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jié)+番外_64
本書總字?jǐn)?shù)為:1350141個 晏欺還在他的身邊。 薛嵐因一顆不輕不重的腦袋瓜兒里,便沒由來蹦出許多與未來有關(guān)的構(gòu)想。 他瞅著晏欺全身上下破破爛爛的樣子,想給他換上一身好的,干凈又漂亮的,再將他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束起來,和自己的并一塊兒交繞成結(jié)。 于是薛嵐因?qū)﹃唐鄣?“等下了山,我也……八抬大轎把你娶進家門……我會對你好的,師父?!?/br> 晏欺正埋頭想著事情呢,冷不丁被他那么一句給駭?shù)脡騿?。一時也顧不得傷口疼痛,劈手就賞給徒弟一記爆栗:“還沒下山呢,這會兒遍地人來人往的,走哪兒都不方便,你倒先想著八抬大轎了?” 薛嵐因撓了撓頭,只抿唇微笑道:“提前給你說上一說,難道不好么?” 晏欺望著他,沒多久也一起笑了。半晌過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跑路,離開聆臺山再談別的!” 薛嵐因點了點頭,旋即撐著地面極為吃力地站直起身。他傷得不輕,背后幾道口子還未能順利愈合,但這節(jié)骨眼上,也沒心情管它疼還是不疼,他自己顫巍巍地站起來,一手托著谷鶴白的人皮,一手伸過去想要扶起晏欺。 然而到半途的時候,薛嵐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馬對晏欺道:“對了師父!還有劫龍印呢?” 晏欺聞言一愣,很快反應(yīng)過來,驚覺這一場風(fēng)波之下,自己竟將更重要的事情給忘得一干二凈。 “是啊……劫龍?。∥也铧c把那玩意兒給漏了?!标唐蹝暝鹕?,有些焦灼不安地道,“云遮歡……云遮歡上哪兒去了?” 他揚起腦袋,被迫在來往不斷的大片陌生人群當(dāng)中,尋找云遮歡的身影。 但奇怪的是,明明彼此之間不曾隔有多大一段距離,在適才聞翩鴻魂魄碎裂消失之后,竟連云遮歡那鬼丫頭也一并沒了蹤影。 晏欺微微上前,幾乎將所有能夠看見的地方,都徹頭徹尾望了個干凈。 ——她一個全身是傷是血,又行動極其困難的瀕死之人,是怎樣跨過重重障礙,悄無聲息將自己給藏起來的? 晏欺整個人都懵住了,他一邊抓緊時間四下搜尋,一邊伸手在半空當(dāng)中摸索著,一把拽住薛嵐因的衣袖:“喂,薛小矛,你快過來幫我找……” ——找。 最后一個字,尚未及時落音。 只聽耳畔一道血rou崩開,臟腑與骨骼齊齊撕裂的尖銳聲響。 晏欺倉促回頭,手里還攥著薛嵐因小半片破爛的衣角。 他甚至沒能會過意來。倏而有兩三滴溫?zé)岬囊后w,打在他頸邊,胸前,乃至手臂之間。 不過匆匆一瞬,便燃起噬咬灼燒般的痛感。 晏欺目光有片刻的渙散,繼又將視線緩緩下移。 ——在他身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有的只是一灘血rou模糊的碎骨殘肢,彼時在活血高溫密實的灼燙之下,無法抑制地相互撕咬,腐蝕,燃燒著。 而在晏欺身后四尺開外的地方,是一道異常熟悉,熟悉到錐心刺骨的男子身影。 鷹隼般的眼睛,伴隨一張潰爛到臃腫的面龐,以及在他巨大有力的掌心,正沸騰躍動著,如猛獸一般洶涌燥熱—— 只專屬于活劍族人的鮮血。 第177章 心灰 后來的晏欺回憶起如今這一幕的時候, 大部分的畫面已有些模糊不清了。 