蘇學友,徐學友了,”話都說到這份上,蘇楠修又道,“宴哥兒也別生分了,喚我安寧吧?!?/br> 徐宴還未取字,聽他這么說,應下了這聲‘宴哥兒’。 兩個男人都不是話多之人,話及此,已經算將要交代的話都交代完了。此時端坐著,便有些沉默。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嘟嘟兩聲敲門聲。蘇毓的年夜飯忙好了,也特地去屋里換好了衣裳。就等著里頭的徐宴和突然造訪的客人出來。 徐宴一聽這動靜,眉心就松弛了下來。 蘇楠修見狀忍不住心中詫異。當年在書院,蘇楠修雖不與人來往,卻是聽過不少傳言的。徐宴驚才絕艷又天生一副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好相貌,書院里關于他的傳言自然就多。外頭傳得最多的,便是徐宴此生極為厭惡家中出身低賤的妻子。平日里從不提及,更甚少允許她踏入書院?,F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眼看著他起身,不緊不慢的步子都邁的快了許多。伸手便拉開了門。 果然,門外站著一個纖細的女子。 蘇楠修沒看到臉,光看到一個側影。凹凸有致,十分窈窕,但大半的身影被徐宴給遮擋住了。蘇楠修瞧不見人便在心里道,看來這徐宴不僅不厭惡,反而甚是愛惜呢。 蘇毓是聽不見,聽見了估計都要笑了。徐宴這廝哪里是愛惜她,根本就是為了開飯! 一道清脆爽利的女聲冒出來,理所當然地吩咐徐宴做事:“飯菜都備好了,你先帶乘風去放炮竹。” 徐宴點了點頭,然后偏過身,將身后的人讓出來,十分自然地介紹道:“毓丫,這是我同窗好友蘇楠修,從京城來。安寧,這位是內子?!?/br> 蘇毓沒想到來的是一個大帥哥,都愣了一下。心道,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徐宴這廝一道來往的人,就是比旁人要出色許多。不過模樣再好也比不上徐宴這廝驚人,見多了徐宴,她這會兒再看旁人就沒那么有驚艷了。 學著鎮(zhèn)上婦人的姿勢,蘇毓低下頭,給他行了個平禮:“蘇學友。” 蘇楠修卻在驚鴻一瞥看到蘇毓時怔忪了一下。 徐宴眸光一動:“怎么了?” 蘇楠修又看了一眼蘇毓,這會兒就只看到她的頭頂,再看不到臉。見徐宴問起,他搖了搖頭笑道:“無事,只是覺得嫂夫人瞧著有些面善。” 徐宴笑了笑,淡淡道:“內子與乘風有三分相似,見多了乘風,自然就面善?!?/br> 蘇楠修一想也是,便將這事兒放下了。 第二十章 徐家的炮竹從來都不是重頭戲, 徐宴性子靜,徐乘風也學了他爹一身老神在在的習氣。旁人家放個炮竹又小又跳的,一團熱鬧。徐家這邊就是徐宴弄跟長桿子撐著炮竹,慢吞吞地從下面點了火。然后隨著一身硝石灰氣味飄出來, 父子倆就一大一小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里看著。 炸完了了事, 父子倆回井邊仔細將手洗凈再不緊不慢地回堂屋坐下, 等著開飯。 蘇毓:“……”行吧, 無趣的父子倆。 蘇楠修在一旁看著覺得這家人很有意思, 見父子倆被女主人瞪了也不在意, 不免又道傳言不可信。 “既如此,那便都上座吧。”蘇毓一張口,那就是在家當家做主的架勢。 說著, 指使徐宴父子倆將灶上溫著的兩盤菜端來,自己堂而皇之地就在桌前坐下。 她心里可沒有什么女子不能上桌的概念。