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年少(4)
夜半亥時,笛聲吹響在靜林館后院竹林中。 江淮一直對著樂譜,眼睛看得專注。陸舜華手里轉(zhuǎn)著短笛,沒怎么多說話,只在他吹錯吹漏時出聲提醒兩句。 和江淮那張漂亮臉蛋不同,他的音律差得沒邊兒,陸舜華忍受了一晚上魔音穿耳,等到亥時快過去,江淮已經(jīng)停了吹笛,她耳朵邊上還若有若無縈繞著可怕的笛聲。 江淮默不作聲,把短笛扣回了腰間,轉(zhuǎn)頭面無表情地抬眼看她。 陸舜華盤著腿坐在假山上,比他高出一大截,就著月光俯視他,問道:“看我做什么?!?/br> 江淮將手壓在腰間,嘴唇微微張開,說了句什么。 一陣強風刮過,竹葉婆娑作響,迷了陸舜華的眼睛,她只看到江淮吐出個“你”字就什么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等風定,她揉著眼睛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江淮停了停,轉(zhuǎn)過眼去,說道:“沒什么?!?/br> 呿。 陸舜華心里啐他兩口,面上表情不顯,她從假山上跳下來走到江淮身邊,學他樣子坐到地上。 江淮眼尾上挑,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在問她突然過來干什么。 陸舜華還沒說話,靜靜的夜空里傳出一陣古怪的咕嘰聲。 江淮的表情也變得十分奇怪。 陸舜華:“其實我是想過來和你說,你剛才肚子一直在叫?!?/br> 江淮:“……” 陸舜華:“你吹笛子沒聽見,可我聽出來了。” 江淮:“……” 陸舜華想到已經(jīng)被自己咽到肚子里的如意糕,語重心長地說:“江淮,你這人怎么這么犟呢。” 江淮背對她過去,“郡主以后聽到了可以不必理會?!?/br> 他對著她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身形線條是獨屬于少年人的清減,肩膀不算寬,腰卻窄地過分,裹了層黑色外衫,活像這叢叢竹林中細長又獨特的一根。 陸舜華舔了舔嘴角,說道:“江淮,我阿爹以前說過一句話,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自己為難?!?/br> 江淮霍地站起身,這回換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他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她對視了好一會兒,低啞著聲音說:“郡主,我阿爹以前說過一句話?!?/br> 陸舜華條件反射地問:“什么啊?” 江淮背著手轉(zhuǎn)身,往竹林深處走過去。 “人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閑事?!?/br> 陸舜華:“……” 疾風拂過,竹葉隨風掉落幾片,初春的風尚有料峭寒意,吹得陸舜華皮膚緊了幾分。她抱著手臂久久地看著江淮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竹林拐角,低聲自言自語道:“……這人的脾氣,真的很不好啊?!?/br> * 陸舜華是個很樂呵的性子,前一天不開心的事情基本過一天就忘記。 江淮沖她行了數(shù)次拱手禮,也說了“賜教”,她也確實在教他吹曲子了,那么在她心里她就已經(jīng)是江淮的半個師父。 既然是師父,那就必須有師父的樣子,不僅要育人,還得有師德。 所以哪怕前一天江淮說了讓她不要多管閑事,她還是樂顛顛地帶著如意糕跑去找他。 如意糕是新的,白天恭謙王福的管家兒子阿宋奉命來看她,給她帶了新鮮的糕點,鋪子師父用了巧心思,將糕點印成梅花狀,看著越發(fā)喜人。 她說:“江淮,你要不要吃一塊。” 江淮翻著樂譜,充耳不聞。 陸舜華:“很好吃的,你不餓嗎,吃一塊吧?!?/br> 不搭理她。 陸舜華:“甜甜的,保證比你吃過的所有糕點都好吃……” 江淮終于把頭從樂譜里抬起來,眼神極為冷淡地掃過她和她手里的如意糕,嘴唇動作,漠然道:“多謝郡主,我不嗜甜?!?/br> 陸舜華耷拉下腦袋,泄氣了。 江淮垂下眼簾,白玉般的手指握著一管短笛。他是真的不喜歡吃這種甜到膩牙的東西,而且自從雙親去世后,他就陡然變得忙碌起來,各種各樣的事情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時間,不要說是吃東西,就連睡覺每天也只能睡一兩個時辰。 