唯一的印象就是血, 鋪天蓋地的血,濺在他身上,宛如烈火灼燒一般刺痛。 偏他腦子沒轉(zhuǎn)過來彎, 只望著地上那堆支離破碎的血rou與白骨, 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認(rèn)出這是他徒弟。 晏欺還記得,薛嵐因那天同他說過一句話——“萬一飛來橫禍,我怕留不住你?!?/br> 當(dāng)時晏欺就在想, 最苦的日子都已經(jīng)快熬穿了,又哪兒來的飛來橫禍? 結(jié)果誰也沒料到,死亡和失去, 通常也就是匆匆一個轉(zhuǎn)身的事情。 ——最初的晏欺,的確對從枕超出常人的體能有過一些懷疑。尤其在地底血池對峙的時候,這平日里看起來只會近身搏斗的白烏族人,一掌揮擊出去, 便是直接貫穿聞翩鴻所設(shè)下的金屬鎖鏈。 只不過事后, 他很快就“死”了。猝不及防讓云遮歡給捅穿了腦袋,一個趔趄淹沒在地底無盡的黑暗當(dāng)中, 再無任何多余的動靜。 那時晏欺壓根就沒把人放在眼里,更沒再去費神思考從枕本身與活劍族人之間,有著怎樣密切的聯(lián)系。 一直挨到現(xiàn)在,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幾乎是在師徒雙方均未有任何反應(yīng)的狀況下——從枕猝然現(xiàn)身, 探出那雙沾滿活血的手臂,短短一瞬間,將眼前一整具活生生的血rou之軀,刺透拆穿,連帶經(jīng)脈骨髓一并割裂摧毀。 晏欺稍一側(cè)目,方與從枕有過短暫一段時間的對視,隨后便被他緊隨而至的急厲一掌狠狠拍在胸口,當(dāng)即咳出一大灘血。 危急關(guān)頭,晏欺所做出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去拉拽身旁的徒弟。可薛嵐因早已散成一堆不成人形的斷肢殘骨,晏欺一伸手靠近,細(xì)膩的掌心便被活血高熱的溫度燃得微微發(fā)抖。 他仿佛沒有痛覺,徑自探手上前,然指節(jié)還未能與面前一堆殘物進行最直接的觸碰,人已被飛身而來的從枕一掌震出數(shù)十尺遠(yuǎn),堪堪落地砸在一塊巨石之上,轟鳴顫音登時不絕于耳。 如此不容忽視的劇烈響動,很快引起一眾忙碌弟子的注目。有那么一部分沒受傷的人,情急心焦之下,適才回神想起什么似的,慌忙出聲大喊道:“都別急著走!晏欺……晏欺他還在這里?。≮s緊來人,別讓他跑了?。 ?/br> “這……這該死的魔頭,竟差點將他忘了!” “殺了他,快殺了他?。?!十七年前,我?guī)煹芫退涝谒掷锏模。 ?/br> “對啊,快來人,把這魔頭給殺了!” 晏欺躬身蜷縮在滿地咸腥的枯草碎石之間,彼時神識盡碎,視線更是模糊一片,唯有耳畔刀劍錚鳴的聲響源源不斷,幾近要將耳膜一并刺透。 直到周圍亢奮喧囂的眾人隱約察覺幾分異樣,七手八腳上前制住晏欺肩膀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自他身后不遠(yuǎn)處,還站著另外一個遍身血污傷痕的男人。 準(zhǔn)確來說,他已經(jīng)不能被稱為完整的一個“人”了。全身上下,從頭顱到腳跟,幾乎布滿了一道道猙獰刺目的刀口。 此刻傷處的血流雖還未能止住,但他的皮膚,包括血rou以及碎裂的骨骼,都正以一種rou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自愈合攏,逐漸修復(fù)成最初兇悍強健的模樣。 “活劍族人體質(zhì)一向異于常人,破碎骨血的愈合再生,也不過是區(qū)區(qū)幾個時辰的功夫?!?/br> 從枕大步上前,一手拎著適才在混亂中失去行蹤的云遮歡,一手探向地上薛嵐因驟然暴死的地方,感受一股接著一股灼燙血液不斷蒸騰所散發(fā)出的潮腥熱氣,半晌,復(fù)又對晏欺道:“你的徒弟不會沒告訴過你,要殺死一個活劍族人,必須要用到同族人的活血……” “然后,像這樣……” 從枕倏而抽刀出鞘,狠狠劃在自己腕間,任那猩紅的血流滴在薛嵐因殘存的骨血之上,當(dāng)即發(fā)出撕裂一般尖細(xì)刺耳的銳響。 晏欺擰眉緊擰,卻已無力做出半分痛苦的表情。 “要想殺我,除非拿著活血,將我徹底大卸八塊。”從枕近身走過去,其間圍繞成群的一眾門中弟子,在望見他手中血流的同一時間里,紛紛流露/出畏怕不安的眼神。 隨后不約而同地向后撤退,為從枕的到來讓開一條參差而又狹窄的空道。 “就像我對你徒弟那樣。”從枕伸手,指著地上一灘血近流干的殘骨碎片,對晏欺道,“就像那樣……你看清楚了嗎?” 晏欺猝然抬眼,纖長準(zhǔn)狠的指節(jié)幾乎就近點上從枕面門,卻在半空當(dāng)中被他單手截住,反向一擰,晏欺還待出手反擊,從枕偏又是橫空一掌,正巧抵上晏欺早已脫力的手心,啪的一響,人便不受控制朝后仰了過去,再想挪動肩臂,卻連仰面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枕亦在同時后撤數(shù)步之遙,正巧退至滿地殷紅的血液之間,雙手將云遮歡托至懷中,一次箍得穩(wěn)穩(wěn)實實。 半晌,方冷笑一聲,不以為意道:“你放心,晏先生,等我做完手頭上的事情,很快便送你和你徒弟圓滿團聚?!?/br> 晏欺喉頭微動,似想說點什么,然而目光卻顯而易見地漸生昏暗,一點點地往下不斷沉淪渙散。 就像是一截即將枯老至死的斷木,已然失去所有延續(xù)生命的氣力。 “不過看你這樣子,又能活得了多久?” 從枕一面喃喃自語般的說著,一面俯下腰身,將手中刀刃置于云遮歡后背攀爬蔓延的絲狀紋路間,半是嘲諷,又半是無奈地道:“……聞翩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劫龍印落在他手里,差點給我當(dāng)場毀了個干凈。” 眾人聞言,紛紛轉(zhuǎn)露/出驚恐又詫異的神情,然而聆臺山此一戰(zhàn)中傷亡極為慘重,掌門至今余毒未解,生死難料,此刻縱是有人誠心想要出頭,也暫且沒有那個膽識和能力。 但眼前局面一片混亂,再怎么貪生怕死,總歸不能讓旁的人繼續(xù)在聆臺山上恣意妄為。 隨即沒過多久,終于有弟子握劍上前,與從枕隔開遠(yuǎn)遠(yuǎn)一段距離,揚起聲音問道:“你是什么人,如今我聆臺山正處水深火熱之中,并不歡迎外客前來叨擾!” 從枕不答,只埋頭以手捧刀,專注抵在劫龍印龍飛鳳舞般的紋路之上。 而面前弟子久久得不到回應(yīng),當(dāng)即怒不可遏地道:“——說話啊!” 同一時間里,錚錚一聲鐵器鳴響,從枕手中刀刃入骨,竟是徑直朝下挑開云遮歡的外皮! 女子意識昏沉之下,再次爆發(fā)出慘絕人寰的哀嚎,一聲緊接著蓋過一聲,頓時駭?shù)藐唐鄱疾唤寄课㈩?,無聲將薄唇抿成一線。 沒人能夠阻止從枕手中的利刃,也沒人能夠拯救在那地上低低趴伏著,早已無力發(fā)出反抗的女子。 