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據(jù)您所知，各家有適合的女兒愿意嫁入我家么？”

    在進入話題后，葛氏有些急切地詢問，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平心而論，蒙仲家的家境還是蠻不錯的，從祖輩起便是「士」級的下級貴族，雖然在當(dāng)代，士級貴族相當(dāng)常見，比如說儒家弟子基本上個個都是士，且儒士的地位要高過「兵士」、「軍士」，但基本上只有通過軍功獲得的士爵，才是可以代代相傳的。

    比如蒙仲家，其祖上很早就獲得了「士」的爵位，在打仗時可以穿戴甲胄，登上戰(zhàn)車與敵軍作戰(zhàn)，不像一般的步卒，無論行軍作戰(zhàn)都得憑借自己兩條腿。

    蒙仲的祖父蒙舒，作戰(zhàn)并不算勇猛，但是因為知曉一些兵法，又有嫡宗出身的蒙薦暗中幫助，是故被族內(nèi)提拔為「車吏」，即指揮一乘之兵作戰(zhàn)的指揮軍官，雖然沒有立下什么大功，且還戰(zhàn)死于「宋齊之戰(zhàn)」，但在宋國戰(zhàn)勝齊國之后，在宋王偃賞賜了蒙氏一族之后，蒙舒的妻兒還是得到了一些田地、財帛作為賞賜以及撫恤。

    而蒙仲的父親蒙瞿，則是族內(nèi)當(dāng)時的悍卒，作戰(zhàn)勇猛絲毫不亞于蒙鷔、蒙鶩、蒙擎、蒙摯等族中兄弟，建立了比其父更多的功勛，他的戰(zhàn)死，就連宗主蒙簞亦扼腕嘆息。

    祖輩的積累，再加上父親因功得到的賞賜，是故蒙仲家有著整整八百畝的田地——此時尋常人家，只要擁有一百畝田地，就能在并不苛刻的國策下基本保證一家八口能夠存活。

    而蒙仲家的田地，則是尋常人家的足足八倍。

    所以說，蒙仲家的家境還是不錯的，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葛氏想要為長子蒙伯尋一樁婚事，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只不過嘛，母親終歸是寶貝兒子，作為母親，葛氏當(dāng)然希望日后的兒媳婦相貌出眾、品性端莊，這才是葛氏之所以擔(dān)憂的原因。

    畢竟，她家雖然家境還不錯，但在蒙氏一族內(nèi)，卻也只在中游。

    蒙薦自然猜不到葛氏心中所想，聞言便笑著勸葛氏道：“莫急，伯兒這孩子乃我蒙氏出類拔萃的族子，又豈會尋不到適宜的女子成婚？”

    說著，他捋了捋髯須，老神在在地又說道：“過幾日，我蒙氏將要祭祀先祖，期間設(shè)饗禮以宴邀葛氏、樂氏、華氏、辛氏等諸家族前來，介時，諸家也會將其族內(nèi)適齡子女一同帶來觀禮。據(jù)老朽所知，葛氏、華氏、樂氏等，諸族皆有與伯兒年紀相仿的待嫁女子，你母子若瞧見矚意的，便告訴老朽，老朽可代你家前去說親?！?/br>
    當(dāng)代男女的婚事，基本上就是「聯(lián)姻」、「通婚」、「招贅」等等，其中都有利益成分，幾乎沒有所謂的自由戀愛。

    招贅即是男子入贅女方家族，這種大致可分兩種情況。

    其一，該男子家因為家中貧窮，因此其父將其賣給大家族當(dāng)家奴，后由大家族的主人配以女奴成婚。

    其二，女方將非奴隸身份的男子招贅到家中，與其女成婚稱「贅婿」，與寡居女主人成婚稱「后父」——兩者都是屬于贅婿的范疇。

    無論在女方家族還是世俗眼中，贅婿、后父這類人最受輕視，這些人大多不事生產(chǎn)，平日里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因此被國家、被君主視為毒瘤，倘若國家需要征召大量的兵員，贅婿、后父這類人有很大可能性會被強制性充軍，他們在軍中的地位與刑徒無異，沒有rou吃只能吃白飯，而且飯只有一般士卒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若是碰到心狠的將領(lǐng)，甚至?xí)粴埲痰赜脕硖钇綌撤降暮緶?。ps：在魏國某位君主給將軍的書信中就有這段，君主建議將軍這么做。