所以他消瘦地很快。 但他不餓,就算餓了,他也不會吃如意糕。 可是眼角余光瞥到身邊的女孩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怎么心里一動。 她長了個小巧玲瓏的樣子,整個人都像沒長開的瓷娃娃,兩個手掌小小的,托著幾塊如意糕問他話時,眼里亮晶晶像倒?jié)M星星。 她多純粹,多無辜。 明明就是單純地來幫他而已,他卻無形之中將自己的滿腔不忿和冰冷銳氣都發(fā)泄在她身上。 他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對越族人的,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然而江淮是什么人,他自小和父親在軍營里長大,骨血里全是強硬,他不會低頭,更不會道歉,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說點什么。 正愁苦著,耳邊聽得她輕如蚊吶地嘀咕了一句:“……鎮(zhèn)遠將軍此等英雄,怎么教出來的兒子跟頭犟驢一樣?!?/br> 江淮皺眉,“你說什么?” 陸舜華嚇了一跳,腦袋搖成撥浪鼓,一迭聲道:“沒什么!我說、我說將軍是大英雄?!?/br> 江淮閉目,慢慢吐出口氣,待再睜開眼的時候神色已經(jīng)恢復平靜。 他說:“郡主一番好意,多謝?!?/br> “無妨,無妨……”陸舜華捂著帕子,掏出塊如意糕晃了晃,“那,我自己吃了啊?!?/br> 江淮點點頭。 香甜的氣味充斥于兩人之間,陸舜華吃相好,沒什么咀嚼聲音,于是乎周遭除了風聲只能聽見江淮翻動樂譜的聲音。 陸舜華是個閑不住的,她默默看了江淮翻書的側(cè)影許久,又抬起頭看了下夜空上掛著的一輪明月,突然說:“江淮,將軍真的是個英雄,我不是在敷衍你?!?/br> 江淮不緊不慢地研究樂譜,對她說的話置若罔聞。 “那你呢?” 江淮的手頓了頓。 陸舜華身體向前探了些,問道:“你也想當英雄嗎?” 江淮薄唇緊抿,沒有講話。 陸舜華說:“我聽教習男弟子的老先生說,你只上半日的課,其余時間從來不在學堂,他們說你去了校場,這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在習武,以后也準備參軍,打仗很危險的,你可能會受傷……” “郡主?!苯创驍嗨?,他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冷。 陸舜華張嘴,傻傻地“啊”了一下。 他轉(zhuǎn)頭盯著她,低聲說道:“你就這么喜歡多管閑事?” 陸舜華想都沒想:“你不是閑事啊?!?/br> 他笑了,好像聽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話一般。 他說:“你和我很熟嗎,為什么要管我的事?” 管他會不會吹笛子,管他餓不餓,管他參不參軍受不受傷。 陸舜華沒回答,她沉浸在江淮此刻的笑里,恍惚著忘記回答。 她是第一次見到江淮笑,雖然冷笑可能較真起來并不能算一個笑容,但冷笑好歹也是笑,她看到江淮沖著她露出明顯的笑,反應(yīng)不過來。 原來他笑起來是這個樣子。她心想。 江淮看她傻不隆咚的樣子,無言地扯扯嘴角,笛子也吹不下去了,轉(zhuǎn)身欲走。 陸舜華驚起,趕緊上前去拉住他手臂。 “熟啊,我們當然熟?!彼岛鹾醯乜粗情g分明是青草地里的泥土芬芳,可她竟然覺得自己醉了,“我都教了你好幾天笛子了,我還知道你叫江淮,是鎮(zhèn)遠大將軍的兒子,你也知道我是宸音郡主,我們還不算熟嗎?!?/br> 江淮無語:“這就算熟了?” “算啊。”她迷迷糊糊地點頭,想了半天,想到個他們另一層關(guān)系,手下力氣更大了些,整個人也理直氣壯起來。 “江淮?!彼嵵氐慕辛怂宦?。 江淮沉著臉看過來。 陸舜華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道:“俗話說得好,一日為師,終身為……師?!?/br> 她噎了下,硬生生把那個“父”字給咽下去。 陸舜華得意洋洋:“愛徒,你和為師之間莫要再說熟不熟這話,不必如此生分?!?/br> 江淮更無語地皺起眉頭。 他覺得她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