甚至最初跳出來高聲質(zhì)問的門中弟子,亦在無人維護的情況下,瞬間被從枕臂間流溢而出的活血扎了個對穿。 自此之后,再無任何反對不滿的聲音。 在場大部分人都心中明了,一個掌控活血熟能生巧的活劍族人,并不是用那單單幾樣刀劍,便能輕松與之匹敵的。 好在從枕也并沒有多大興趣,和聆臺一劍派這群無名小卒進行纏斗——他將自身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對眼前女子皮膚的精準(zhǔn)切割之上。 他無視她左肩上繪滿的一連串羽翼刺青,幾乎是極盡嫌惡的,刻意避免與它有任何沾染觸碰。 于是刀尖刺在人背上,好好一張完整鮮活的人皮,到最后被全然分離人體的時候,都未能擁有一面齊整無暇的邊。 “真正想解開劫龍印,要的可不止單單一對子母蠱。”從枕道,“首先母蠱寄生的宿主,必須是活劍族人的后世分支……也就是這些自私又無能的白烏族人?!?/br> “其次,子蠱所需要達(dá)到的狀態(tài)尚且未知。既然他活著的時候,身上的血液沒法與劫龍印相互融合呼應(yīng)……倒不如看看在他死了之后,靜止的活血究竟會否與母蠱發(fā)生感應(yīng)?!?/br> ——這……就是從枕當(dāng)初提到的“獻祭”一法。 具體應(yīng)當(dāng)如何破印,這世上并無一個人知曉詳盡的答案。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用盡一切的手段,來進行必要的嘗試。 其中一項,就是殺死薛嵐因。 晏欺木然望著從枕愈漸瘋狂的身影——他為了這一天,似乎已蓄勢待發(fā)地潛伏等待了很久很久,此刻雙手捏捧著從云遮歡身上一寸一寸刀割下來的人皮,像是托著一樣等同生命重量的珍寶。 緊接著,從枕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事情。 他將人皮高高舉過頭頂,就像當(dāng)初在沽離鎮(zhèn)地底的時候一樣,虔誠而又滿帶執(zhí)念地彎曲雙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正對著東南西北各大不同的方向,重重磕下了四個響頭。 那時的晏欺不知為何,心間驟然撕痛的同時,忽然覺得想笑。 可他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便只能嘶啞著嗓子,耗盡全身所剩的最后一絲力氣,自齒縫間一字字地道:“你以為,殺死薛小矛……就能找到破解劫龍印的辦法么?” 從枕微微抬眼,不露聲色地斜視著身后虛弱而又狼狽不堪的男人。 “姓從的,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在薛小矛身上,根本……根本就……咳……咳咳……” 晏欺說不出話來了,他極為痛苦地悶頭下去,開始止不住地低低咳嗽。 縱是如此,從枕猶是敏感而又多疑地跨步上前,伸出一手,用力拽緊晏欺沾滿血漬的衣襟:“……你想說什么?” 晏欺喉嚨一動,眼神卻已黯淡飄忽了下去。 “說啊——把話說清楚!” 從枕大手一揮,幾近就要扼上晏欺纖弱無力的脖頸。 然在他肩臂抬起的匆匆一瞬,倏而一陣?yán)滹L(fēng)如刀襲來——從枕下意識里將欲錯身閃躲,熟料風(fēng)刀適才拂面而過,緊接著一道極寒真氣,攜帶無盡霜漬跟隨在后,霎時撞向他頭頂尚未愈合的傷處! 片晌之余,但聞一聲聲冰雪迅速凝結(jié)的細(xì)碎輕響,從枕頭部沉沉朝下,轉(zhuǎn)身即是趔趄翻滾著摔出數(shù)尺之遙。 