雖說在這鄉(xiāng)下,尤其是王家莊里,慣來來家里來客人了,女人和小孩兒是不能上桌的。但王家莊這習俗到了蘇毓這,就完全被她給舍棄了。畢竟若徐宴敢讓她去灶下吃飯,她便會讓所有人吃不上飯。 徐家不算是殷實, 但也不寒酸。早年徐氏夫婦有能耐, 掙出了五間寬敞的大瓦房。屋里若拾掇得干凈,那些個破爛扔一扔, 其實還挺寬敞。尤其蘇毓還往家里擺了好些頗有意趣的花藝。是的,蘇毓在插花一道上很有一手, 尤其擅長華族古典插花。因為是過年,她恰巧有閑情逸致,彈塵那天還順道插了花。這般看來, 住在這里還頗有幾分采菊東籬下的清幽。 徐宴與蘇楠修對視一眼,見他眼中止不住的贊賞,不免笑了:“內子折騰些小玩意兒,見笑?!?/br> 蘇楠修搖頭:“十分有意趣,嫂夫人賢惠?!?/br> 蘇毓聽完眉頭一翹,大大方方地謝過他的贊賞。然后又讓徐乘風布好碗筷,正好開飯。 天色越發(fā)暗沉,抬頭看去,早已不見天光。寒風又吹起來,今年的冬日似乎特別多雪。徐宴轉身去屋里取了些蠟燭回來點上,屋里立即就亮堂起來。 一桌子九個菜,比先前打算的多一道湯。大冬天的怕湯涼了不好入口,蘇毓是整個吊罐端上桌,還特意拿個小爐子墊在底下,以防等得久。 蘇楠修被國公府接回去這兩年,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什么珍饈美味都嘗過。但瞧著這魚,是用咸菜煮的,不免有些好奇。見徐宴父子倆下筷子多,原本抱著嘗個味道權當是給女主人面子。只是這一放進口中,他眼睛明顯亮了。 又酸又辣,入口爽滑,極為開胃。雖比不得他在國公府吃得那些魚膾精致,但刁鉆地對人胃口! 這一筷子下去,蘇楠修對桌上的菜期待就高了。 頭回吃也不曉得哪個味道好,于是端看著徐宴。徐家雖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但徐宴父子都是吃飯不多話的人。蘇楠修嘗了魚覺得好,也就跟著父子倆下筷子。 這不一眼就瞧見了桌上那盤鹵下水?這年頭不管鄉(xiāng)下人還是達官貴人,確實甚少有人吃腸子下水這些腌臜物的。蘇楠修在徐家的桌上瞧見了下水自然是稀奇。不過他雖是豪門出身,卻流落在外多年??匆婝u下水倒也沒也覺得冒犯,只是避著那盤菜罷了。 他不吃,卻見父子倆對那份鹵下水也青睞得很,心道真這么好吃?便也跟著嘗。 只這一嘗,他就仿佛打開了新世界。大腸這種東西通常是吃得下的人十分喜歡,吃不下的人一筷子不碰。蘇楠修的味蕾頓時就被俘虜了。顧不上這是餐桌上,他忍不住贊了一句:“嫂夫人手藝真是好!” 蘇毓含蓄地笑笑,“喜歡便多吃點?!?/br>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徐乘風小肚子溜圓兒,撐得都坐不住。一向克制的徐宴這回也吃撐了,站在那半天不往下坐。蘇毓本以為得吃兩天的菜,被一掃而空,丁點兒不剩。用罷可口又舒適的一頓飯菜,蘇楠修回味那碗下水便忍不住問徐宴:“嫂夫人可有開吃食鋪子的打算?” 徐宴聞言一愣,笑了:“內子若知曉你這般夸贊她的手藝,必然會喜不自禁。” 蘇楠修提這話確實是有夸贊蘇毓的意思,不過也確實真心在提議:“讀書總是個燒錢的事兒。” 這個道理,沒有人比為十兩銀子磕破頭的蘇楠修更懂了。當初為了那點銀子,他差不多將能丟的尊嚴都丟進了,蘇楠修如今憶起當初,還覺得如鯁在喉。 徐家的境況當初只比當時的蘇楠修好上一點,但仔細論來也沒有好多少。