    通婚，則是兩個、或幾個地位、實力相近的勢力間，一種較為固定的婚姻方式，基本上用于普通族人。

    聯(lián)姻的性質(zhì)與通婚相同，都是為了借兩方的婚姻而拉近彼此間的關(guān)系，以這種方式達到穩(wěn)固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不同之處在于，聯(lián)姻的雙方都是各方地位比較高的人物，比如某國的國君、太子、公子，亦或是某家族的嫡子、嫡孫等等。

    總的來說，無論是通婚還是聯(lián)姻，都講究門當(dāng)戶對。

    就拿蒙仲的兄長蒙伯來說，他是蒙氏一族的小宗子弟，因此他迎娶的對象，也將是葛氏、華氏、樂氏等與蒙氏一族關(guān)系和睦親近的大家族的小宗女子，既不可能迎娶庶民之女，也幾乎不可能會有大家族的嫡宗女子下嫁。

    當(dāng)然，凡事都有例外，倘若這次婚娶的對象換做蒙仲，那么，長老蒙薦就絕對不會同意讓蒙仲僅僅迎娶某家族的小宗女子為妻。

    因為他對蒙仲的期待要更高，他會覺得那些小宗女子配不上蒙仲，那么蒙仲亦是小宗子弟出身。

    總而言之，男方是什么地位，就迎娶大概什么地位的女子為妻，這稱得上門當(dāng)戶對，這樣既不會發(fā)生男方家瞧不起女方家、或女方家瞧不起男方家的情況，也不至于會被人嘲笑不懂禮制。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種堪稱古板嚴肅的封建制婚姻形式下，其實倒也有些許自由之處。

    比如說蒙薦方才所提起的夏祭，事實上就是各家族年輕子女有機會相互接觸的一種途徑。

    當(dāng)然，祭祀先祖以及神靈，這本身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容不得有半點疏漏，但是在嚴肅莊重的祭祀典禮之后，一個宗族也會主持一些歡慶的活動，并邀請其他家族的人前來赴會，借此聯(lián)絡(luò)與其他家族的感情，甚至于針對某些事達成共識。

    就比如饗禮。

    在當(dāng)代，一年四季都有祭祀，但并非回回祭祀都會設(shè)饗禮款待其他家族的賓，似這般規(guī)模的宴賓，一年大概也就只有一兩回而已，主要是為了展示家族的實力（財力）、凝聚力以及公信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夏祭么？在幾時？”葛氏好奇問道。

    “若族內(nèi)的籌備不出意外，應(yīng)該在夏至日前后。”蒙薦解釋道。

    葛氏點點頭，伸手摸了摸長子蒙伯的頭，一臉慈祥寵溺之色。

    然而此時的蒙伯，卻是低著頭、紅著臉，一聲不吭，顯然是因為葛氏與蒙薦提到有關(guān)于他婚事的話題，讓他感到十分羞澀。

    看到兄長這幅模樣，蒙仲在旁亦感到有些好笑。

    平心而論，蒙伯從小到大都對蒙仲極好，但凡有好的東西都給母親葛氏與弟弟蒙仲，簡直就是孝子賢兄的典范，唯一的缺憾就是性格太老實，以至于蒙仲雖然作為弟弟，但有時卻需要為兄長感到擔(dān)心。

    正因為關(guān)系好，此刻他忍不住揶揄道：“兄，這事就是手快有、手慢無。待等到夏祭，你要是瞧見矚意的，得趕緊告訴母親與長老，若是遲了，未來嫂子就可不定落到誰家了……”

    被關(guān)系極好的弟弟調(diào)侃，蒙伯當(dāng)然也會還嘴，奈何眼下長老蒙薦在旁，再加上蒙仲說得又太過直白，他實在不好說什么，于是只能紅著臉，尷尬地不知所措。

    倒是葛氏呵斥了一句：“不許胡說！……長老面前，豈能放肆？”