而后未待他做出任何反應(yīng),地面陡然結(jié)霜,頃刻將人掙扎不斷的手腳凍至僵冷。 一時之間,遍地俱是漸漸成形的刺骨寒霜。 晏欺意識模糊地仰起脖頸,此時剛好頭頂一粒碎如煙塵的雪子飄飛而下,無聲無息沒入他他的眼睛。 很冷,但當(dāng)它沿著頰邊緩緩淌落的那個時候,是熱的。 第178章 風(fēng)平 聆臺山這一場大雪, 來得極其突然。山外不過剛巧冒出微許薄弱的天光, 便很快被紛紛揚揚降落的雪點淹沒至全無。 隱隱約約,只見半空當(dāng)中飄下一人高挑頎長的影子。 鴉黑與素白相互交繞的長衫,映襯著手中長劍如雪光一般透亮。 以及那雙素來冰冷的眼睛, 其間鋒芒難掩, 仿佛徑直逼人脖頸。 聆臺一劍派一眾弟子驀然見得此番情形,皆不由得大驚失色道: “那……那不是易上閑,易老前輩嗎?” “他為什么會在這里?長行居不是因為私藏魔頭晏欺,被禍水河畔的暴民給放火燒了嗎?” “這又是怎么回事?” 正紛紛議論間, 自易上閑身后又趕急趕忙竄出一人高瘦迷蒙的身影,三兩步飛奔著跑向晏欺身邊,直焦灼喊道:“師叔, 師叔快醒醒!我?guī)煾杆貋砹?,我們來救你了!?/br> 程避還穿著當(dāng)天分別時厚重遮臉的絨毛長衫,手里攥著那柄長行居里帶出來的木劍,一面掙扎著將晏欺扶起, 一面頻頻在他耳畔喚道:“師叔, 你沒事罷?薛嵐……薛師兄他人呢?沒和你一塊兒的么?” 他這一開口,就是一連串的問題。然而晏欺半張臉都已經(jīng)青了, 腦袋里更沒剩下多少清醒,可能再挨不過那么幾口氣,人就立馬一命嗚呼。 好在易上閑搶先過去,單出一指在他心口輕輕一點,迅速封xue止血, 護脈保命——可憐晏欺根本支撐不住,人也跟著腦袋一沉,徹底失去了意識。 易上閑對程避道:“把人扶好,我用瞬移術(shù)法,帶你們出去?!?/br> 程避點頭稱是,但那一雙眼睛猶自忍不住四下張望著,試圖在當(dāng)前大片人影紛亂當(dāng)中,努力尋得薛嵐因的身影。 而就在這樣一個間隙,易上閑已然快步上前,走到從枕身邊,探出一手,將欲奪取他懷中那張緊貼胸膛的人皮。 都到了如今這般地步,從枕手腳遭縛,仍將劫龍印護得密密實實,不讓任何人前來觸碰。 易上閑方一伸手過去,從枕便冷冷笑了,只道:“老前輩當(dāng)真是菩薩般的心腸……你的好師弟屠了人家滿門,你還要上聆臺山給他掘一條活路?” 此話一出,眾人本還在原地生生愣著,冷不丁聽從枕來了這么一句,心頭當(dāng)即又跟著起了怨憤:“易老前輩這是什么意思?” “難道禍水河畔暴民群起燒毀長行居一事,當(dāng)真是因著您老人家養(yǎng)虎遺患,有意偏袒那晏姓魔頭?” “事到如今,晏欺人已在我聆臺山上,理應(yīng)由掌門人來親自對他進行處置——咱瞧著您這架勢,莫不是還想帶他一起跑路罷?” 程避一聽到這里,原就膽怯不安的心理,瞬時便跟著急了。他一手扶著晏欺,另一手緊緊攥握著那柄木劍,剛要開口替師父師叔解釋些什么,易上閑已淡淡揮出一臂,直接將他攔下。 “……如果我說,當(dāng)年屠你聆臺山滿門的,并不是晏欺本人呢?” 易上閑目光微偏,轉(zhuǎn)望向眼前一個個面露兇煞憎惡的門中弟子,語氣平緩,似在復(fù)述一件本應(yīng)為實的事情。 “怎么可能!”眾人顯然不信地道,“在場有多少弟子,都是在當(dāng)年屠門一災(zāi)中人亡家破的?晏欺此罪滔天,決計不可饒恕!” “沒錯!易老前輩若要替那魔頭開脫,可莫要怪我們在場諸位——刀下無情!” 