徐家除了供養(yǎng)讀書人,還養(yǎng)著一個只知張嘴吃飯的小子。等徐乘風這小子再長兩年,半大的小子吃垮老子。徐家的日子就更艱難。若想無后顧之憂地供出一個進士,家中沒有薄產是難以為繼的。 徐宴聞言也沉默了。他自然是想過生錢的法子的,不管以前還是現在,徐宴都在用自己的法子弄銀子。若不然,單憑毓丫一個人,說實話,是這個家可不會是如今這模樣。 但這開吃食鋪子卻不是他想便能的。一來做吃食是個極為辛苦的活。身子不抗造的,等閑做不了。徐宴被蘇毓耍賴賴著做了一個月的吃食,他也算知曉了其中的辛苦。若他自己去做,起早貪黑,倒不怕這份苦這份累。但他沒那做吃食的巧手,自然沒想過叫蘇毓做吃食買賣。二來,他是要讀書的。先不管其他,徐宴心里清楚,他是塊讀書的料,他有那個自信能讀出名堂。費了這么多年的功夫,讀書這一條路他是決計要一條道走到黑的。為了掙銀子耽擱讀書的時辰,得不償失。 “這得內人自己決定。”徐宴笑著送他出院子,“她若是有那想法,我只管支持便是?!?/br> 蘇楠修聞言笑了笑,點點頭:“是這個理?!?/br> 徐宴提了個燈立在籬笆邊,兩男人相視一笑,倒是真有么點兒相見恨晚的味道。 “這回來過了,我便要回京。往后怕是不會再回襄陽了?!?/br> 蘇家的馬車早就在外頭等著,車把式見主子出來立馬從車椽子上跳下來。蘇楠修與徐宴道了別就轉身上馬車,掀開車窗簾,伸頭對提燈立在院門邊的徐宴又道:“我在京城等你們一家人,秋闈見。” 徐宴聞言一笑,點點頭:“京城再會?!?/br> 馬車車輪子吱呀吱呀地滾動,徐宴目送蘇楠修走遠,轉頭回了屋。 大年三十夜里是要守歲的。徐家沒有長輩,徐乘風早早去睡了。堂屋里就只有蘇毓在就著燈火寫寫畫畫。徐宴剛走過去,她就將那紙給蓋上了。 自從蘇毓坦言自己似乎認字兒,偶爾她拿他的紙筆,徐宴都是允許的。 徐宴眨了眨眼,不曉得她又在藏什么東西。 “你們方才的話我聽見了,”蘇毓眼睛在燭光下幽幽地閃著光。須臾,她突然冒了一句,“弄吃食鋪子是不可能,但賣吃食方子卻是可以的?!?/br> 徐宴一愣,來了興致:“你有何打算?” “我做的那些菜,其實吃的就是一個刺激爽口的味道??此朴昧蠌碗s,實則上手不難?!碧K毓想想,又將她寫寫畫畫的那張紙拿出來。上面羅列了好些菜的做法。酸菜魚,鹵大腸,紅燒rou的菜譜自然都在,還羅列了不少其他的菜譜。徐宴快速掃了一眼,見上面還列了至少三道名為火鍋底料的做法。 “說句實在話,只要香辛料用得好,任何手藝好些的大廚做出來都只會比我好吃,是決計不會比我差的。” 蘇毓說的這話,徐宴當然明白。她是家里做菜,哪里比得上酒樓里在廚房打轉幾十年的手藝人?味道之所以好,不在于做菜的功夫,而在于她的香料配方。 “我的配方是十分有價值的?!碧K毓指著一道名為‘火鍋底料’的菜道,“尤其這幾個配方,只要拿到手,家里有鋪子的,多開幾家,絕對能鉆個滿盆缽。” “那你是怎么想?”話說到這份上,徐宴自然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襄陽這邊下屬的村鎮(zhèn)做吃食的大酒樓不多,縣城里頭倒是有幾家家大業(yè)大的?!?/br> “金陵應當更多。我打算去金陵碰碰運氣?!?/br> 蘇毓想到后世全民吃火鍋的風尚,忍不住又道,“這些方子得賣給識貨的人。而且就是賣,也得有實惠的賣法。若是不分緣由地隨意賣出去,算是浪費了這些好的方子。老實說,今兒來的那蘇公子就是個不錯的買家,不知他有沒有做吃食生意的打算?” 