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年少(5)
時間轉(zhuǎn)眼到了半月后。 等江淮能斷斷續(xù)續(xù)地不錯音地將一整首《渡魂》給吹出來時,葉魏紫也快回來了。 跟她一塊回來的還有她的同胞哥哥葉姚黃。 靜林館收學(xué)生一貫教習(xí)到十六歲就算教完了,開春時陸舜華和葉魏紫都是十四歲,唯獨葉姚黃到了十六歲的年紀。葉副將想了想,打算帶著他去軍營里鍛煉幾年,葉夫人哭天搶地,好不容易把時間拖后了幾天,是以原本三天后就回來的葉魏紫,硬是在外頭野了半個月才回靜林館。 她這回是陪著哥哥來告別的,同時也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她要嫁人了,時間定在兩年后,葉家給她定的夫婿是驍騎大將軍的次子趙二公子趙京瀾。 葉魏紫得知此事后,當(dāng)天在家里一根白綾上了吊。 救下來以后鬧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說什么都不肯嫁。 據(jù)說趙京瀾聽聞后,只是淡淡說了句“粗鄙無禮,果真并非閨秀”。 對這門婚事倒是沒有反對。 “趙二公子比阿紫大了十三歲?!标懰慈A說,手指頭比劃出兩個數(shù),又重復(fù)道:“十三歲!都可以做她爹了!” 江淮一貫對這些沒什么興趣,聞言淡淡道:“趙二脾性差了些,人品卻是不錯,是個良配?!?/br> 陸舜華嘀嘀咕咕:“能比你還差嗎?!?/br> 江淮抬頭,默不作聲地看她一眼。 陸舜華訕笑,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人家壞話被聽見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呵呵掩飾道:“確實算個良配。” 江淮:“郡主無事的話,我先告辭了?!?/br> 說完,他手臂撐著草地站起來,向她點點頭轉(zhuǎn)身欲走。 陸舜華一愣,覺得他怎么這么突然。 “你今天不學(xué)了嗎?” 以往他們都是學(xué)上一個時辰,現(xiàn)如今才過了半個時辰,他怎么突然就要走。 江淮沒回頭往前邁步,手向后揮了揮,示意不學(xué)了。 “可你都還沒吹給我聽過?!?/br> 江淮側(cè)頭,垂眸低語:“郡主,《渡魂》是吹給死人聽的?!?/br> 陸舜華:“……” 她向前跑兩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似乎聞到一絲似有似無的血腥味。 “……江淮!” 她心下有種疑惑的感受。 眼看著江淮從自己眼前經(jīng)過,穿過長廊就要往男廂房走去,她加快腳步,幾步跟了上去。 “江淮!” 江淮沒理她。 她又跟了幾步。 “江淮!” 江淮還是沒理她。 陸舜華深吸口氣,提著裙擺跑上前,伸手摁住他的肩膀。 “江……” 江淮停下了,片刻之后,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陸舜華盯著自己的手指頭,驚呆了。 這這這,這也太容易推倒了吧。 她慌里慌張地想去扶江淮,江淮卻自己一手撐著地坐了起來,只是看起來很沒力氣,虛軟地只能坐在地上喘氣。 陸舜華猶疑著問:“江淮你……你怎么了???” 江淮沒回答,緩緩直起上身,一手捂著自己的小腿,一手扒拉著身后的樹樁想要站起來。面色看起來白的可憐,一個起身的動作顫顫巍巍,像是極其痛苦。 陸舜華目光向下,看到他捂著的地方,因為他穿著黑衣剛才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仔細一看就能看出,他的指縫間全是淋漓鮮血。 她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胳膊,驚聲問:“江淮你到底怎么了?。??” 江淮撇過眼,咬牙道:“沒事?!?/br> 陸舜華頓了頓,站起來就跑。 “我去找先生!” 江淮厲聲道:“站??!” 陸舜華沒聽見似的,一陣風(fēng)似的跑出老遠。 “陸舜華!”江淮紅著眼嘶吼出聲:“你給我站?。 ?/br> 陸舜華站住了。 她回頭,看到江淮捂著小腿死死瞪著她,顫抖著抬起自己的手,指著她說道:“你回來?!?/br> 陸舜華咬著唇,慢慢挪了回來。她蹲在他身邊,看到他黑色的褲子那塊全是濕漉漉的血跡,他們現(xiàn)在處在后院側(cè)門過去的竹林草地里,青翠的草都被他的血染成紅色。 所以剛才他忍了半個時辰。 不對,也許更久。 她又問出那個問題:“你到底怎么了啊?” 江淮靠著樹樁,長出口氣,淡然地說:“習(xí)武受傷,在所難免?!?/br> 陸舜華看著他的傷口,那根本不是普通傷口,明顯是刀劍砍出來的,現(xiàn)在的世家公子自然都會習(xí)武藝,她也知道江淮每天下午都回去校場,可她還是第一次看到真刀真槍把人給傷成這樣的。 仿佛是看出她的懷疑,江淮松了手,輕聲說:“是葉副將?!?/br> 頓了頓,又說:“他不是故意的,不要和葉家人說?!?/br> 陸舜華:“葉副將在教你?” 江淮低頭“嗯”一聲。 她嘴唇囁嚅,似是不解,問道:“你為什么、為什么……” 江淮看她,像在看一個陌生的看客。 他的目光很淡,似乎含著警告,警告她不要追問下去,這個問題顯然他并不想回答。 陸舜華很固執(zhí),她看著江淮流血的小腿,又看著他腰間的短笛,她問他:“你到底為什么會受傷?” 