易上閑從容不迫,單單立起一指,已是帶得鋒銳長劍脫鞘而出。 猝然一聲錚鳴,眾人俱是驚恐萬分,慌忙出劍以相迎。 易上閑卻按捺不動,僅將手中寒劍高高揚起,徑自指過眾人瑟縮不斷的頭顱。 “當(dāng)初聆臺一劍派私心作祟,執(zhí)意在洗心谷囚禁活劍族人,導(dǎo)致聞翩鴻乘虛而入,薛嵐因在他手中殘害致死?!?/br> 易上閑面不改色,始終平淡地道:“最終涯泠劍沾染過量的活血,不受劍主意識控制,瘋狂屠殺聆臺一劍派全門弟子近百余人——” 眾人聞言,臉色稍變,卻仍是遲遲不肯松口:“真如你所言,那么當(dāng)年持劍上山的是晏欺,殺人不眨眼的也還是晏欺,又有什么可狡辯的?” 易上閑掌中劍風(fēng)一偏,字字句句,毫無停頓猶疑地道:“論要追究到底……你聆臺一劍派掌門人假公濟私,意圖獨吞活劍,一統(tǒng)武林——這是其罪之一?!?/br> “你……” 易上閑聲線陡一抬高,旋即不容置喙地道:“再者,莫復(fù)丘是非混淆,黑白不分,恣意救助昔日誅風(fēng)門余孽,甚至扶持他上位做副掌門人——這是其罪之二?!?/br> “其罪之三,活劍暴死身亡,莫復(fù)丘未及時阻止活血外溢,導(dǎo)致洗心谷底結(jié)界徒遭破損,涯泠劍染血失控,最終狂暴血洗整座聆臺山……” “胡言亂語!”眾弟子赫然而怒道,“晏欺在江湖上橫行霸道多年,手上沾的人命根本數(shù)不勝數(shù),又怎可怪罪到掌門頭上!” 話音未落,易上閑即刻沉下聲線,極盡清晰有力地道:“晏欺確是殺人無數(shù),罪不容誅——但你聆臺一劍派掌門人莫復(fù)丘,也與當(dāng)年屠門一事脫不開干系!” “身為一門之主,處事優(yōu)柔寡斷,為人虛假偽善,所謂江湖名門之首,理當(dāng)該是如此面貌么?” 此言既出,毫無疑問是在人群中央炸響一道驚雷。 易上閑素來不問江湖紛爭,故從未對聆臺一劍派多年以來的行事作風(fēng)發(fā)表任何看法,而今這份質(zhì)問語氣,顯然是對莫復(fù)丘早有不滿之意,不過借此機會,一次指責(zé)到底罷了。 然此時此刻,論是讓人在旁說些什么,莫復(fù)丘都已經(jīng)聽不見了。一眾弟子小心翼翼將他護在人群后方,彼時雖不知人究竟是死是活,卻斷然聽不得任何人對他進行言語上的侮辱諷刺。 于是霎時之間,彼此雙方俱呈劍拔弩張之態(tài)。 易上閑這樣一個人,脾性頑固不說,一旦有人與他對上爭執(zhí),他必不會選擇輕易忍讓—— 況且,長劍既然出鞘,他也沒打算再有半分收勢。 但此舉壓制意味顯而易見,無疑是在向周圍一眾悲憤至極的門中弟子進行示威恐嚇。 眾人見狀,亦不由得揚劍揮出,鐵器鳴響之聲震耳欲聾,仿佛不用等到下一刻,當(dāng)場即會蜂擁上前,一并將易上閑與晏欺二人斬至粉碎。 偏在此時,倏而聽聞耳畔一陣異樣響動,程避適才回頭一望,登時駭?shù)皿@呼出聲道:“不好了師父——!” 易上閑方一轉(zhuǎn)身,正巧見那滿地冰霜消融成水,而剛剛還躺在其間動彈不得的從枕,眼下單手劃開臂膀,任得一身灼燙活血將霜漬熔穿化開,不多時手腳便重獲自由,一個翻滾拍地而起,不由分說,將欲飛身逃離。 易上閑反應(yīng)極快,早在從枕邁腿之前,已然一劍朝前橫掃出去,刃口所及之處,窸窸窣窣爬滿一串銳利冰霜。 只可惜從枕這廝尤是精明過人,似能提前預(yù)判人的動作一般,他知道劍鋒從何處來,也知道該如何躲避才是最佳選擇。 “站??!” 易上閑一連推出三劍,每劍都僅堪堪擦向他半片衣角,待得最后一劍并施咒法狠戾揮出,終于刺透他毫無防備加身的后背! 