蘇毓這么一提,徐宴搖了搖頭:“他應當明后日就回京了,往后不會再回來襄陽。況且,親兄弟還明算賬,若當真要做買賣,還是切莫與熟識的人牽扯為好。” 這倒也是。蘇毓憋了憋嘴,也不提這事兒了。 夜里風大,越到半夜就越冷。起先兩人為著炭盆烤火還撐得住,坐到后來就有些坐不穩(wěn)了。徐宴第三次扶正蘇毓的肩膀,忍不住勸她了:“實在撐不住便去睡吧,我來守著便是。” 蘇毓實在坐不住就點點頭,暈頭轉向地回屋去睡了。 徐宴一個人坐在炭盆旁,暖黃的火光照著他平靜的臉。不知在想什么,他眸色愈發(fā)的幽暗深沉。 四下里除了往來呼嘯的寒風,寂靜無聲。柴火劇烈地燃燒,間或噼啪一聲脆響。徐宴于是又將蘇毓留在桌上的那些廢紙拿過來瞧。雖然潦草,但也能看得出筆走龍蛇,甚為好看。 換了一個芯子這種事徐宴是沒想過的,他只是在疑惑,為何毓丫來徐家多年藏著自己識字甚至擅長書法的本事? 看這字,明顯就是下過功夫去練的。一般識字沒幾年或是沒天賦,根本練不出這字。 徐宴想不透,不過他能想的透才怪,蘇毓的字體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打小練字練成的。這個年代沒有過顏筋柳骨,也沒出現過王羲之趙孟頫之類的書法大家,才這般稀奇。不然蘇毓的這一手漂亮的行楷不會這般引人注目。 徐宴心思紛亂,但想得多也無用。字體這事兒蘇毓若是不說,誰也猜不到點上。 靜默許久,徐宴將紙折起來放回桌上,只能將此事歸到毓丫的身世上。雖然不知毓丫幼年遭遇了什么,但沖著這一手好字,她就絕不是什么普通的出身。 他修長的手指點在膝蓋上,一下一下緩慢地點動著。細長的骨節(jié)和白皙的手背比外頭的雪還白,火光照著他那雙眼睛,明明平靜的神情卻格外的冷森森。不管毓丫曾經是什么身份,但淪落到被當奴仆賣到鄉(xiāng)下來。家族若覆滅了便罷,家族若還在,家中必然也是一團糟污的。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守了一夜,徐宴是五更天的時候睡下的。次日初一,按照習俗,村里人都是初二開始走親戚。徐家沒有親戚,一家人就關著門睡大覺。 就在徐家父子睡得正熟,安靜的村莊突然響起了一陣喧鬧。蘇毓是辰時便醒了的,在炕上自虐。她如今這般日復一日地堅持鍛煉下去,當真給將這具身體給拉開了。毓丫本身骨架條件就優(yōu)越,這會兒別的不多說,至少人挺拔看著氣質就好,如今就算是穿那破爛的也不顯得寒酸猥瑣了。 外頭吵鬧聲越來越大,拉扯間還有女子的哭聲和婦人尖利的叱罵。蘇毓推開窗,伸脖子往窗外看了一眼。似乎離得不遠,跟徐家隔了百十丈的距離,一堆人圍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蘇毓正好練了一身汗,又換了身略微厚實些的衣裳,預備再出去繞著村子跑一圈兒。 推開院門出去,正好碰上了隔壁看了熱鬧回來的強嬸子。 強嬸子自從那日被徐乘風那小屁娃子丟了丑,這兩天看到徐家人臉色都陰陽怪氣的。但這會兒著急看熱鬧,忘了兩家鬧不愉快。她湊上來就跟蘇毓八卦:“你曉得吧?就王根她家的桂花,聽說年前六七月份的時候被人弄大了肚子,悶在家里流了。這會兒孩子的奶奶鬧上門來了!” 蘇毓眨了眨眼睛,昨兒徐宴才說過,今兒這事就捅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