江淮看著陸舜華,夜里的月光如水清涼,給她的臉蛋也蒙了層銀色的光澤,像個很漂亮的瓷娃娃,更把她眼里的疑惑憂慮也照得一清二楚。 他放松了身體,不知怎么突然就想笑,可他很久沒笑了,于是臉上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靜了好一會兒,才低沉地開口—— “郡主?!?/br> 陸舜華聞言抬頭,等著他的下句。 豈料就沒有下句了,他叫了聲她的名字,又低頭看著地面。 陸舜華覺得自己能被他憋死,她湊過去,手肘輕輕碰他,問道:“你叫我做什么……” 江淮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 他盯著她,認真且鄭重地說:“我爹是將軍。” 她點頭:“我知道?!?/br> “你之前說過,他是一個英雄?!?/br> 陸舜華接著點頭。 “英雄的兒子,不能是個膿包?!闭f完,他松了扣住她的手。 他的眼神很沉重,也很深邃,是一種不同于十五歲少年的老成。 陸舜華默默把手背到身后去。 良久,她輕聲說:“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br> 江淮曲起腿:“葉副將不是故意的,是我讓他用真劍?!?/br> 講完這句,他又扣著樹樁想要起來,小腿顫顫巍巍,血滴子不停下流,又滲人又觸目驚心。 陸舜華反應(yīng)過來,一伸手把他雙腿都摁住。 江淮痛的倒吸口氣,臉色陰沉地望著她。 陸舜華自己也驚訝萬分,“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這么容易就給摁住了……” 江淮冷冷地說:“閉嘴?!?/br> 她雙手唰地收回來,不防右手也沾了血,這么一動,血滴都濺了兩滴在自己臉上,白玉似的臉蛋上幾點紅點,瓷娃娃遇上了個手生的師傅,金貴的臉頰都害的染成梅花。 江淮向她伸手,問:“有沒有利器?” “???” “刀、或者匕首?!彼欀?,“我的佩劍放在房里?!?/br> “哦……”陸舜華埋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匕首,放到他手里。 匕首是極奢華精致的一小只,綴滿寶貴的珠玉,脫鞘時露出一截鋒利的冷光,吹毛斷發(fā),削鐵如泥。 是陸昀留給她的遺物。 江淮接過匕首,劃開自己小腿處的褲子,露出里面胡亂包扎起來的幾條布條。 包扎的手法十分生疏,看著更像是完全亂纏了幾下便算了。江淮把布條扯下來,露出里面長長的一道傷疤,血rou都模糊到一處,流的血多了,乍一看都成了黑色。 他一咬牙,扯下袖口的布料,長布條在腿上裹了幾圈,把傷口隨意地包了起來。 陸舜華問:“葉副將怎么不帶你去看大夫?” “我沒讓他知道?!苯吹椭^說,動作不停。 沒讓他知道? 這是咬牙硬挺著,死活堅持到靜林館才去處理傷口? 陸舜華復(fù)雜地看他一眼,何必呢。 真的是頭犟驢。 沉默片刻,陸舜華說:“江淮。” 江淮在傷口處打了結(jié),輕輕應(yīng)了聲。 “你這樣子對自己,老天都看不下去。” 江淮聽完,慢慢抬起頭。他沒看她,反而一直仰著脖子,看向頭頂?shù)囊惠喢髟隆?/br> 不是青天白日,腦袋頂上只有圓滾滾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圓月的光輝很滿,輝映人間。 這種圓月寓意圓滿,被人載以思念,引古往今來無數(shù)文人sao客為它著墨。 可誰說圓月就一定是圓滿的。 至少在江淮的眼里,她看到的一輪明月不是圓滿,而是孤獨。 刻骨的孤獨。 他低聲說:“老天看不下去?”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僵硬。 陸舜華覺得他有異樣,沒接話,江淮于是又重復(fù)一遍:“老天看不下去?” 只見他一只手捂著流血的小腿,一只手指著上空,靠在樹樁上說話都無力,但仍然言辭凌厲,臉色發(fā)寒,厲聲說道:“老天爺他能看得見嗎?他看不見!不然他不會收走我阿爹!” “我阿爹一生戎馬,忠肝義膽,為國家鞠躬盡瘁,到頭來落了個什么下場!別人死在戰(zhàn)場上好歹馬革裹尸,我阿爹卻死得那么慘!他的尸體都給老鼠啄爛了,那兩個畜生!他們把我阿爹的手腳看下來喂狗!” “老天根本沒眼!就算有,也是瞎了眼!他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看不見!” 他捏緊拳頭,目光非常痛苦,說話的聲音到了后來已經(jīng)嘶啞,一邊說一邊流淚,渾身僵硬,抖得厲害。 他不是在同陸舜華講話,也不是在問老天爺,他其實自己都不知道應(yīng)該問誰。 猝然失去雙親的十五歲少年,縱然心里始終銘記父親同自己說過的話,男兒郎為將者,忠義比性命更重要,當(dāng)死于邊野而非溫床,肩擔(dān)萬里河山,心懷蒼生大義,為國為民,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但到底才十五歲,那樣年少,他有潑天的恨想要報,有千斤的痛不知何處放,到頭來也只能問問老天,問他為何不長眼,問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見。 可惜老天不會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