但讓人最不寒而栗的是,從枕猝然回過頭來,對著易上閑詭秘一笑,直道:“老前輩,您這如今年事已高,動作愈加遲緩笨拙——也該是到棺材里好生躺著去了!” 說罷,便將手心繞向后背流血的傷口用力一抹——程避率先意識過來,大喝一聲,心急如焚道:“師父小心!” 易上閑應(yīng)聲后退,匆匆凝聚全身真氣,瞬時在面前撐開一道寒光屏障,恰巧漫天活血飛濺四散,洋洋灑灑落得滿地薄雪之上,頓將原有的一排草木碎石生生灼至焦枯。 從枕笑如鬼魅,仿若不知何謂痛楚:“區(qū)區(qū)一介凡人真氣,還妄想與活劍一爭高下!” 易上閑冷道:“豬狗之心,何能與常人相提并論?” 話音未落,屏障嘶的一聲,驟然開始碎裂。 易上閑運功發(fā)力,待要將其修補完全,不料眼前之人再是一揚手掌,滿手活血瞬時揮灑如雨,隨后借此間隙旋身朝外一躍,頃刻在眾目睽睽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避大為憤慨,二話不說,提著木劍拔腿要追,走到一半的時候,卻被一手給淡淡攔了下來。 易上閑搖了搖頭,直對他道:“……不必追了,追不上的?!?/br> “可是師父……”程避焦急道,“他帶走了對師叔和薛師兄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易上閑微微抬頭,朝地上一灘鮮明的褐色血漬投去幾分復(fù)雜難言的目光。 眼前正窸窸窣窣下著小雪,薛嵐因被活血徒然撕碎的身體,已只下一堆血液流盡的殘骨,此刻染上匆匆?guī)琢Qc,便愈發(fā)被天外一縷微光照至冰冷森白。 易上閑嘆了一聲,像是對著程避,又像是自言自語地道:“不用管了,那畜生抱著張爛人皮……掀不起多大的風(fēng)浪?!?/br> 說罷再次側(cè)目,無聲望向在旁一聲不吭的晏欺。 那人虛弱疲乏到了極點,如今雙目緊閉,正無意識睡得很沉。 易上閑有時候,倒希望晏欺永遠(yuǎn)不會再清醒過來。畢竟他一旦睜開眼睛,便將要面對無窮無盡的黑暗與痛苦。 “我們也走吧?!?/br> 易上閑未再多言,轉(zhuǎn)身上前數(shù)步,拉下外袍,替另一頭體無完膚的云遮歡輕輕蓋上,隨后將人打橫抱起,緩緩踏入雪影深處,再未回頭瞧上一眼。 程避微微一愣,隨后兩手撐著他的小師叔,在后跌跌撞撞跟上了腳步。 這時一眾歇斯底里的門中弟子,紛紛按捺不住炸開了鍋,拔劍待要上前追捕,卻又逢得易上閑單手一揚,布下結(jié)界將雙方兩地遠(yuǎn)遠(yuǎn)隔開一道距離,不過短短一瞬之間,便在術(shù)法交融之下化作無數(shù)雪點,連帶得地面那副森白殘骨一起——再無任何蹤跡可尋。 于是偌大一座聆臺山,又恢復(fù)了往日寧靜的常態(tài)。只是這場雪漸漸下得有些大了,悄無聲息淹沒了山頭,也淹沒了一些本就似有似無的東西。 第179章 食言了,徒弟 “師父你這一輩子, 做了太多太多傻事, 無非都是為著一次挽留。” “可是一個人活到了歲數(shù),終究不是神仙,理應(yīng)要走的……他總是會走?!?/br> “強留是不會有用的, 師父?!?/br> ——所以, 你也會走。 晏欺自一片黑暗中,緩緩睜開雙眼。 天外正落著細(xì)如碎沙的雪粒,淅淅瀝瀝拍打在窗臺邊緣,很快便融為一灘涼透的清水。 晏欺未穿鞋襪, 就著干凈蒼白的雙腳起身下床。