    聽聞此言，蒙薦捋須笑道：“哈哈，老夫倒以為仲兒這孩子說得對?！?/br>
    說罷，他轉(zhuǎn)頭看向蒙伯，笑著叮囑道：“伯兒，要記住你弟弟的良言吶，到時候千萬莫要羞澀，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此乃恒古之理。善待雙親、娶妻生子、延續(xù)家統(tǒng)、創(chuàng)立家業(yè)，這當(dāng)是男兒所為?！涀×藛?？”

    “小子記住了?！泵刹粋€勁地點點頭，讓蒙薦與葛氏皆頗感欣慰。

    蒙伯的婚事暫時告一段落，蒙薦尋思著時候也差不多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對葛氏說道：“葛氏，今日老夫前來，除了伯兒這孩子的事以外，還有一件事?！?/br>
    葛氏聽得心中納悶，恭謹?shù)卣f道：“請長老明示?！?/br>
    見此，蒙薦便指著蒙仲說道：“仲兒這孩子，自小聰慧，族中小輩無人能及，今老夫有意叫他去侍奉一位叫做莊周的大賢，希望能拜在其門下，如此一來，你蒙瞿家振興可期。”

    “莊周？”

    葛氏喃喃念叨了一句，旋即睜大眼睛帶著驚喜問道：“莫非是世人尊稱「莊子」的那位莊周？”

    一看葛氏這驚喜的表情，蒙薦就知道這件事成了，因此臉上的笑容也更甚了。

    他點點頭笑著說道：“然也！……葛氏亦知莊子？”

    葛氏連連點頭，驚喜地說道：“妾身雖愚鈍，卻也對莊夫子的大名耳聞能詳，莊夫子乃是我宋國的大賢吶。”

    說到這里，她臉上忽然又流露出幾分顧慮之色，在看了一眼蒙仲后，語氣稍弱地詢問蒙薦道：“長老，不知……不知仲兒需離家多久？”

    蒙薦這般精明的老人，當(dāng)然猜得到葛氏的顧慮，聞言捋捋髯須笑著寬慰道：“葛氏，老夫知你心中所想，放心吧，莊夫子如今隱居于澮水上游，就在「夏邑」與「蒙亳」之間，距離此地僅一日就能來回，若葛氏思念此子，老夫可叫家人用馬車載你前往探望?！?/br>
    一聽莊子的居所就在這一帶，葛氏心中的顧慮頓時打消，連忙擺擺手說道：“不敢勞煩、不敢勞煩，到時候妾身自己走著去就是了?！?/br>
    “還是老夫派家人送你去吧，終歸國內(nèi)最近也不是很安泰?！闭f到這里，蒙薦頓了頓，捋著髯須笑問葛氏道：“那么這件事……”

    葛氏會意，低頭頷首行了一禮，感激地說道：“就依長老您的意思。……長老一直厚待我家，妾身無以為報，再次謝過?！?/br>
    蒙薦聞言開懷笑道：“你公公蒙舒，與老夫情同手足，伯兒也好，仲兒也罷，在老夫眼中都跟親孫兒一般，就無需說這些套的話了?！?/br>
    說著，他雙手一扶矮桌，作勢站了起來：“時候也不早了，老夫就先行告辭了。”

    葛氏見此連忙勸阻道：“長老，用過飯再走吧？”

    蒙薦笑著擺擺手：“不了不了，老夫手頭還有點事，就不在你家用飯了，改日，改日?！?/br>
    見此，葛氏也只好作罷。

    片刻后，在蒙仲的攙扶下，在葛氏與蒙伯二人的相送下，蒙薦拄著拐杖緩緩走出了院子。

    在離開時，蒙薦對蒙仲叮囑道：“今晚早些歇息，明早到老夫家中來?！?/br>
    蒙仲聽了很驚訝，問道：“明日？明日就去莊子的居所么？”

    聽聞此言，蒙薦哈哈大笑，撫摸著蒙仲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道：“不，老夫的意思是，接下來的兩三日，你且住到老夫家中。……想要成為莊子的弟子，縱使是你，也得事先做做功課?！?/br>
    “……”

    看著蒙薦意味深長的笑容，蒙仲點點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