方將門扉輕輕推開一道細(xì)縫,他獨自一人,定身站在門檻上, 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仰頭望著漫天起落的飄雪,也不知在安靜想些什么,待得片晌過后,復(fù)又伸手撐著門框, 一步一步沉而緩地, 徑直往雪地里走。 而這一幕,剛巧被前來送藥的程避碰了個正著。這小子到底是個性子不穩(wěn)的, 當(dāng)場給嚇得藥碗都拿握不住,三步并作兩步,急忙趕上去,一把扶穩(wěn)晏欺道:“師叔這是做什么?外面這么冷的天,怎可赤腳往雪地里蹚?” 程避這樣一副性子, 遇到事情便會立馬慌得面紅耳赤。 眼下手腳并用,連拉帶拖,將師叔一路推進屋里,好不容易將一切忙活完了,他手里端著藥碗,再一抬頭,就見晏欺仍舊木著一張臉,目光淡淡的,不說話,也不見任何悲傷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近來總是這樣。 又或者說,他自打意識清醒以來,臉上的神情就一直沒變過。 程避心雖不細(xì),但他到底不是真的木頭,大多擺在眼前的事情,他自己想得通了,便也總能跟著明白其中一些或深或淺的道理。 如今粗略一番算來,距離晏欺離開聆臺山那段日子,前前后后也過了一月有余。 其實易上閑剛帶晏欺回來的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一致覺得,這人必定是不行了。 他染了一身風(fēng)寒不說,斷骨造成的咳疾未愈,頻頻吐血,偏又讓人傷得渾身全是窟窿——但凡是來給他看病的大夫都說,多半撐不久了,還是早些料理后事為妙。 于是易上閑拿著一袋銀兩,簡單吩咐程避道:“這廢物白來人間活了一趟,也頗不容易……花錢送他走得體面一些,以免你師祖在天之靈,還要怨我薄情寡義?!?/br> 程避瞬間眼睛就紅了,雙手接過那袋沉甸甸的銀錢,決定去鎮(zhèn)上給師叔定制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結(jié)果當(dāng)晚大雪封了去路,程避被迫蹲在那間半大不大的小屋子里,守著一個快要死的晏欺,和他滿滿一大袋子的棺材錢,窩在一旁瑟瑟發(fā)抖。 其間晏欺一直在咳嗽,咳得很是用力。程避總覺得他要將五臟六腑給一并咳出來了,心里頭瘆得慌,于是下意識伸手往人頭上一探——果然,又給燒上了。 程避這人生來就很實誠,雖然易上閑一直與他交代,放著晏欺不管就行——但真要讓這孩子放著任人等死,那也明顯是有違良心的事情。 于是他推門出去,打了盆水,備了巾帕,繼又蹲進屋子里,在床邊哆哆嗦嗦守了一整晚。 后來也不知是上天垂憐,亦或是晏欺本人福大命大。 他熬過這樣一個極為艱難的夜晚,燒倒是奇跡般的退了下來。只是吊著小半條性命,必然撐不了多久。 程避看著也是,他這位小師叔,早年時候不愛惜身體,幾度在生死邊緣徘徊不定,如今生活安定下來了,人便也一次跟著垮了個徹底。 易上閑有幾次見著晏欺,多半是一副慘白的面孔,瘦得幾乎沒骨頭,整個人走兩步路,就好像要立馬散架——唯有一點很值得慶幸的是,這人折騰到頭來,就是怎么也死不了,即便每晚臨睡之前,都會在鬼門關(guān)處走上一遭,到第二天早上,他也能照例醒來,繼續(xù)過著原本該過的日子。 易上閑說:“這廢物天生命硬,想死都是不能?!?/br> 程壁則說:“師叔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br> 而事到如今,若要說到死,那是真的沒死。但要說到福,卻未必是真的有福。 晏欺這一輩子,本就63